它:
“在继续你的老问题——'何为简单’之前,
我们最好先从'何为虚假’开始。因为在这个
分界时代,虚假的表现方式也在空前地改变。”
我:
“为什么'虚假’在'简单’之前?
我们走路,无需固定身后的影子。”
它:
“与其分辨不同的,不如停止所有的夸夸其谈。
你做不到,你认为,你的这一种是与众不同的。
尽管你表现得,并不把与众不同当作目标
认为它只是一个粗糙和早期的自我要求。可为什么
这一定就不是夸夸其谈内化于你了的表现呢?
当你认为,你朝着你的目标,睁开了内心的眼睛
可是夸夸其谈就是你的第一眼之见,就好比
你把视觉残影现象,反转成为真相的第一个形象。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一直走不出下一步
这也是为什么此时此刻,我还会对你说这些话。
虚假也有它的一次终结,而这是你们每个人的
愤愤不平,区别于过去一切愤世嫉俗者的原因。
因为你们感受到了,却并未认识。
你们担心一旦认识到了就会踏出
那臭名昭著的绝对主义的第一步。
但是,你们所用的办法越来越少
越来越随随便便,越来越满足于
模仿。所以,四十年来
在中国,你们已经实现的那种
毫无裂缝可言的专业追求
只是你们无法摆脱的简单的共同面具。
好比即使你们还在写,但正是继续写作
使你们都做了写作的叛徒
然而在严肃场合,人人都是大使。
你们走不出下一步,不能抵达
一条裂缝,并且不承认你们其实
一直被它依然存在的可能性给击昏了。”
我:
“我承认,我确实被打倒在地,一直爬着,想要站起来。
我想问——在您看来这肯定也是一种爬行——您这一番
对'虚假史’的概括性判断,为什么就不是虚假的呢?”
它:
“所以,我才出现,对你说着这些话。
我就是你被击昏后眼冒的金星,在你的半生
经久不散,是你将将就就听从的道德律,你的尴尬星空。
其实,并不是写得专业而是写得
越来越简单,才是你们的苦役。
所以你越来越倾向于谩骂监狱
而你怎么不知道,只谩骂监狱是不够的?
你谩骂,但是你没有克服它的可能性
而且你也不知道怎样克服。其实
整个文学都被一个狂人切断了
这以后,所有人都假装还有新的目标
还有新人,在不同的路线上继续。
这就是你们的文学史,但是
回到那个狂人,又会让你们
被关押在一种怎样被迫的浮泛中呢?
因为时代又使你们回到了那个狂人
即使你们认为,你们早已逃离了那个狂人
因为你们有纳博科夫,还有布罗茨基。
既然你们迎头撞上了这满时代的浮泛
那么,你们只有去到一个可被称作
一切浮泛的对跖点的地方,你们的贫困地带,你们的农村。
总之,是那种能够以最简单的方式印证你们
是否也能以最简单的方式,去不浮泛的地方。”
我:
“您去过吗?”
它:
“我去过,因为我如影随形。和你们一样
我也遇到各种老人,也表现谦逊。
有一次,去探访一位革命老人的路上
我都在听狗叫,我想那是动物在忍受
我们这些游荡者的粗俗。四面透风的墙
挂着主的画像,老人的生活方式显示他
记忆中,那扇法律之门上的正义还不是
印刷体,而是手写的。他对你们说,当他去
天堂时,他要带上红军。他甚至都没坐过火车。
我发现,他的存在,其实也囊括了你想在这首诗中所说的一切。
你们从每个临终者身上,探听劳动人民的消息
但并不关心你们的家人。每个早晨
他们都匆匆忙忙,并不对世界和你们的疯狂生气。
'脱离劳动就是犯罪’①,但是
脱离家人的劳动为什么就是一条知识之路呢?
当然,劳动会毁掉你们,劳动也毁掉了每个人。
难道,你们不是在以集体劳动的方式
无休无止地,举行着那个人类劳教计划祖师爷的葬礼吗?
真的,为什么不承认,你们的一次次出门远行
是一场正在到来的等死的序幕。然后,你们又徒劳地回家
用等死去阻止最终一无所有的妻子,阻止她用绝望的爱
对你们不再可能达到的心心相印,做最后的掠夺。
你看,家庭合影常常是一张好照片
因为在彼此的毁灭中,你们并不能互相追随。
那个老红军的默默等死,为什么就不是
那个最著名老人的公开等死的对跖点呢?
走向他们,是走向同一个人,但是贫穷、法律
超越性和死亡,这个干巴巴的根本性组合
把你们不论外在的社会项目,还是内在的深谋远虑
反转成为一个并非深不见底的简单基础,一块
一眼就看到了头的平地,一个普普通通的死角,区别于
你从那个十九世纪火车站看到的绝对知识。②
当然,你还有办法,你会表示承认
在那个干巴巴的中国小老头身上看到了
一切贫穷者、法律、超越性的共同死亡。
你可以把一切不可解决、又不能很快下葬的对跖者
放在一座离岛上,把绝对知识搞成一个灵魂养老院。
但是,但是,这并不能够改变你也参与杀死了他们的事实。
不能改变,人人都是一个间接杀人者的事实
不能改变,人无往不在成为凶手的行动中,这是
丧钟为你、也为我而鸣的真实含义,因为一人被杀
就是众生杀人,你们和那些开着推土机
去把小老头的破房子夷为平地的人,有何不同呢?
这是属于你们的,被压扁的绝对知识
干巴巴得像一个干巴巴的,绝对无知。
我没有理由鄙视这一切,因为我也必须被毁掉
就在这首诗——在你被干巴巴世界
反复激发出来的自毁冲动中被毁掉。”
我:
“我也见过一个小老头。在我十六岁时
去外婆修行的山上。山下一间草棚里
我不知道,那个衣不蔽体的小老头是睡是醒,是活
还是死,苍蝇绕着他的昏黄眼球乱飞。他张大着嘴。
二十八年来,我始终没忘记那个形象。”
它:
“形象。形象。形象已死。
即使放弃了形象,你那吞吞吐吐的双手
不是还在磕磕绊绊的大地上触触碰碰吗?
即使一个自以为是反旅行者的人,也依然想靠近
内心的庞然大物,不论它是解放,还是命运。
一个老问题出现时,我们只会更固执。
你们这样的人,只是认为自己终于盯紧了眼中的
理想风格,那被盲目视为无风格的绝对风格。
可是,你们依然坐在一个个模仿的阴影中
瞎子摸象,就好像把聪明才智发放到黑社会。
那些在追求无风格的过程中,咒骂着绊脚石的人
你的朋友,也想把你从道路上踢开。只有我
才是你的无风格,我用把你念兹在兹的一切
都反过来说的方式,陪伴着你,你可以叫我'托儿失态’。
什么是无风格呢?是让成千上万人的失败
笼罩在脑海中,接受成功的终结,就好比住在监狱里也很自然。
或者作为一个凶狠的批评家,监督着前赴后继的
自圆其说和自欺欺人,被迫为巡逻而死。
是从此认定世界上有过的人全部都是穷人、穷人和穷人
却否认一个辉煌的名字。那么,让我们回到'何为简单’。
简单就是:你追求过这样那样的风格,可是当时光延长
死亡就是一种基本模式。或者你转而追求一种起源叙述
直奔这个国家的心脏,赶在它成为一个大广场,人海汹涌之前
赶在那个被作为所有人的祖先,被厌倦、被焚烧之前
去种满生命树。你以为,你可以不为人知而又意义深远
留给自己的归宿是将骸骨,交给一处应许之地,你以为
你可以沉默,像一个大众摩西之外的秘密摩西
而你的无言留下的财富却滔滔不绝。
最后,你的应许之地尖叫着:'别说了!’”
我:
“我相信裂缝的广大存在,一条条裂缝相通相连
构成这张世界大网的另一面。只要有什么力量
在那里撞击,地层就会崩碎——这是一种反面地震
不是向下,而是属于哈得斯的一切
向上运动,裂缝中的事物就会涌进生活。
不仅你是裂缝,我也是。但我们太微小了,微小得
像一些可以忽略不计的根须。当然,近十年来
我们的联合如同裂缝的次等形式,与其说我们打开了
某些可能性,不如说我们打开了一定程度的空缺。
我们的想法无非是认为,所有无声的道路,仍然都还是敞开的
不愿在这裂缝之路的共同空缺中,失去一个哪怕是干巴巴的人。
而他被压扁,并不是因为裂缝关闭了。他的干巴巴只是他刚刚走进
一条我们其实一无所知的裂缝时,留下的浅浅背影。
我们在分裂,也在趋同,像刀枪和身体在相互猜测。
我们团结得也那么紧密,紧密得仿佛有一个人
因憎恶而死,然后被夹在所有人的身体之间。”
它:
“你看,你看,这就是你们的亚洲虚拟主义。你们因此互相攻击
拿走历史利润,有条件的话,再挑衅一下那个总会在那里的敌人
但最后你们什么也不是。最后,你们只是被自己的想象力束缚和
不断诽谤,猝灭于倦怠中。因为你们土生土长
就相信你们是被这铁板一块的土地,而不是被一道
几乎无人越过的刀锋杀死,像一页不曾考虑打开的福音书。
不,你们的世界不是旧世界,不是新世界,不是
无产阶级大联合的世界,更不是苏联世界。
你们那种想要帮助世界之书翻页——不,是帮助它就此合上的样子
是因为,你们有理由认为,自己都是一个个夏赫留多夫吗?③
可是,夏赫留多夫是你们的终结。
那个惟一脱离了小老头命运的夏赫留多夫,才是最后之人
是一个无人能够成为,所以才被写下,作为全体裂缝人的对跖点的人。
现在,是我们结束这番驿站性质的对话的时候了,之后剩下的
就只能是对跖点的最后一种:是相信复活,还是维持空缺?”
我:
“其实,他的出走是一个删除。
至少是对一切世纪的伪时代性
和我们自以为知道的知识的删除。
也是对他曾经所是的那个他的删除。
当然,我们习惯于认为,他的出走
是出于某种召命,可是,召命就是删除。
在我们自己的,以及我们所知的
历代人生中,并非没有出现过那些
走到了临界状态的人,那些狂人;
那些在流放和短命,在被自杀中
也从没有失去自己那闪耀不断的
主体性的知识分子。可是,惟有他
走向了那个无主体之境,惟有他
在历代人生中绝无仅有,如此孤例
而费解,以致于他本人也无法
清楚讲述。他并非绝对,而是在他的
删除行为之后,只剩下一条绝对之路。
可是,难道不正是这种删除
决定了那些被删除的知识,被删除的
文学,被删除的社会主张以及条条
被删除的通向罗马之路的根本价值吗?
即使我们做不到,即使他也没能做到
可是,如果不再有这种删除,我们愿意相信的
一切就不复存在了。不,我并不是在脱离现实
并非在幻想:是否还会有一个在第二次重临的
必然性中,再次接近那可怕的人生成熟性的分裂主义者
认为他与家庭、文学和现实团体的合作已经结束了。
因为必然性才是那个真正的对跖点,才是裂缝
才是从裂缝中涌进生活的真正撞击。
相比这种沉闷而别无选择的删除
我们已有的终结论都沉闷而幼稚。
虽然,他的死亡成了一次公开听证会,丧钟
不仅为所有人敲响,而且被国有化了
各行各业、贩夫走卒均被勒令集体哀悼
从莫斯科到哈尔滨,响彻欧亚大陆。④
是的,我们不可能成为拿破仑
或者夏赫留多夫。但在我们这很可能
成为又一个被压扁的小老头的命运中
还有一个回答'何为简单’的机会:
怎样理解和做到,我们的删除?
当然,'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有着
只有他自己理解的东西。’⑤
他在想什么,我们已经无从知道。
也许他深知,因此并不完全清楚。
其实我说不出更多的理由
其实我又不得不说了这么多,为了
唤起我自身的裂缝,为了继续看见
一条相连在两个同样濒临绝境、同样反转了
你、我和所有人的小老头背影之间的路。”
2019.3.
① 列夫·托尔斯泰语。
② 柄谷行人《近代文学的终结》:“'绝对知识’就是老年。”
③ 夏赫留多夫,《复活》的主角。
④ 1910年列夫·托尔斯泰去世后,俄罗斯人在哈尔滨举行纪念大会,倡议全体三教九流老老少少市民悼念,表示“对文豪之名永志不忘”。在第二年,又要求并组织哈尔滨所有的学校进行纪念活动。《“九一八”事变前俄国人在哈尔滨文化活动的回顾与思考》,作者段光达、李成彬,刊于《东北亚史与阿尔泰学论文集》,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10月第一版。
⑤ 列夫·托尔斯泰语。
诗人简介:
王炜
王炜,诗人,生于1970年代,著作有诗集《灭点时代的诗》、《光明备忘录》、《诗剧三种》,诗学与思想史讲座文稿集《试论诗神》,杂论集《第二次普罗米修斯》和《我们的归零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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