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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集结】江汀︱如一盏黄灯的执念

江汀 

安徽望江人,1986年生。现居北京,从事出版工作。参与发起北京青年诗会。参加《诗刊》社第三十一届青春诗会。著有诗集《明亮的字码盘》《来自邻人的光》《寒冷的时刻》。诗人说,“白色的智慧无家可归”。


诗选︱五首 

验证

真理在时间中变化着。

傍晚七点,它如同一摊淤泥。

从那里,我握住了某个女人的脚踝。

那么,你踩着那些淤泥,踩着那些伦理?

你只是作了一次散步,

恰好看到了草丛里幽暗的阶灯。

你记起一座小镇,想起那里的郊外。

天色好像经验,好像必然,

好像纯粹物质的过剩。

你摆脱我,像写尽一行文字。

你真的已经身处那里,

四周都是验证性的草堆。

直觉变得坚硬,可被手触摸,

如同典籍和梦境,

如一盏黄灯的执念。

然后,我们欠缺一个转折。

在那个瞬间,你想起我的虚妄,

那并非索然无味的本质。

早上,世界已经存在很久了

早上,世界已经存在很久了:

从一个黑暗的房间醒来,起身,

──我莫名地意识到这一点。

没有洗漱,我开始走动。

汽车的声音在墙外轰鸣,

壁龛上佛像的脸色我看不清。

木门的把手发凉。

不知何时我穿上了拖鞋。

邻近的房间,红色的蜡烛没有熄灭。

一个宽绰的仓库在等着我,

堆积着我未结识的物品。辨认标签后,

我明白,自己偶然地占有了它们。

喑哑的冰箱旁边,我触到一个拉索。

卷帘门慢慢上升,这时我记起,

我是一个年轻的商店店主。

出门之前,我注视天花板,

那个简易的吊灯,我愿称之为室内的星辰。

我努力想要记得,我们这儿是否曾有过露天的时代。

在候车亭下

在候车亭下,我睁开眼睛。

我触到了那荫庇,

一个小小的顶棚。

它是我的限度。

向你呼唤,──我所来自的

──那个传统。

雨点落在我们的外部,

像敲打一只古代的瓷器。

这器具值得赞美,

而渴慕正在来临。

双手轻轻抚摸,在底部,

我感到一个十字的裂纹。

我不知道,

在它身上曾有怎样的震颤。

他已经认识了冬季

他已经认识了冬季,

认识了火车经过的那片干枯原野。

城市在封闭,运河上有一片绿色的云。

进入黑暗的房间,像梨块在罐头中睡眠。

他的体内同样如此,孤立而斑驳,

不再留存任何见解。

可是旅行在梦中复现。在夜间,

他再次经过大桥,看见那只发光的塔。

它恰好带来慰藉的信息。

缓慢地移动身子,他做出转向,

在这样的中途,他开始观察

来自邻人的光。

家乡

──赠叶飙

我依赖于自己的家乡,

那已从身上脱落的东西。

那些老年作家,他们不得不在昏暗中摸索。 

但傍晚呈现绿色。

他们的智慧在下沉,像糖落入水中,

我们一同踩在柔软的底部。 

仿佛我们被玻璃器皿包围。

村庄吐露几缕炊烟,虚弱地抵达顶部。

就这样回馈对等的经验。

将有一个人,如赴约一般到来,

提着童年的灯笼,在田野的雾气里

捕捉敏锐的死亡。



随笔︱自述

这两天我过得像个幽灵一般——我又回到了大学时代的小城,游荡在宽阔、干净的街道之间;我酷爱这片土地上的气息。

  因为我的思想仍未伸出它的枝条。我以前觉得自己受制于生活的秩序,然后这又被归结为受制于时间。而今我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想到自己可能会用唯物的法则自省,我就感到无趣。生存应是一件神秘的事情,这是我躺在生活方式的屏风后面得出的结论。我就像一个年轻的男人,为了追寻某个并不存在却已然恼气出走的女友而梦游般地回到这座小城。

  记得两年前我就跟你描述过自己对远行的向往。至今这种想法渐渐成熟了;是时候了,——我看到窗外的人们从街道上走过。我也将成为一个走上道路的人。

  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写作》里说:“《副领事》一开始就有一位十五岁的怀孕的女孩,这位安南姑娘被母亲赶了出来,在菩萨蓝色大理石的山区里游荡。”我诧异于这里“游荡”一词的准确;这种诧异几乎就是宣告。

不知你是否了解这种感觉,它只能是以游荡的方式发生。这就是像亨伯特·亨伯特那样,开着汽车带着洛丽塔横穿美国那幽凉的土地。——是的,幽凉,幽凉却又发烫——一种普遍的生存状态。哲学家们常常分辨不清土地和词语,它们的本质都贴在自己的脸上;它们的本质是镜子,谁向里面看去谁看到的就是自己。

2009年夏



他评︱寒冷的时刻——读江识小

在寒冷的时刻,我能做些什么?初冬的北京,我坐在冰凉的室内,从早到晚,除了贴紧那些让我忘记寒冷的文字,又有谁值得我去拥抱?今晚,我翻开了一本薄薄的诗集,作者是江汀,一位略小我几岁的诗人。但写作时的他,却流露出一位成熟艺匠的持重风格,沉稳的慢动作,洁净的细活。这一切,让我肤浅的激情顿然消歇。我决定拥抱一下寒冷,它为我带来一次知觉上的停顿,一场悄至的骤雨。骨缝间的竹林,吹来簌簌的风。

诗集的名字叫做《寒冷的时刻》(漓江出版社,2015年),也是江汀一首诗的标题。他的另一本诗集《来自邻人的光》(译林出版社,2015年)几乎在同时来到我手上。去年冬天,我读过江汀的第一本非正式出版的小集,唤作《明亮的字码盘》,“副本制作”为它降下一场世纪的快雪,书体通透的白,让那些稀疏、羞赧的黑色字迹显得格外动人,像一小堆等待投入火炉的炭块。但我并没有马上喜欢上那些诗句,它们还没来得及修正我的口味。

多年来,在我眼中晃动着的,是那些锦绣光鲜的凶猛动物,她们在另一些诗行中频频走动,像迎面而来的姑娘,亮出诱人的腮红和光滑的小腿。我几乎从未留意过那些不走动的女子,一群低声部的素衣天使。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坐在城市一角,被灰尘覆盖,词语在她口中显得尤为珍贵。作为两千万分之一,她左顾右盼地从江汀的诗中走出来,被这个时代的介词固定,挣扎着想要逃脱。她劳碌的双手还是冰的,脸上抹了点炭灰,目光穿透许多坚硬的事物,穿透我,停靠在桥与门的边缘。

江汀的诗从霜降中凯旋归来,那些欢腾炽烈的细菌似乎被一下子清扫掉了,换来的是另一片不洁的剧场。那里供养一小撮干净的细菌,它们在发酵,构想着带咸味的面包,上帝在那儿雪藏了热量。江汀在诗中风尘仆仆,在户内安静地坐下。我时常会听到从黯淡的角落传来一阵搅拌声,蒸馏出全新的节律。那曲子不再怆然涕下,也绕开了悠远意境,它似乎只关心事物冷却的过程,由沸腾到零度的折线,时间与空间,勾画着一颗心的经验。那些歌喉平淡的丑姑娘,掌握着我们命运的玄机,跟那位口含冰块的诗人一样,从一枚碎瓷片中,仔细观察着自然如何在回收他的同时代人:

从一个人,成长为一个诗人;

又从一个诗人,成长为一个人。

(江汀:《自述》)

   在过往的阅读史上,一个被挑选出来的诗人形象,撑起我百分之九十八的轻狂视野,我深信这个名字就是人类的尖端,是昂起的头颅。从他们身上,我必须要看到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受难的耶稣、飘发仗剑的太白、残破茅屋旁的杜甫……诗人的形象是摆置出来的,他就在我额头上方的不远处,一个半空,接受我的仰望和赞美。我着迷于诗人为时代提供的一连串优质动作,用戈麦在《誓言》中的一句诗来说,“仅仅一次,就可以干得异常完美。”

    正因为对诗人的执念,让我丢失了对人的迷信。我忘了,诗人应当退回到人群中间,要像烧红的铁浸入冷水池中,随着一声阮籍般的长啸,寒冷的时刻来临了,它为了迅速消失而拖长了尾音。从诗人身上认出人的模样,才是立地成佛的时刻,也是寒冷的时刻。我就在那尾音中瑟瑟发抖。一个诗人越不为人注意,才越能一丝不苟地保持自己对时代的注意。诗人,一颗水晶,要返回到人类的大海中去。就这样,我眨了一下眼,面前的诗人了无影踪,尖端解散了,世界敞开了它的粗布麻衣。那将是“永恒”,诗人江汀正在试穿它的衣服,而我依旧在寒冷的时刻赤裸着身体。

初识江汀,是在李浩的办公室里。那是北京鼓楼附近的一座闹中取静的小楼,我第一次走进位于四层的中国诗歌学会,当时还在那儿工作的李浩,经常会在此处呼朋唤友。我到了没一会儿,江汀也进来了,格子衬衫,举止斯文,带了一本送给李浩的书。他言语很少,音色里夹杂点涩滞的沉吟,直觉告诉我,他的诗一定不坏。李浩介绍说,除了写诗,江汀的职业是编辑,哦,书籍的守夜人。后来在同样的地方,我又认识了昆鸟、张杭等青年诗人。大家各自在北京忙于生计,忙于走路,在灰霾里披星戴月,赶末班地铁,但写诗一直是不能忘的。他们让我瞥见了诗人碎影背后那副人的肖像。

在有限的几次聚会中,我从这些优秀的青年诗人身上收获了许多甜朗的果子,我们相互赠送了长期享用的豆瓣,我为他们暗自喝彩,他们打发了我的孤独。简单的酒席间,江汀的脸很快红起来,酒馆里灌满喧声,我却问他写诗的缘起,他脱口而出:母校的图书馆,里尔克。那是我第一次体验寒冷的时刻,它温暖了我的寒冷,让我认出自己体内相似的温度。寒冷是暖的,它被另一处寒冷焐热了。不久后,大家八仙过海般地成了北京青年诗会的发起人,在各自工作的空隙,通力合作,组织了几次还算满意的主题活动。

寒冷的时刻催人进取。从每一个从事写作的人身上,我辨认出这个时代的寒冷,并发誓要对那些面目游移的寒冷展开研究,跟它做对手,也做朋友。与我同时代的诗人,像收集碎片那样,收集每一副肉身上的寒冷,捡拾被制度收割机遗落在道旁的麦子。我们相信,寒冷的时刻会绽放出缝隙的玫瑰,把无限的寒冷聚集在一起,将是整个时代的奇迹。那是火,却转瞬即逝;那是冰,却被他们捧起;那是寒冷的新高度,鲁迅先于我们发现了那只怪物,“火的冰”。我们每个人都在试穿它的衣服,有多少人能够忍住阵阵“肉疼”(借用诗人秦失的一个词),理解肃杀的荒芜,愿意定居在那里,而不再彷徨于无地?倘若如此,那里便是“永恒”了。

诗人的词语,是对世界的寒暄。彼此寒暄的人,将成为这个世界的君子,守着越来越艰难的天职。不过还好,我们尚能写作。寒暄是个温暖的词。在寒冷的写作时刻,江汀早已抛弃了诸多漂亮的修辞,风骚的思想,怪诞的形式,他要从对现代生活的不安中撤离,重新坐回到一面真实的镜子跟前。看着透明的自己,和他身后那座透明的“彼得堡”。它同时也反射着故乡、青岛、上海和北京,以及更多他曾游历和未游历的城市和乡村。他要对着那面镜子说,我认出了你,但要等到最后才会说出。江汀拖长了尾音,叩响了体内的荒寒。在他写下的句子里,装着一个身手敏捷的快递员,他递来生活的消息和迷路的春天,然后转身飞逝,留出必要的沉默,剩余的时间。像在说:写到这里要分行了,如天地四季,我和你,一次离别。这就是江汀的诗,仅仅一次,就可以干得异常完美。

一个人一生中间会经历数不清的温暖时日,肉体的欢畅,湖畔微拂的垂柳,她越来越遥远的微笑,我都渐渐忘记了。但寒冷的时刻,我一直记得。那是同时代人彼此打量的时刻,人人都成了神话中的美杜莎,我们彼此成了对方的石头,成了封冻了唇舌和泪腺的盐柱。我们彼此分行了。正当我想对江汀的诗说点什么的时候,我便立即置身于寒冷的时刻,成了江汀词语中的一块石头,成了他的下一行。若在往常,我会为这篇并未成形的评论取一个还算动听的名字,但直到读了江汀的诗,我决定不了。我宁愿直接用上江汀这首诗歌的标题。它也许与我想说的有关,也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联系。这么做,只是想告诉自己,我真正能写出的东西很少,它并不能轻易翻过一首诗的围墙。对一首诗的评价,总会在那首诗面前低下头来,成为它的石头,接受它的寒暄。我只能踩在一条荒芜的边境线上,翘首张望,等待着从远方驶来的旧船:

让世上的话语全变成绿色,

让活着的人们去理解这一切。

在这片沉着之中,我承认

我在很多年前已预感了今天。

(江汀:《绿色的诗》)

在一遍遍地嘘寒问暖中,我接受了江汀诗歌带给我的全部教育。并暗下决心,在今后自己的文字中,尽量少地倚重冰冷的理论,但这并不代表我从此跟它们说拜拜,而是要告诉自己,要沿着那条人人共享的体温线去写作;同时还要尽量少罗些织技术性语言,不过这也并不意味着从此忽视一个诗人的技艺问题,相反,我更要对此严酷审查。寒冷的时刻,提供了这场认知革命的起点和尺度。

我会褒奖那些艰苦的言说努力,更会由衷赞叹那串举重若轻的词语呼吸:你脑中布满愁云,额头上已冒出皱纹,你的话语和衣着极其俭朴。但你在寒冷时刻呵出的热气,在后来某个早晨,不偏不倚地击中了我,融化了我,疏通了我观念的血栓,驱散了我对诗意的偏见。它让我的血液变成绿色,把每一句诗都读成一颗有经历的果实,等待与大地分行。寒冷的时刻,墙角数枝梅,此时此地,正适于修炼词语的品格。它关怀着一个诗人劳作的坚毅,取暖的快慰,开口的尊严。如果诗歌与世界不得不做一次殊死较量,寒冷的时刻将会见证,一个尽责的诗人对“永恒”的惦念,在他活过、爱过、死过的一生里,那是天然正确的部分。

2015年11月9日,北京科学城

(作者张光昕,男,1983年生于吉林省蛟河市,文学博士,现任教于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诗歌的研究和批评工作。出版专著有《西北偏北之诗——昌耀诗歌研究》、《刺青简史——中国当代新诗的阅读与想象》,主编有《2013年诗歌选粹》、《2014年诗歌选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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