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连绵不断地下了好几天。花园里呼呼地吹着潮湿的风。下午四点钟，我们就已经点上煤油灯，这不禁使人感到夏天已经彻底结束，大地已越来越堕入迷茫的雾霭，堕入不舒适的黑暗与寒冷之中了。
十一月末，这正是农村最苍凉的时刻。猫蜷缩在一张旧扶手椅里，整天睡觉，每当黑乎乎的雨水打到窗上时，它就在梦中抽动一下。
道路都被冲坏了。河上漂流着像打过的蛋清似的黄色泡沫。最后的几只小鸟也都躲到屋檐下去了。已经有一个多星期，米特里老大爷也好，万尼亚·马利亚温也好，林业区主任也好，谁都没有来看过我们。
最好的时候要数傍晚。我们生起火炉，炉火劈啪作响，跳跃的红色火苗映到原木墙和那幅老的旧木刻上，那是画家勃留洛夫的木刻像。他仰身靠在扶手椅里，注视着我们，仿佛也和我们一样，把一本打开的书放在一旁，思考读过的内容，倾听敲打木屋顶的雨声。
灯都燃得很亮，一只残破的铜茶炊反复唱着自己单调的歌。只要一把它端进屋，房间里顿时显得舒适，也许因为窗玻璃蒙上了水汽，看不见那日夜敲打着窗户的孤零零的白桦树枝。
喝过茶以后，我们围坐在炉旁看书。这样的晚上，读查尔斯·狄更斯感人肺腑的长篇巨著，或翻阅沉重的旧杂志《田地》和《美术评论》的合订本，该是最惬意的事了。
入夜，一只达克斯种红毛小狗丰季克常常在梦里哭泣。这时就得起来用一块厚实的破呢子把它包上。丰季克睡得迷迷糊糊，它会轻轻地舔舔你的手，向你表示感谢，然后长出一口气，又睡去了。屋外一片漆黑，风雨之声大作，一想起倘使有人在黑黢黢的大森林里遇上阴雨连绵的夜晚，真是不寒而栗。
一天夜里，我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惊醒。我觉得自己在梦中变成了聋子。我闭目躺着，侧耳倾听了许久，终于弄明白，我并没有聋，只不过屋外变得异乎寻常地安静罢了。这种安静也就是所谓的“死寂”。雨住了，风停了，喧闹不安的花园也沉寂了。只听见一只猫在睡梦中不时发出轻微的鼾声。
我睁开眼，屋里充满了白色的柔和的光辉。我起身来到窗前，窗外白雪皑皑，一片静谧。雾气迷蒙的天空，在令人目眩的高处，悬着一轮孤月，在它的周围有一圈黄色的月华在微微闪光。
是什么时候落下了这第一场雪呢？我走到挂钟前。周围这么亮，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挂钟的黑色指针正指着两点。
我半夜睡着了。这么说，就在这两小时内，大地就大变样了，短短两小时内，严寒就魔术般地征服了田野、森林和花园。
我隔窗看见一只灰色的大鸟落到花园里一棵槭树的树枝上。树枝摇晃起来，雪从枝头飘落。那只鸟慢慢直起身来飞走了，雪却依旧像从槭树上洒下的玻璃雨珠似的纷纷飘落。之后，一切又复归寂静。
鲁维姆醒了。他朝窗外看了许久，舒了一口气，说：“这场初雪把大地装点得好漂亮啊。”
大地披上了盛装，像一位娇羞的新娘。
可到了早晨，结了冰的道路，门廊上的落叶，从雪里露出来的发黑的荨麻秆，到处都咯咯吱吱响。
到喝茶的时候，米特里老大爷一瘸一拐地来了，他来为这场初雪向我们道喜。
“这一下田地可洗了个痛快，”他说，“还是用银盆盛雪水洗的呢。”
“米特里，你从哪里来的这一套？”鲁维姆问。
“难道不是吗？”老大爷笑着说，“我已故的母亲说的，她说，很久很久以前，漂亮姑娘们都是用银罐盛第一场雪洗脸，这样会青春永驻。老弟，这还是早在彼得大帝以前的事呢，那时候，这一带森林里还常有强盗出没，抢劫客商呢。”
入冬的第一天，家里真待不住。我们就到森林里的湖上去了。老大爷一直把我们送到森林边上。他本来也想到湖上去，可他“骨头酸痛，去不了”。
森林里肃穆，豁亮，寂静。
周围静悄悄的，仿佛在沉睡。从阴沉沉的高远的天空偶尔飘下零星的雪花。我们轻轻地朝它们哈气，它们就化成清澈的雨滴，之后又变得浑浊了，结成块，像玻璃珠似的滚到地上。
我们在森林里一直转悠到黄昏，走遍了所有我们熟悉的地方。成群的灰雀蜷缩在覆盖着雪的花楸树上。
我们摘了几串冻了的红花楸果，这是夏天和秋天留下的最后纪念了。
一个名叫拉林诺塘的小湖上总漂着许多浮萍。此刻湖水黑而透明，入冬时浮萍都沉到湖底去了。
靠近湖边结了一层玻璃似的冰。这层冰晶莹剔透，甚至离得很近都很难看出来。我看见岸边水里有一群拟鲤，就朝它们投了一个小石子。石子“咚”的一声落到冰面上，只见拟鲤的鳞片闪了一下，鱼群就钻到深水里去了，冰上只留下被石子砸出的一个小白点。单凭这一点，我们推测岸边已经结了一层冰。我们用手掰碎了几小块零星的冰。冰块发出碎裂的声音，还在我们手指上留下一股混杂着雪和越橘的气味。
什么地方的林间空地上有小鸟飞过，发出哀怨的鸣叫。头上的天空非常明亮，非常洁白，可是在靠近地平线的地方就变得阴沉，呈现出一片铅灰色。孕育着雪的阴云正从那里缓缓地飘过来。
森林里越来越暗，越来越沉静了，终于密匝匝的雪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雪落到黑色的湖水里融化了，雪花搔着面颊，雪将森林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雾气。
冬天开始主宰大地，但我们知道，如果用手扒开覆盖在地面上的雪，那么在松软的积雪下面还会找到生长在森林中的鲜花；我们知道，炉火总会在火炉里劈啪作响；我们知道，山雀会留下来跟我们一起过冬。而在我们看来，冬天也像夏天一样美好。
19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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