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写给朋友的诗，还会继续写下去。
重庆与贵州之间的山地
自西南方向的书简
王炜
1、写给黎幺
有些方向，被我们分头印证
也有骂声跟随我们。
考验我们的不是奇遇，而是直言。
那些在现代百年的曲线中
走直路的人，令我们振奋。
发生的一切，说起来
也很简单，经过了十五年
我从《唐·璜》折向《序曲》。
一种敞现才刚刚开始，少年时如此
现在也如此。苦涩的个人化
令人独善其身，欣悦的敞现
却带来责任。因为我们处在辉光
不应被保密，而应被分享的时代
一如前人奉献自己，为了照亮而非
扭曲每个正直的普通人，和每个像我们一样的普通诗人。
2022.1.19.
注：1月期间与黎幺在微信上谈及初读威廉·华兹华斯《序曲》，而过去我一直未能产生对这部诗的兴趣。
2、写给昆鸟
出于北京时期的惯性，而非特别挂念
我才写了这些。但你不会介意。
这是一片空气好闻，世俗性并不
令人窒息的山地，并没有什么
传言中的地方性冒犯我，虽然这里
没有知识分子，更别说诗人
但是又冷又累的农民工们可以坐在路边
围着一堆篝火，并无人驱赶。
烦心的从不是孤独，总还是不论我们
怎么想，都被抛入的这个卑劣时代。
但我们要小心，别把个人好恶
都说成时代通病。凭什么通病
到你我身上就行不通了？好像我们真的
给时代添了伟大的堵，掐住了命运的咽喉
跟掌握了别人的要害似的。也没有什么可怕的美
在诞生，只有可怕本身在自我派生。
兄弟，我不知道怎样抵御毁灭感
但我知道，人人都要分配到一份被毁灭。
所以，当我被贬辱，你就默默听着
别告诉他们你是我的朋友，别为我愤慨。
昨天，童末说她读到，关于“一个大诗人所能
具有的慷慨”，主角是奥登，以家为共同营地
为别人操心。但你做了那么多
无偿的事，却不被自私自利者视为诗人。
其实我们都知道，那失落的慷慨是什么。
每个伤害人和被伤害的人，都对慷慨疲倦。
这是一种迟到者的恐惧：并非在迟到于成为什么
而是在迟到于正直中，招致毁灭。
除了陪伴家人，我很少说话
也许相见时，我们能说的也在减少
无非是瓦解之际，德、法卷入主体之梦
与非人之梦，有些英诗则帮助人缓冲于文明。
并不是人人都被准许成为
“眷恋世界文化”者，有人因此被赞美
有人被嘲笑，依然是藏着掖着的血统论
区分了人，如复辟的预演。
聪明人犯的错与蠢人出奇的一致
理由说出来时，能幼稚得吓你一跳。
不过没人会真正说出来，不能改变恶习
就拔高恶习，用指导型表达
发泄并不光彩的愤懑。有段时间
我听到满嘴生命啊、情感啊什么的就害怕。
批评别人没有去燃烧至死的人
自己过得好好的。这番容易的
愤世嫉俗，我们说了一遍又一遍。但我愿意
陪你在一个长夜，把老话颠来倒去。
一种既古老又新的无知揪住了我们，自从
我们都被隔离在同一种，因为所有的
解放神话破产之后，导致的迷失中。
而我，回到了一堆西南方向的篝火
维持它的人并不能言善道，但是那些
渐老的面孔，使我既意识到、又正在告别
我作为20世纪人的一面。几乎没有什么历史含义
可以赋予他们。那些只能在低微之中
成为非历史存在的人，就是我的兄弟姐妹。
不，我并不高估兄弟姐妹，我一直在理解
那在桀骜如石与渴望赚钱之间
自我平衡的契诃夫式画面。在这低微的
真实性中，有一种作为尾声的二十世纪。
我，也是这共同尾声的一部分。
这里，就是一个作为尾声的山地世界
一个隐蔽中国的入口。没有维吉尔也没有
野生动物，只有荒废的毛时代兵工厂，几座
形同虚设的天主教堂，在二十世纪初
以本地风格建成。有时，风吼叫成一条
说梦话的龙，雨季使每个白天都是漫长的傍晚
我就在这种傍晚，把龙的鬼魂和生活在
尾声中的人，写进一首无所谓写成什么的诗。
还好，我是个有人写信给我的上校，这里的食物
也滋味纯正新鲜。有时间你就来。我们也可以
畅谈天上主宰与世间沙皇，用家庭火焰
重启一艘停在过去的破冰船。
2022.1.3.
3、写给张杭和江汀
朋友们，我写累了，躲在
一首陡峭长诗的平缓部分写信
给你们。在这里，没人发现我
无论是飞在沉睡者头顶的猫头鹰
还是为魔鬼添灯油的审查员。在这哪儿
也去不了的一年，我就指着读旅行记过活。
全球自由旅行时代的结束，伏尔泰
也会苦恼，他敬畏痛苦但从不赞美疯子
敢于谦逊对待，一个并不配谦逊对待的时代。
在人人都被逼到的死角，我们都一样用感言
预支遗言，总结出来的一切都那么愚蠢而又
美观。但我们都知道什么才是对的，什么
才是让我们一步踏出这种全体丑角状况的
本来活跃。这一年，我过得还不错
抛弃了各种本地的抽象，没有放弃
死结大地是否还可能是一个奇迹的希望。
渴望冰川、群峰、裂谷，对于
正在失去世界的爱世界者
这意味着什么？在新年的
第一分钟，与其苦着个脸
不如笑一笑。我们永远要像
那些有限恺撒所不能做到的
无限恺撒那样说：相比
罗马与广阔世界
我们更爱广阔世界。
2022.1.1.
4、为陈珂而写
有许多理由可以谈论你，比如你曾陪伴
我们微弱或愚蠢的部分。
没有谁，生来是陪伴者，而我们却
如此挥霍一个人的情绪平稳人格。
因此，当他们离去，却不能
被我们顺理成章地当作亡友
那是继续索取他们的陪伴吗？
这一点，你会同意我
但你不会拒绝我们这样做。
但是，你同意我的方式
不再是机敏，而是平凡吗？
令我惊讶的是，饱经世事的你
在我们的这几年跟见了鬼似的
自命不凡中，悄然走进的平凡。
这正是那个伶牙俐齿的中午
我们有所预感，却不理解的奥秘吗？
它轻轻转动每个人面对未来的位置
如同阳光，照亮客厅里的每一个人
不取决于我们以为自己采取的方式。
我记得你的笑声，打击人那么直接
又那么善良，我们都同意：“不要相信
那些不会笑的人。”①有谁，能像你一样
大大方方地不以为然却不傲慢呢？
之后，一切都变了。那是2015年
最后一个令我感到平和友爱的午后。
唯一适合它的结局是，让我们
彼此平静地成为互不理解的吗？
我没想到的是，在我几乎淡忘你的存在
你的病痛，和几句曾经的简单问候之后
你的平凡会以这样的方式，对于我意味着更多
像一个无声的盲点，修订着我。
那天，我们讨论了人性，以及我
半途而废的古琴学徒生涯。我猜
其实你和我，都更喜欢听满世界
掩耳盗铃者们的铃声，胜过琴声。
像我淡忘你一样，我也会被忘记
那些碰过我的人准备去偷窃雷霆
而且不用捂着耳朵，他们都聋了。
如果有可能，我愿做一个
挂在马脖子上的铃铛，走上
一条蜿蜒在西南山地的老路。
这是平凡与平凡告别的方式吗？
其实，人们已经失去了辨认彼此的机会
更失去了辨认彼此的平凡而非不凡的机会。
此刻，我读着你的警句：“不驱散
人群的成见，不再对抗。我有
自己的规矩，可是不强加给你。”②
一个诗人就是一种谈话的方式，感谢你
对我说过，能够接受我的。我难过于
写着这些不断递减可能强加给你的
意义的诗句，却从没有探望过你。
2020.9.20.
_________________
①弗罗斯特语，见帕斯《拜访诗人》一文。
①出自陈珂的诗作《怀念》：
“从前，那会儿太激动
失去辨认你的机会。
我修习沉默
不驱散人群的成见，
不再对抗。我有自己的规矩，
可是不强加给你。”
5、写给陈韵
有一次，微信上，你问我一件什么事。
我正在错过一场葬礼。满地旧衣服
秃鹫刚刚离去。我想听，没好意思听
有人在偷偷请求原谅，好像在请死者
打一个看不见的耳光。我还碰到一匹
小马，跑得那么轻，仿佛马背上有个
看不见的孩子。那里每天刮风，人们
讨厌刮风，像讨厌一个天上的死结。
我承认，我是刻意找到了这片土地
每公里都是一个全新的句子。一路上
陡峭的悬崖，像一条害怕被泥泞拽住的
龙。那会儿我很浑，相信只有极限能理解
极限，我从不对风俗流连。比如去听飓风
盘查废墟，比如看见那里的巡逻队如此孤独
比如一个月不刮胡子，走完一条大河的
弧线。后来我发现这实际上是一种沮丧
像一首并不怎么样的歌，但不能被隐藏。
我还遇到一些有礼貌的孩子，他们的
父母觉得每个人都很贵，说什么话
都很惭愧。他们开始对别的宗教感兴趣
挂着主的画像，像挂着一面蓝眼睛镜子
父母走后，没武打片可看的他们
虽然没有成龙，但也有上帝。包括
我在内，空头学者，如去马来牛
他们并不辨认。他们告诉我
如果你梦游时看到了鹰，你就会飞。
我只好告诉他们，铁马尘雾，岁云暮矣
众神奔忙懒得休息，如果会飞也没什么不同。
上完几节心血来潮的语文课后，我什么也没做。
我只是感到难过，我只是离开了。
我鼓励着骗自己，诗会看顾他们。
20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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