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
我背负木剑
从世界的另一边
乘船归来
车轴河里落满了我的光阴
在海的那边
靠近星辰居住的小镇
是我的故乡
我从粮站码头上岸
我拥有无限的时间
木瓜树下有一条小路
那是诗人的秘密小道
后来，木瓜树被砍伐了
它只能悬挂在夜空中
杜鹃的啼鸣依旧回荡在小树林中
已成为古老的遗迹
风，雪，带血的玫瑰
为我拂拭忧伤
哦，那颗小时候的心
在灰尘中发光
河流呜咽，大海咆哮
突然大声说出
那些被淹死孩子的名字
——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李白在敬亭山
炎热的时日终于远去
庙堂已成幻影
关于江湖的传说也一一褪去
我度过又一个忧郁不堪的下午
薄暮时分，独上敬亭山
我站在山冈上
我无所事事
我依然烦躁不安
我拒绝一切隐喻
过去的我见黜于此刻的我
当我领悟失败者不可更改的命运之时
盛大的星辰风暴即刻安静下来
我是那颗最为炽热的星星
——迫不及待地燃烧
化作人世间一抔纯粹的灰烬
是的，我将先于你们死去
在永康
我们早就明白
大雾不仅在山下
还在山顶——离天空更近的地方
于是我们放弃
投降者哼着小调
手举一枚黄红相间的乌桕树叶
——试图摧毁日常秩序的炸药包
高亢，却不靠谱
形迹可疑地滚回到尘埃之中
再次屈从于重力的残暴统治
我们来到西津廊桥
斜靠在斑驳的栏杆上
江面上漂浮着面孔暧昧的死婴
和刽子手的索套
我们拥有的就是要永远失去的
永康江不光带走我们的谈话和困惑
还有恬不知耻的青春和一次性的命运
我们幻想着，在星光灿烂的大海上
我们弱小的心灵会像沙丁鱼一样
身泛银光，自在游弋
乡村教师
他把那些下雪的时日
都压在台板下
孩子们远走高飞
他卸下肩头的小山
他到山涧里唱歌
奔腾的溪流中
升起蓝色的翅膀
歌声辽远清越
盘旋着某种骄傲
（当然也夹杂着某种失败）
回荡在空空如也的教室里
又回到了山谷之中
而那些沉默的听众——
数不清的草木，森然肃穆
他把一辈子典藏在这山岚中
他有一种被洗劫一空的快感
似乎足以报复无数漆黑的夜晚
以及盛极一时的夏天
他将从这里升起
携带着兰花草的幽香
迎来永恒的静虚时刻
他从未后悔
他的一生如此苍白
只干过这唯一的行当
三角湖
火，漫不经心
驱使我们走进你
夕阳在山，荷花已凋谢
栾树的花朵随风而下
像雪花一样安静地落在头颅上
白云的印戳时隐时现
在水上移动
湖面阔大深远，向星辰延伸
她以沉默恢复被打破的平衡
那些卜居者一如从前
身着缁衣
漫步、翔集、深潜，或者散落
隐逸在繁杂平庸的树丛中
及时光的阴影处
他们的辞典里没有远方
他们只是拥有每一个时刻
每一片羽毛，每一片树叶
都像一滴水那样
走向纯洁，接近无限
叫我们心生嫉妒
因为我们殚精竭虑
探究一生
也没有长出一片
秋浦歌
——李白在秋浦河
时光泼溅在矶滩上
静卧在黑暗中的岩石亮起嗓子
开始歌唱
奔涌的溪流中
荡漾着迟暮的春天
祈祷者信仰烈火和死亡
他们无一例外都迷失在河岸边
苍穹之下，他们的坟冢多么孤寂
如同冬夜里的寒星
山岚与尘土的交界之处
一只白鹭缓缓升起
黄昏暧昧
河面变得浑浊
羽毛在空中疾书
发出清越的鸣响
影子早已破碎不堪
这偶然的时刻
神圣，纯粹
他信奉黑夜，信奉酒的荷尔蒙
他举起酒杯，饮下云朵和星星
在迷醉中，他敞开心扉
让暴涨的秋浦河奔流进来
他自负，藉修辞
展开一幅绵延的水的卷宗
这里包含了
他的羞耻和怯懦
以及潦草而匆忙的一生
哦，他和我们一样平庸
一样躁动不安
死亡带来最后的教诲
宽容不是我们的禀赋
只有无情的时光才玉成此事
从这一点上来说
他是我们中的一个
因为雪
因为雪
我们从自由禅房中走出来
我们置下墓地
写下美和迷惘
我们用花朵供养天空
把墓志铭刻在大海上
我们走到世界的尽头
进入幽深的甬道
黑暗的浮力使我们漂浮在半空中
当我们适应，我们就感到自在
当我们前行，重力就在不停地溃败
栎树在冬日的阳光中闪烁
我们点燃一盏灯
只为自己
在漫漶逶迤的黑夜里
发光，发光
即便它没有使得
这臃肿的黑暗
损益分毫
单纯的矛盾，最后的玫瑰
瘦天使沿着山毛榉上升
时光模糊
我们到达安眠之所
那是山峰，也是大地
触手可及的雨水
正洗涤着幽暗
下降的，正意味着
更多的光和花瓣
水上森林
春天摧毁了大地的防线
一种古老的幻灭
将忧郁发展成充盈的花朵
在月亮缺席的时空中
成为存在的明灯
黑夜是沉默的帝国
丰饶，确凿
水杉林、二月兰和四溢的水道
摒弃由来已久的偏见
在黑暗的庇护下
相互滋长，相互融合
白鹭在黑暗中飞翔
星辰一直追随其后
废黜阳光下的阴影
他拥有一个完整的自我
——即便那么小，那么微不足道
粗鄙的光芒一一褪去
失败的时刻悄然降临
他获取那份属于他自己的自由
凭借越来越深重的黑暗
他喂养着卑小而又独立的自我
也许，他渴求的是
一种毁灭
桃花潭
桃花潭与青弋江
彼此倾慕，日趋混淆
静卧在时光深处
他们很少说话
他们跟我们一样
一味地沉默，忍受死亡的煎熬
而星辰一直在闪烁
在寥廓的夜幕下漫步
疲倦地证明着——
每一天各不相同
李白沉睡在桃花般的声名中
并不知晓
汪伦不曾辜负这片山水
他在泥土里拥有唯一的席位
时光改变了无数河流
包括我这条细弱的小河
花开花落占据了我的一生
风雪与河水一同离开
而秘密和黑暗长久驻守
我惶恐地在世间走来走去
双手捧着自己的骨灰
不知何处安放
最后的夕阳将擦干我的泪水
那些记忆和屈辱的沉淀物
将在苍穹下无声地爆破
像桃花潭畔的桃花一样
绚烂开放，无惧凋落
南田生活指南
——过刘基故里
当山樱花开满山涧时
他把权柄遗弃在人群中
回到南田，栖迟故里
他守着他的三亩茶园
晒着太阳，一坐就是半天
他目送夕阳西下
迎接下山的牛羊
在他的内心
——最偏僻的角落
他依然保存着春天
并不需要探寻
夜晚来临
他就站在山坡上
与蝙蝠交谈——
相诉黑暗以及他们各自迥异的一生
而星辰从未止息
一直在运动
交换着位置和自身的秘密
而他们
全然不知
江华行
1
守林员扛着铁锨
走在前头
我们气喘吁吁
跟在后头
有时遇到一棵形而下的朴树
有时遇到一棵形而上的松树
溪流川流不息
携带着时光的领悟
日复一日
从他的体内流过
而我们
总是一跃而过
2
守林员摇了摇那颗山毛榉
一阵小雨就飘落下来
就像上帝一般
自然而然，无需费神
堕落的本性无所不在
各种声响储存在密林深处
他吼一嗓子
引领他们奔涌而出
由于经年累月听不到谎言
他的声音显得特不真实
像空山鸟语
混淆在苍茫的大山深处
如同一朵云
3
世界的瞳孔
隐现在每一片树叶上
他们容纳了所有的岁月和尊严
他们中的某一部分
作为纪念品，进入岩石
剥离昨天和明天
展示一个遥远而专注的自我
就像一位沉默的禅师
在山岚雾霭中行走
蝴蝶有翅膀
孔雀有艳丽的尾巴
山魈有烈火燃烧般的生殖器
而人类的身体没有任何明显的标志
他们模糊的面目
消失在水与火之中
4
檵木把往事碾碎
生生不息的是风与水
我从山外来
从千里之外而来
而你，千年来从未离开
我们面对面
淡然相坐
你的本质枯寂
一直低眉
如此透彻的感知
已然等同于某种真理
——但那并不重要
5
在平坦的河滩
火的孩子在跳舞
欲望在燃烧
闪烁着古老的循环
绝望的夜晚延绵不绝
隐逸在水中的子民
向往着火与空气
渴望绚烂的死亡
水的统治黑暗，深远
他跃出水面的一瞬间
眼睛里饱含着恐惧的泪水
那一刻，火
在他的虹膜上舞蹈
毁灭吧，毁灭
他尖声呼啸
纵身跃入火的河流
拥抱不可知的命运
【作者简介】育邦，1976年生。从事诗歌、小说、文论的写作。著有小说集《再见，甲壳虫》《少年游》，文学随笔集《潜行者》《附庸风雅》，诗集《体内的战争》《忆故人》。有诗入选《大学语文》及多种诗歌选本。现居南京。
更夫 邵风华
大厨 育 邦
配菜 九月·唐朝晖
内容：诗歌 艺术 文学 《反调》杂志 《新淤地》文艺半年刊 《青春》杂志“新青年写作” 小出版。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