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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蘩:倾斜的圣殿

 一个人和一个地方或者一些人的缘——“倾斜一点,再倾斜一点。”——跌落尘埃的诗神突显原始的生命力——光的声音——黑漆漆的小巷里停着一辆三轮车。


1


    我第一次去西昌城是七十年代初。在5.7干校劳动锻炼的母亲进城办事带了我一起去。记得天还没亮,我被拉着爬上一辆东风牌大卡车,去的人很多,大人、孩子拥挤地站满车箱。母亲和我站在车箱最前面的一排,扑面而来凉飕飕的风把我稀松的睡意吹走,我瞪大眼睛努力看清车前方的景物。朦胧的山和树向车后飞逝……载着一车人的东风牌大卡车沿着山区蜿蜒的公路从西向东驰往西昌。
    东方的天空逐渐泛出鱼肚白,一团团蓝黑色云朵被镶上一道闪亮的白银似的边。渐渐地云朵银色的边转化为耀眼的金光。我望着东方天空云层奇诡的幻化,内心充满震惊和期待。东风车加足马力在两山之间笔直的公路上缓缓上行,这条路一直伸向天地交接处半空横置的一面小镜子里。车朝着东方行驶,我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镜面、天地之间最亮的一团,忽然一团鲜红的小球跳出,四周的云层被映得瑰丽多彩。这一小点红每秒、每秒地向上蹦出,越来越大,一个滚圆的红球从镜面升起,霞光辉映水天一线,不觉中我们已从夜的黑进入日出后灿烂的阳光里。太阳越升越高,七彩霞光逐渐消失,天空一片湛蓝。那块放置在天上的镜子原来是西昌城边的邛海。
    我们的车沿着邛海边行驶,松柏深深的泸山依偎着邛海。记得我们停车上了泸山,中午在山上庙子里吃的豆花饭。后来又去了西昌城,古老的街道、房屋,第一次近距离地看披着查尔瓦,束着百折裙的彝族人。我们在西昌城里待了几个小时,这座城没有给我留下多少回忆,但我永远地记住了邛海。邛海的日出,我生命中第一次看见的日出。很多年后,我再去西昌,去邛海和泸山,忽然间感觉一个人和一个地方或者一些人的缘,早在好多年前,生命的不经意间就已注定。
                   

2


    1986年夏天,我和几个朋友登上去西昌的火车。一下火车,我们就直接去了邛海。
    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见到周伦佑,自从1985年四川省青年诗协解散,他从成都去西师讲学后,就没有联系。这次到西昌,当然第一个是去看他。
    周伦佑的家在泸山脚下的西昌急救输血站,一排砖混的平房,一门进去,前后两间。外屋有一张大床,紧靠窗户摆一张书桌,一个高靠背的木椅子,屋里没有几件家具,房间收拾得非常整洁。书桌上放一摞书和一叠手稿。推窗面对邛海,屋后参天大树,浓浓的绿翻卷着波涛一直延伸向山巅,我赞叹这真是读书写作的好地方。
    那天我们没有见到周伦佑的夫人周亚琴。
    伦佑说:晚上下过雨,她去山上采蘑菇去了。
    伦佑谈及他和蓝马从成都回来才十多天,这次去成都出《非非》,忙了一个多月。
    《非非》创刊号出来了。他返身进里屋拿出一本《非非》创刊号给我,眉宇间透着喜色 。
    他又说:我到成都后找过你。刘涛说你不在成都,出去旅游了。
    刘涛为什么说我不在成都?事实上我一直在学校教书,不可能离开成都。伦佑的话语中断了我的迷惑。
    这次《非非》创刊号从筹集、组稿、定稿、下厂、排版、印刷就一个月多一点,时间上安排得很紧凑。《非非》创刊号搞得简直太漂亮了。
    他沉浸在自己一手创办的《非非》横空出世的欢乐里,高兴和充满自信地继续说:
    《非非》将是今年诗界的一枚重磅炸弹,非非的影响将是深远的。我们终于有了一本自己的刊物,一本一直想要出的刊物。
    我一面兴奋地翻阅着《非非》创刊号,一面听他讲非非、非非主义的创造还原法。前文化理论。崭新的词意冲击着我的观念。
    他看着我决定性地说:你一定要参加,准备上第二期。
    我把最近写的《月亮高度》、《盗警110》,一大组诗给他看。他看后,作了一个用力的手式,将高扬起的右手向下45度划过,说:倾斜一点。这样,向下再倾斜一点。我明白他的意思,点头同意。
    伦佑又略显沉重地说:这次出《非非》创刊号,太累了。从编辑、改稿, 编定下厂,什么都要我一手去做。最后铅字都排好,第二天就要开印了,才发现杨黎他们几个把原来编好的《非非》篡改得一塌糊涂。只好和蓝马守着全部重新改回来,这才有你现在看到的《非非》。要做成一件事太不容易了。他告诉我马上要编《非非评论》,说下一步又涉及到联系印刷厂的事情。我想都没想就说:我们学校就有印刷厂,我回去联系。
    周伦佑说要打电话叫蓝马过来。他笑着说:世刚现在状态很好,在写东西。
    八十年代中期,一般人家里都还没安电话,伦佑准备出去打电话。
    老周六岁的儿子周达扬,从我们来他就一直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专心地翻看一本小人书。刘益走到门口逗他玩。
    看什么呢?刘益问。
    正出门的老周停下来,说:达扬已经读完《红楼梦》,他爱看书。
    我一惊:眼前这个瘦弱文静的小男孩才六岁就读完《红楼梦》了?不过看他两个眼睛充满灵气。
    刘益显然不信,有意问他:宝玉喜欢宝姐姐还是林妹妹?
    喜欢林妹妹。
    刘益又问:宝玉和宝姐姐结婚时,林妹妹在做什么?
    林妹妹死了。她烧写的诗,后来就死了。
    刘益就一直这么问下去,周达扬始终对答如流。
    我们两人觉得这孩子是个小神童,那年周达扬六岁。

    老周打完电话回来说,蓝马从城里过来。我们去了一个站名叫“四公里半”的汽车站等蓝马。蓝马1米74的个子,人很帅气。他刚完成了“前文化导言”,又在写他的下一篇文章,他说写得顺手,整个人神采飞扬。
    后来的事我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同去的七个人在半夜快12点的时候,突发奇想去了泸山西边的墓园。坟地里的路黑咕隆咚,借着星星微弱的光,我们在墓园里穿行,树林在风中摇晃投下巨大的阴影。我们屏住呼吸,静静地从长眠地下的死者身旁走过。我走在最后,感觉只有墓园独有的死的永恒寂静。我们的脚步声惊起一只宿在树上的鸟,它扑扇着翅膀飞进黑夜,惹得远处几声狗吠。被惊扰的死之寂静重又在身后无边的环围过来,慢慢地合拢。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忽然脚下一虚,脚插进一个洞里,我想我是踩进坟里去了,失声惨叫,我们这群不速之客飞似地逃离墓地。
    那天夜里回到泸山脚下的小旅馆里,我只在日记本上简单地记下几个字。8月11日,星期一/去邛海、泸山。/见周伦佑,加入“非非”。
    从螺髻山回来后,我们和老周在邛海边告别,路两旁盛开的三角梅红得耀眼眩目,周亚琴从三角梅下向我们走来,她穿一件红色的游泳衣,白色的浴巾披在肩上,看不出来她已是一个六岁孩子的母亲。我和她微笑地注目,长发在风中飘飘的她很美。这时公共汽车来了,她站在老周身边和我们挥手告别。


3


    从西昌回来,第二天我就去百花潭中学找印刷厂厂长老冯谈印刷《非非评论》的事。他原来是我们组上的老师,大家曾在一个办公室,比较熟。我说:我写诗的朋友们想印一些诗歌方面的东西,找他帮忙。我对印刷这方面的事一点不懂,他问了我几个问题,我都答不上来,但我对他说我们是自费出,价格上请他一定要少些。等我把人带来,再谈具体的。
    周伦佑到成都后,找我仔细问了印刷厂的情况,最后决定第二天就到厂里去谈。
    8月18日,我和周伦佑、蓝马还有刘涛(刘涛那时正和蓝马恋爱)一起去找冯厂长洽谈印《非非评论》的事。老周非常警惕,只说印一些内部刊物。在我竭力担保下,厂长同意印并只收我们成本价,一切谈妥。
    从《非非评论》下厂开排,老周和蓝马一直守着。杨黎、尙仲敏也来过,最后校稿的那天,我们几个都在。老周从一开始就强调保密,只说印“评论”,“非非”两个字都是最后才叫工人找字钉补上去的,在厂里我们不大敢说关于“非非”的事,一切都需要秘密进行,我们是一群地下工作者。
    印刷的工作进行得有条不紊。中午我们从百花潭中学出来,沿着浣花溪旁边的小路去望仙场街上吃面。在这条一边是河流一边是麦田的乡村小路上我们可以大声地交谈,我们为《非非评论》的即将出世而高兴。大家对蓝马在最后排版时才要工人把空出来的地方补上“非非”两个关键字钉的事非常开心,秘而不宣的感觉,我们正在完成一件非常重要的大事。它潜在的危险和整个过程进行中的隐密,刺激着大家有些神经质。我们走在小路上集体虚构了一个故事,“自带字钉的人”。1、一个人先为没有一个好笔名苦恼。2、有一个好笔名后,又为印刷厂没有该名字的字钉苦恼。3 后来他想出一个办法:找工匠专门定做他笔名的字钉。4、他把字钉随时带在身边,看见纸就在空白处按上他的笔名,后来看见书就在书上按他的笔名,再后来在衣服上、看见的布上按他的笔名,最后脸上、手臂、身体,能按得到的地方都按上他的笔名,他一直不停地按着他的笔名……我们为他疯狂的行为开心地大笑。1986年我们大家都年轻,做什么事都会找出笑的理由,不过老周能收得住。
    8月28日上午,印好的《非非评论》散发着铅字的芳香出现在我们面前。厂长说:等会计结算清全部费用后,明天你们来取。
    老周坚决地说:要得急,必须马上算清,我们今天就要离开成都。
    大家一直等到中午全部结清。蓝马推着我的自行车驮着《非非评论》,大家一起离开百花潭中学。
    几天后,冯厂长阴沉地对我说:“你们走后,下午主管部门的人就来了,为私印你们的东西,查我们印刷厂。”
    后来这位冯厂长离开了百花潭中学的印刷厂。   
               

4


    我听到光的声响。我看见声音的光。
    我必需打破写作的惯式,调动所有感觉。
   “倾斜一点,再倾斜一点。”我理解周伦佑的手式:将诗从神圣,让人仰目的高位上拉下来,把诗从各种人为赋予它的虚妄、空洞的名词里解救出来。
    跌落尘埃的诗神突显原始的生命力,她更人性化了。
    我把写作的兴趣转向幻觉诗。我常常从梦里醒来抓一只笔就写,写完倒头就睡。这期间我写了组诗《姆指插入》(其中有《幻象火山》、《空气停尸房》、《一、二、三、跳》、《被隔离的水》、《抽花的土》,五首诗。)和《电话大楼的单间》,《幻岛》。


5


    1986年底到1987年初,非非很快在国内诗歌界激起重大反响。《作品与争鸣》、《诗歌报月刊》、《当代诗歌》、《作家》等多家国内大型文学刊物都以专栏的形式介绍非非主义、刊登非非成员的诗歌。
    1987年5月,一天刘涛和蓝马来找我,我们一起去杨黎家。周伦佑已从西昌来成都,准备筹划出《非非》第二期。非非的影响正在国内迅速扩展;非非同仁们的写作状态都很好,呈上升趋势;推出《非非》第二期的时候到了。在出《非非》的每个细节上,老周都考虑得更仔细和周密,为尽量减少各种不利因素,把知情范围减小到就几个核心成员。
    几天后周伦佑到西二道街10号我家里来。我把1986年底写的《暗色水晶》和好几首短诗、与这年2月写作的长诗《橡皮猎人》拿给老周看,他认真地看过后,从这些诗歌里选了《橡皮猎人》,说:《非非》第二期,你的就上这首长诗。
    8月中旬的一天晚上,时间大概10点半左右,刘涛突然来我家,说:《非非》印好了,蓝马现在外面守着。
    我和她急忙去后院大门外的小巷子里,黑漆漆的小巷里停着一辆三轮车,我们守着卸在地上的一堆书捆,蓝马就和三轮车夫到巷子口昏黄的街灯下数钱,付清运费。
    这之前刘涛带着蓝马来找过我,要我负责保管《非非》,我事先已经把屋后一间空着的几平米的小房间打扫干净,准备用来放置。我们三人把捆扎好的《非非》,一捆捆搬到小房间里藏好。回到屋子里,我激动地翻阅着《非非》第二期,内心充满喜悦。
    蓝马说;这几天我们几个要抓紧做一件事,把赠送给外地朋友的《非非》,签上名、写信封,然后寄出。
    接连几天下午,我们围坐在我家那张小饭桌前。签名、写信封、用胶水把写好的信封封口。然后蓝马骑着自行车驮着去邮局寄出。蓝马做事很小心,他一次只在一个邮局寄几本,像一个地下工作者在做一件秘密的事情。我和刘涛很是感叹,我们只是写诗,寄几本诗歌刊物大家交流都不行吗?蓝马说:还是小心些。老周一再打招呼要小心。当时的情况迫使大家不得不小心地行事。
    顺便一提,这么多年来我只知道《非非》二期是在成都印的,由老周一手筹划、操办,至于谁参预了具体哪个环节就不清楚了。事过多年才知道陈亚平对这次印《非非》第二期,起了重要的作用,他通过他母亲在《四川日报》的关系联系制版、印刷。陈亚平说:当蓝马雇一辆三轮车载着《非非》第二期从他的视线中消失后,他至今不知道这些《非非》藏在了哪个角落。这些《非非》在三轮车上和蓝马穿行于成都的大街小巷,避开可疑的视线,先放在转轮街刘涛处,最终又被放到西二道街10号我家,经我们的手将它寄往各地。时光流逝,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保留着当年因某种原因未寄走的几本《非非》,现在再看这些被岁月浸得陈久的《非非》,更显它经过时间历验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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