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顾城哲思录》:诗显示世界的来源,所以世界上怎么能找到诗的来源呢?

札记(董)

读下来,又认识了一个新的顾城,不仅仅是印象当中那个纯粹到精神有些怪异偏执的诗人。(当然,这是我的肤浅和无知导致的浅薄的印象)顾城不仅仅是纯粹,而且他也是很通透和深刻的,他对人生、社会、政治、哲学、爱情都有自己的理解。他讲中西方文化的不同,从哲学、文艺美学上都讲的很到位,又很容易理解。他对中国文化,中国哲学的认识也很深刻,也许他讲的不一定对,但讲得很好很吸引我,因为他完全是从一个天才自己的感受和理解出发的,没有理论的晦涩和枯燥。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知道自己想法的不同,也能理解别人的想法,能看懂这个世界的规则和现状,所以不是我印象中的沉浸在自己精神世界中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所以,阅读顾城的哲思录,可以收获一种独立理性、宁静自守的状态的。

另外,我很惊异于诗人的天才之处。原来这就是天才。他没有读过多少书,却能从生命的感受出发思考理解这个世界,他的早慧、通感,对语言文字的理解驾驭,无不表达着对人生世界超验的本质的体验、理解,这就是天才啊。

诗歌从更高意义上讲就是一个人的心或者说精神和灵魂的体现,所以以顾城的纯粹和高度是称得上一个诗人的。

越来越喜欢诗的语言了。

顾城谈薛宝钗:她根本看不上贾宝玉

顾城答问:我五岁时知道我会死,着实吃了一惊。

顾城的哲学《自然哲学纲要》

顾城谈毛泽东:一个诗人眼中的另一个诗人

顾城哲思录:我知道人性是不可靠的,锁没开是因为钥匙没有转动

《顾城哲思录》论诗:我是由于精神才偶然地被人称作在干艺术的

顾城哲思录:一只鸟在空白中飞,构成“有”和“无”的和谐。它不知飞往哪里,这就是空灵。

导言:笔者于去年读到了胡少卿编选的《顾城哲思录》(重庆出版社,2015年版),意外发现其中存在相当多直接语及道家(在顾城那里基本是纯粹密契哲学化的老庄道家),或受到道家观念影响分外明显的诗论或艺术理论;虽然这些文字大都是断片式的,几乎没有任何系统性的展开,读之却每每给人以灵光乍现之感,有时竟似阅读道禅高士的语录,不由令人深叹顾城的天然妙悟:虽不曾以学院派手段专研经书,却真能葆得一片廓然无碍真性灵,直造乎言象之表。以诗性契入本原的路子,原没有取道抽象思辨那般来得迂曲——当后者尚在千方百计地设法隔着毛玻璃“看见”时,前者已然“是”了。近几年来习惯将读到的作者按“得之”与“不得”做一潦草归类,有表面上“得”而实“未得”的,有表面上“未得”而实“得”的;毫无疑问,顾城便要归于“得之”的那一列——表里都是。

这些文字大都创作于顾城诗歌生涯的后期,彼时的顾城嗜读庄老,思想与创作中均表现出某种向性灵层面的再度突破。粗率而言,顾城的诗作从早期到晚期的过渡间,存在一重由凸显主体性到凸显非主体性,由强调主体情感与意志不受约束的释放到强调主体消融于”万类自得,共成一天“之自然冥会之境的转折,前者的代表作如脍炙人口的《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后者则如八五年后创作的《水银》组诗。从某种意义上讲,此种转变乃是中国古代文学甚至哲学的母题之一:譬如公安派后期从偏重世俗感性与享乐层面的“直抒性灵”过渡到“以清寂恬澹为性灵”的疏朗清空,明儒所谓从工夫欠熟的“狂者胸次”而臻于从容中道、”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圣境。当下直呈、触事而真的性灵具有直接性与非反思性的品格,这在实践中往往容易流于对感性本能不加拣择的顺任,流于超感性与感性、真心与妄心相混的局面:不少对道家自然义——甚或笼统而言,对中国哲学的内在超越传统——之批驳便是从此下手。这一点确乎值得警惕,真妄之限界,凡圣之关隘是高度时机化与默会性的,“不可以致诘,默契之可也”(王龙溪语),必须在不断察诸一念之微、不断澄明自心的反身内求中才能逐渐明晰起来。就顾城的生命终局来看,他无疑并未行至这条道路的尽头;但其思想片段于追寻路上时而闪现的灵明之光,或许已然足以使后来者受用良多了。

鉴于这些文字仍处于《顾城哲思录》编者所谓“流通不广,识者未众”的境地,兹将其摘录如下,以飨看官。(忘川散人)

小说吧,它是整个波浪的过程;诗呢,是波浪上闪烁的那些光点。小说是鸟在天空飞舞的这个线条;而诗是鸟在最快乐的时候发出的叫声。所以诗一般来说是闪闪烁烁的一种东西。

诗显示世界的来源。所以世界上怎么能找到诗的来源呢?

写诗是自然现象,发表诗是社会现象。

有时字,像被谁推动的石子。

诗可以唤起人们永恒的生命感,想起生命的愿望,生命间微妙而亲爱的联系以及它们共同的来源,想起生命作为花,作为树,作为鸟的过程。如果人们都能想起,许多的人间纷扰和争夺就会消失。

光阴明暗,花开花落,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开始知道人并不是那么重要,我可有可无。

心里有强烈的感觉,把它落在字上,然后叫它诗,落在线或颜色上,然后叫它画儿。叫什么是无所谓的,是你心里的感觉,这才是实质。

生命之水由于不断积累,而在某个时刻突然到来,注满一个个杯子,又漾溢出来,在整个范围里产生一种生命的运动,这时就会出席艺术的创造;革命、爱情都会成为一种显现形式。它到来也会离去,在精神——生命之水离去的时候,只剩下了杯子,或者还有泥土,一切都空空如也,“空心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情”,这些招待所的哀怨都是这时的情形,包括中国目前的这种无名的躁动。

死亡是个小小的手术

只切除了生命

甚至不留下伤口

手术后的人都异常平静

每个人都有自己微小的命运

如同黄昏的脸

如同草菊的光在暗影中晃动

确实最初只有爱情,只有人和万物的美丽的联系,只是后来人们给忘了,就变得孤苦无告。

孔子说,生而知之,上也,不读书而知者上;学而知之,次也,因读书而知道,是次一级的,然后是困儿后学,无关差的是困而不学。第一种人是圣人。

不能说我懂梵高、惠特曼想表达的,但是我觉得它表达的就是我,这就是艺术表达的美妙之处,它成了我,我成了它,物我两忘,合二为一。

我并不想建立什么体系,确立什么目的。

读法布尔的《昆虫记》,让我感到一个人跟一个小虫子一样,他看不见自己的命运,但是他能够看见早晨和夜晚,春天和秋天。死亡的莫测和生命的快乐,一直在我心里,它交替呈现着。

陀思妥耶夫斯基让我感到罪恶在我自身,做坏事比死更可怕。

梭罗让我感到绝对精神的美丽。

法布尔对微小事物的巨大热爱,让我希望像蛐蛐那样唱歌。我知道心灵的声音再微小也能传得很远,哪怕无声也能听见。

人很小,人对人生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我很小的时候就有这个感觉。但《昆虫的故事》告诉我,每个生命都有一个属于它的努力过程,都有一个属于它的希望。而这个希望就成为它的命运。

温室里的昆虫也会死亡,因为有一个我们看不见的生命的钟,走到了尽头,无论你有过怎样的强盛或者小心,这个尽头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春天来的时候,新的生命又周而复始。努力是必然的,希望是必然的,化为乌有也是必然的,一个宿命坚定地贯穿在中间。

惠特曼不是在一条路上行走,他是在所有的路上行走的,所以他不需要技巧。他在呕歌灵魂,讴歌自己相信但是未必存在甚至是不可能存在的东西,他写得那么自信;他告诉我,他什么也不依靠——

我在大路上走着

又轻松又愉快

我不再期望星辰

我知道它们的位置十分安适

我不再企求幸福

因为我就是幸福。

他说:“宇宙本身就是一条为了让灵魂前进的大路,在前进的灵魂面前,一切具体的东西都退隐到偏僻的地方去了,一切都让开吧,让灵魂前进。”

我看书就像看一只漂亮的昆虫,看进去了,我就是那只昆虫,随它过上一段它的生活,多了一个生命过程。

真性情没有好坏之分,好坏是从世界的位置看它而生出的问题,世界的位置大体是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利益的位置。

雷诺阿画画,画女孩儿,他很平静地看这些美丽的生命,她们天真、漂亮、简单。他画的头发很漂亮,雷诺阿会用红颜色,生命的感觉很强。花儿,水果,孩子,身体,都有一种生命的光溢出来。

《浮生六记》说了一个结果特别好的故事。他和芸娘一起吃豆腐都有一种味道,不觉东方既白。

知了其实是聋子。

中国的哲学和道理都太世故了,世故就是太老人的眼光了,有一种权衡。老庄实际上最后还是要告诉你这些事值得做还是不值得做,他不过是说人世的一些事情不值得做。我觉得这种想法就很坏,因为它有着一个比较,有一种谋算,终极是个人自己。它整个是一个比较世故比较成熟的观照。佛教就比它好,佛教是“就是这样”,没有那个比较。

《昆虫记》有非常可爱的一个小虫子的视角,和你的对小虫子的微小生活的看法,你从微小进入而发觉越来越宽阔盛大。

外国浪漫派的诗有些姿态是做出来的。真正使我震惊的是西班牙和它的那个语系的文学——洛尔迦、阿尔贝蒂、阿莱桑德雷、聂鲁达。他们的声音里有一种白金和乌木的气概,一种混血的热情,一种绝对的精神,这声音震动了我。

我是一个偏执的人,喜欢绝对。有种堂吉柯德式的意念,老向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地方高喊前进,一直在走各种极端,一直在裁判自己。在我的生命里总有锋利的剑,有变幻莫长披风,有黑鸽子和圣母崇拜,我生怕学会宽恕自己。

惠特曼是开放型的,是广大博爱的诗人。他无所不在,不会在狭窄的路上与人决斗。他怪样地看着人类,轻微地诅咒而更加巨大地爱着人类。

惠特曼像造物者一样驱动着它们,在其外又在其中,只要他愿意,随时能从繁杂的物象中走出来,从法规中走出来。

惠特曼是个超验的人,他直接到达了本体,到达了那种哲学不能超过,也不愿超过的境界。他留给人类的不是一本诗,而是一个燃烧着无尽核能的爱的太阳。

我读惠特曼的诗很早,感应却很晚,我是个密封的人。

我们困在一个狭小的身体里,困在时间中间。我们相信习惯的眼睛,我们视而不见;我们常常忘记要用心观看,去注视那些只有心灵才能看到的本体。不管你看到没有,那个你,那个人类的你都在运行,都在和那些伟大的星宿,一起灼烧着宇宙的暗夜。

《庄子》的气度,《三国》的恢弘无情,《红楼梦》恍若隔世的泪水人生。

我以为创新就是最好的继承,创新是传统的精髓。我相信爱略特的说法,传统不是一个单向的过程,而是一种关系,一种能动结构;不仅使今人存在,而且使古人存在——他们相互吸引、排斥、印证,如同化学中的可逆式反应,或者天宇间旋转的双星。

说“过去”,是因为我们在一个固定的形式之中看问题,而精神是不会固定在任何形式中的,无所驻处是真心。

对这些人(伟人先知)来讲,生命不过是他们行进于理想中的过程。整个生命曲折苦难,充满启示,它全部的意义就在这一个个启示的光芒中间,在于生命光芒的映照中间。

你不能用蜡烛照亮你的道路,你便也不能靠这些书来懂得人生。

艺术究竟是属于所谓的现代所谓的二十世纪还是属于我们的内心。

我觉得一个艺术家做艺术是不可避免的。就像一棵树,它就要这样长一样。它是一只天鹅它在鸭子中也要长成天鹅。这都是命里注定的事。不论它有用没用,被评为艺术还是不是,是丑小鸭还是不是,它都要这这样长;你说那我砍了你,或者我饿死你,它仍然没有办法,它还是要这样长。

没有一个感受人活着到底为什么的这样的精神气氛,人们读不了诗。

65

希腊人写作认为是神灵附体-灵感。《圣经》也是说上帝通过人的手写东西。我想这是一个说法,像我感受受的人是一个导体,在神灵通过时放出光芒。

41

诗人应该有清楚的自性。如果竟然以诺贝贝尔奖的标准为写诗的标准,那是非常荒唐的。

一朵花向春天开放,不会向总统开放放;这是最简单的事情。

你把奖金和奖章放在这里,不会吸引一一个小虫子;它们爬过来也会爬过去,它们沿着自己的方向前行。

中国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一个内在的精精神,使它具有创造力,创造自身的道路。

47

对于我,艺术和精神同义。精神的的形式即艺术,艺术即精神的形式也就是说,是不是艺术的,就在它是不是精神神的。

当然他们可以空洞地玩儿结构,摆弄弄形式,这跟闲来搓个麻将,吐几个个烟圈大概没什么两样。如果你想叫这个是是创造的话,那么很快电脑就会比你做得快得多,花样多得多。

我做的,是不是艺术,并不要紧,我是因为为精神的推动才做了它。所以如果将艺术和精神分开的话,那我和艺术也就分开了;我是由于精神才偶然地被人称作在干艺术的。

这是我对艺术的理解。你可以说它很落伍,,或是错误的。

32

人以为上树必须有梯子,他们忘了苹果并不是爬上去的。

33

说人是世界创造的,犹如说脚是鞋创造的,鸟蛋是鸟窠生的。

49

所以我相信,要是做这个事情的话,那就非得有那样一个精神力量不可。要不然你就会陷在字词的定义里,那你还写它干嘛?

诗的语言的核心,一定是自如的,坦然和无牵无挂的。我们不知道什么是诗,但是知道什么不是诗;那有牵有挂的都不是诗。

诗,其实虽说是毫无用处的,但是它表现了人的精神的哪一点哪,就是精神的自然,人性的自然。这一点儿不是骄傲,就跟你放一亿块钱这小虫子也不过来一样,诗显示的就是这样的自然。

我有一点是相信的,人类精神它是一个看不见的大树,长出了这些叶子,惠特曼、弗洛斯特、洛尔迦,他们都是从这个我们看不见的大树里长出来的。如果你从树的内部看他们,他们是一个,是一个共同精神和生命的花朵。只要你从内部感觉他们,是很容易明白的。而你要是从外部看,他们是太不一样了。你不能说这个对,那个对,这样长了对还是这样短了对,这是没道理的。

57

中国说心领神会,它干脆就不指望言传了。

一种懂是脑子懂。一种懂是心懂。一种懂是血液里的懂。还有一种是神通。诗一定是要求最后一点的。那就是灵感到来的时候。一个明亮的灵感到来,顿时天通地通,疑问全消,万象清清楚楚。

50

诗的语言来自一个看不见的地方,带给了我们那个看不见的地方的信息,就像一块陨石从天外落进来,我们觉得奇怪,但它又是真实的。

59

在语言停止的地方,诗前进了;在生命停止的地方,灵魂前进了;在玫瑰停止的地方,芬芳前进了。(1984年)

60

现在我们一谈论诗,大家就开始说语言、结构、这个那个的主义;如果我说那个看不到的东西,那个产生诗的东西--生命以及精神,人们就说这是个古老的思考了。

昨天开完会,大家有余兴就谈到了这些,到底什么是诗,到底什么产生了诗,或者说我们用什么来判断诗之为诗。

61

我现在可以扼要地说,我觉得诗就是呼吸:就是说诗有呼吸方为诗,而且诗有呼吸即为诗。没有呼吸人就是死人,有了这个呼吸,人就是活的。《圣经》上说上帝把这个呼吸放在人身上,吹了一口气,人就活了,获得了生命;语言也是这样,你有一个呼吸,一个精神,你把灵感放在字里,字就活了,诗也由此获得了一个统一的生命;它不仅可以在世界上有它的生活,而且它可以不断地繁衍子孙。

62

我说的呼吸并不是一个神话。我们看不见呼吸,我们看见的是鼻子、眼睛;我们看见文字,看见韵律,看见那些词语的变幻,于是我们研究这些东西。但必须知道,这不是诗的全部,甚至不是诗的实质;实质我们看不见,但是使诗成长;实质就是呼吸。人活一口气,诗也一样。

63

诗所显示的事物,西方有个说法,说是在两行诗之间。

实际上一切都来自于于我们来说的“未知”,也就是于我们来说的“无”它们到来了,成为“有”,可视可感,但是它来自“无”,它也继续显示着“无”。

我们说的“呼吸”、“气”,或是“冥冥”,它跟“无”是一体的,是我们看不见的,但是它创造了所有可见的形式,并赋予这些形式以生命,使它们可以突发前所未有的行动。而这种令人惊讶的变幻,也正显示了推动它的那巨大“无形”的能量。

56

真性情之下,他乐意玩儿旧的形式,那是爱好所在,创造新的形式是愿望所在,内在力量的推动,这两者“守旧”或“创新”没有区别:区别在干什么呢,在于你是不是真性情。

你不是真性情,也就是没有这个精神;这时候,你不得不靠一些外在的形式来弥补;这个时候呢,艺术无论采取什么样新的形式,它本身都是脆弱的,大为它是虚伪的。艺术关键不在前边的形式怎么个样子,而在于你作为创作者在那一刹那,那个灵性的真切--你是不是真的。艺术家要说诚实的话,就是这个诚实。

现在这个世界呢,它失了性情,它就往往比较在乎形式--外在的东西,它拿这个填补,骗骗自己,甚至自鸣得意地说形式可以产生出精神的结果来。好像我们要去制造精神,好像精神是可制造的。精神它永远只是创造者而决不会是产品。

55

一个作品,如果倾向表述,它就倾向哲学,如果倾向表达,它就倾向艺术,如果它意在给予,它就倾向宗教,如果它心在获取,它就倾向政治。

哲学是无神的,无论怎么唯心唯灵,老子苏格拉底尼采莫不如此;而艺术是有神的,无论怎么唯物唯利,金瓶梅巴尔扎克后现代全都一样。

完美的哲学和艺术一概达到了“给予”的宗教境界,却不是宗教,因为它从一开始就不抱这个初衷,它干干净净,就像光没有黑暗,所达即至境,宗教也难以企及。

宗教秉持“给予”的理念,便常与“获取”遭遇,反而必须时时挣扎,以免落入政治式的黑暗。

“你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前者是哲学是艺术,后者更像是宗教;而政治则是全然黑暗的建设。

45

我觉得,你的字必发自本心。那么你到底是要做一个诗人,做一个高于别人的人,你还是就是一个爱别人的人,或者是欣赏世界之美丽的人,我觉得你的文字必显示出来,你没办法作伪。所以首先要认识裁判自己,然后抉择,这对我是重要的。

诗人不是一个职位。释迦牟尼,他是王子,他去做了个乞丐,为什么?这是他的精神让他做的选择。那么写也是这样,他们被未知的力量推动,这力量是不从功利出发的;无论是对永恒的向往或对爱的向往,还是对美的感受和向往,都会成为这个力量的成分,使你不得不做这件事,形式是后来自然产生的。

44

我反对使用语言。人有什么样的目的就有什么样的逻辑,你一定要写一首诗的时候你才面对语言。而语言自己到来的时候,你做的只是把它记录下来。灵悟到来的时候,它创造语言。

当然有时候你会碰到一些麻烦,比如我听到一个声音,在梦里--“你是一个暴行,有电的金属兰若”-“兰若”,我后来查到了这个词,它既是花名,又指寺庙:这个时候不是我确定了这个词,而是这个词到我这里来教我认识它。我原样留下这个句子,至于它有没有道理,我不以为是我可以准确回答的:我相信冥冥的震动产生万物的声音,只要在产生的一刹那是合适的,它就必有非如此不可的奥妙。

在这个意义上,我相信文章天成,人只是妙手偶得之而已;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说我反对使用语言。人如果不是非写诗不可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写呢?不写当然也就不用使用语言了。而到你非写不可的时候,即是语言到来的时候,哪里还有“使用”的问题呢?

34

我信神但不信神要我信它

神那么稀罕人信就不神了有那么可怜的神吗

35

人总在说世界复杂、人复杂,其实不过是发生了一点混乱而已--人忘了自己的来源。

我觉得诗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回忆,那些细微的光芒附着在不同的小小事物上,就构成了不同的回忆;我们因此想起遗忘了的事情,被死亡和诞生切断了的事情。诗中好多超现实的意象,被认为是不存在的,但为什么让你感到真实呢?秘密就在这儿--这个真实的记忆,一直在你的生命里,一个词一个字,都可以帮你想起它来;就像一把偶然的钥匙帮你打开了一片天空一样,你一下看到了那个熟识已久而全然忘却了的全新的光明。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前,都作为云、飞鸟、河水,千百次生活过;都作为阳光生活过。当你有了眼睛,看世界,闻到春天的气息,听,声音一闪,你就想起了以前的生命。

我觉得我经历的事情,结婚、上学、文化革命,这些重大的事情都不存在,存在的是一些细微的跟我的生命感知有关的事物--我和另一个男孩儿把树枝往水里插,不断要把它插下去,插到水底下,然后树枝忽然漂走了,我们看见了第一个死人;我往王府井走,一个胡同口写着“革命胡同”:一个两个孩子说有人藏在我们屋子后边的芦苇从里,拿一把刀……这个时候,事物整个变得奇异起来,发出一种光芒,好像地震时发出的光芒。

66

我写诗,如果说是为了什么的话,大约就是为了一个真实的生活;平常我不像是活的,缺乏一种真实的感觉;诗的到来使我快乐,使我震撼其至恐惧,总之进入一个真实。

从众生中分离出的精神--生命之水,会由于不断积聚,而在某一时刻突然到来,注满一个个的杯子,又漾溢出来,在整个范围里产生一种生命的运动,这时就会出现艺术的创造;革命、爱情都会成为一种显现形式。它到来的时候,没有了杯子和泥土(生命的沉淀物,所谓行尸走肉的部分)--它们都淹没了,沉到下面没了踪影;只有强烈的精神的光亮--强烈的生命的运动。

它到来也会离去,在精神--生命之水离去的时候,只剩下了杯子,或者还有泥土,一切都空空如也,“空心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些现代人的哀怨都是这时的情形。包括中国目前的这种无名的躁动。

38

为什么中国有那么多人走写诗这条路?我说还就是因为这条路哇,看着是条名利之路,而它要的走路成本似乎特别低,就是那个创作材料哇,它特别简单,比画画儿简单多了,写写字嘛,谁都会。这就跟 Lotto 买的人特别多一样,要说打麻将赌,就还复杂了点儿。

而其实呢,诗是最难的了,难也就难在这儿,它没有技术的台阶可攀,你达则达,不达你无路可循,你此刻达,彼刻可又不一定了。这就不像画画儿了,匠人不匠人的,他上了几个台阶是几个台阶,有功力在那儿就是个依靠。

这的确是一个折磨人的问题:爱情过去去,我们剩下了婚姻;革命过去,我们剩下了政治;诗过去了之后,我们剩下的是诗坛……….一个精神的创造力过去了的时候,剩下的可以说是一具尸骸。那么这个时候怎么办?

实际上无论是中国人还是西方人,都一直处处在这两者之间的矛盾状态中你要求自由,可能就要同时接受死亡;而你接受生活,又往往往必须扭曲本性。

59

人痛恨杀戮,却又一直在杀戮,所以人人发疯。

面对这个冲突,就有了智者,有了宗教和和哲学,找一个观注点,找一个解释。但是不论人怎么挣扎,还是在自相相矛盾中间,他的血液里流淌的是干代留下的基因。

我喜欢真实,喜欢美丽,喜欢纯洁的生命,,喜欢就是喜欢,是至极的,此刻生死置之度外。在喜欢的一刻刻死,或许是至高的幸福了。但是难难有这样的完美,它让你就在半脏不脏中间,不死不活中间,痛苦痛心中间。所以我说我喜欢革命,不喜欢政政治,喜欢写诗,不喜欢当诗人。

越是高于人性的理想,它就越不可能实现。硬要去实现,那就只有采取种种与理想本身不容的非常手段了,因为它必须让所有人一直永远地坚持做高于人性的事情。所以,他这,无论实现不实现,它都已经无法同那个理想接近了。同时在这个非常的“实现”过程中,大家全都跌入了魔鬼的生活。

73

像“人比黄花瘦”,除了美丽之外,还非常苍凉。实际上就像有一种平衡,如果有上帝的话,他给你最好的,必给你最坏的,就是你一定要受这个惩罚。

面临永生和死亡,几乎都是同时的。如果真有爱情的话,最美的跟最折磨你的都是同时的。


张穗子:为什么你的“我”总是与“我们”联系在一起?

这么多年我可以感觉到:我就像一滴水从云里落下来,我是一个孤独的个体,我在离开云的一刹那,完全忘记了我的来源和我要到哪去;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水滴,每滴水都是一个个体,当我和他们相互映照,相互吸引时,记忆忽然在生命中醒来;我和他们之间有一种似曾相识、一种熟悉的感觉,也就是说,他们就是我;我能想起,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来源,我们都来自云,而云来自海洋,海洋来自河流,河流来自雨滴,我们已经千百次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变化过了,我和宇宙本为一体。-我觉得这是一个爱情的原理,也是一个诗歌的原理。

中西

东方讲天,西方讲人。

中国哲学是一元的万物浑然一体的哲学,三千年不变;而西方哲学则强调灵魂与肉体、精神与现实的冲突,是二元的演进的哲学。


中国是个过于明白的民族,从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白狗”起,他们就意识到了宇宙和他们没有情意上的联系,人不过是宇宙中的偶然现象,无限渺小,知与不知并无


异样,结论早就有了,剩下的事只是处理人间的这一小段生活而已,是相互斯杀还是保持平定,有人操心将小人间安稳地保持延续下去,有人则独善其身或依从个性,当然也有人胡作非为,强中更有强中手。他们从不期待这个世界以外的事情。


西方有宗教,将人安排在一个故事中间,有大胡子的宙斯、上帝,有比所有妈妈都慈爱的圣母,大家都像好孩子、坏孩子一样地吵架、打杀、相爱,但始终被上天关注着,最后还有末日审判。尽管也有希腊人、现代人立足在这个故事外边,惊奇或者庄重地触摸万物,他们也许也看到了宇宙,但他们那种认真的期望和绝望,却是西方特有的。

没有上帝之后的难受感摆脱不去;有的人转向东方,想在那一宁静、客观的带有宇宙意识的精神下求得帮助。但是他们的这个缺憾是他们对彼岸的期盼造成的,他们像孩子需要父母一样,需要一个对他们的行为既高高在上又有情有意的真切关注,需要一个对结果的保证,而中国却是此岸即彼岸,那么对于他们的期盼是不是打击更多就难说了。


我喜欢一种宁静的,属于人本身的、自然的东西,而不是那种喧嚣的,带有人世扩张的、征服性的东西。

一个胜利者,一个成功的统治者,在某种意义上是个失败者,因为他服从了统治和获取成功的规律。

中国的自我是归于“无”,无是无限的,而有不过是姑且有之的幻影。

生命的自由,是“立地成佛”。

西方呢,它就造出这么一个距离,造出一个因果论在这中间。他把“有”作为尺度,他要把他未知的东西,他失去的东西,他感觉不完满的东西全都找出来,归为“有”,把万物全归为我;《圣经》上就有这句话,他说“上帝把世界交给了人”——上帝什么时候把世界交给过人了?——人不过是世界万物中间的景象之一而已。所以它这概念里边就完全不一样了。根就在于西方他一定要有“我”,一定要“存在”,他这一下就执者失之了;“失”了呢,就得永远找下去了。这倒也不失为一个美丽的游戏。他永远找,永远痛苦;我甚至怀疑他们爱的就是这痛苦,而不是那自由了;希腊悲剧就是很明显的一个例子。中国那自我呢,就是它的自性,此刻就是全部,它不找。西方的此刻永远是残缺的,自我永远是没实现的,找就成了无休止的;追赶自己的影子,逃离自己的脚印,中国它不追也不逃。

中国哲学从来是随机应变吧,禅宗也是高级的一种没,低级的就很可怕了,是十分实利地机会主义的。

人生价值就在于做人上人——中国历史就是这么过来的。

西方人讲的是人的精神和社会现实的冲突;中国人讲的就是:人就是泥土,要不然就是天空;不是如天观世,就是随波逐流。西方哲学中的进化论这一支中国人好领会,就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人间正道是沧桑。奈何不得。

以我的感觉,东西方艺术的哲学起点就完全不同。西方的神灵像太阳样的强烈,你看从阿波罗,雅典娜,宙斯直到上帝,都是光芒四射的;而所有的生命和生命创造的艺术,所谓永恒的忧郁呵,则一概趋向这个光芒,很有点儿像那个(笑)“葵花朵朵向太阳”。就是它有一个精神核心,这个核心虽说在物质世界中是确定不出的,但在精神中间,它却是以“实有”为形态的。这就诞生了西方的宗教、人文主义以及派生于此的艺术。

中国作为东方的传统呢,它的人文背景不是实有而是虚无,它的哲学不是叫你寻找“有”,而是让你看清所有你以为“有”的事物中间的“无”。

中国的“神”,是一个虚无,是一个太极或者无限的事物,就如同这样的一个空白,但是这个空白它幻化万物。万物通过灵,就是生命,东方式的生命,而复又显现这个空白,这个幻化万物的终极。


一个鸟在空白中飞,这就构成了“有”和“无”的一个和谐。这只鸟飞向什么地方是没有一定的,这就是它的空灵。它不像西方有一个强烈的“有”的核心。如果它“有”的话,那不过是一只自由飞翔的鸟,从虚无飞向虚无。这个飞翔便是“有”,而体现这个飞翔的背景是“无”。就是说,所谓“有”,不过是姑且有之而已;而“无”,也不是一片空无。

青铜器上圆圆的眼睛,像婴儿一样地看着世界,他们对世界感到惊奇。佛像的眼睛,什么都知道,他不惊讶。

自然界是花鸟虫鱼、风花雪月,而我们人则是另外一部分,是属于社会的。这个看法呢,就是把这个事物分割开来看了,是西方式的。《圣经》便是将人同万物自然分开的,说上帝把这整个的自然交给了人管理。

古老的中国不是这样的想法,像老子说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那这个“自然”肯定不是树林,它不仅比树林大,比地大,比天大,甚至比“道”,也就是万物存灭规律还大,“道”亦由它隐现;这里人不仅是最小的,而且是其中的。这个自然既是一切之法,也就无处不在,那么我觉得在一个人的话,就显现为一种自然的心境,即与自然合一的状态。

这种状态下呢,就不会有所谓的“丧失自我”“寻求自我的问题,“自”即完满,没有“我”的分裂。“我”可以看作是一个社会观念产物,是人为造出来与自然相对的。没有了这个相对,就没有了“自我”的“丧失”和“寻求”。

西方式的所谓征服自然或者保护自然,都是把自然作为一个对象来看的,这是一个科学分析的方法,给自然一个自然界的限定,但不可混同于东方式的自然。

有一年我在世界上旅行,那一年非常巧,我一直走在春天里,没有秋天;在我走到的所有地方都有花朵。西方有一句话说:上帝不居住在任何地方——这是《圣经》上的一句话;东方也有一句话叫:无所驻处是真心——佛教的一句话。春天是不会停下来的,所以花朵会枯萎;但是在春天到达的地方,永远有花朵。在我放弃了自己的时候,我忽然就自由了,我终于理解了什么叫“自然而然”。


这个“自然”并不是自然界,并不是树林,不是一个“有的观念。这个“自”说的是自己,万物都有它的自己;“然”在中国古文中作同意讲,“然否”“然”,就是“这样”。这是个非常平静的同意的态度:我同意我是这样的,我并不要求超乎于我的东西。就像惠特曼说的那样:从此我再不要求幸福/我就是幸福/我再不仰望那些星星/我知道它们的位置十分合适。中国的禅语说:云在青天水在瓶。一切自有它们的归宿、来源和本性,性命相合,各归其所。如果硬将不同层次的事搅在一起,将云和水搅在一起,或者用世俗功利要求诗歌,就会造成混乱。


现代人预设的自己已经不再是他本身,而是一个社会观念的产物。他不愿放弃这个观念,本性又是不可改造的,所以就陷入了悖论。只要你不放弃那个矛盾的前提,任何解决停论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当你明晰了这一点之后:把上帝的还给上帝,把恺撒的还给恺撒。一切各归其所,悖论便没有了。中国的无我和空灵之境,并非只是无,而是可有可无,无我,无不我;万物万象,应运而生,应命而结。

当灵感到来的时候,我像一道春风通过的走廊,在另一端生出花朵、生出诗和语言。


我开始细读我的生活,我发现一切并没有失去,所有生活都没有失去;在你离开自己的时候,你就看见了自己全部的生活。中国古代唐诗的神韵皆出于此——“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是红豆使你想起了南国,还是红豆诞生了南国?是南国中生长着红豆,还是红豆中生长出了南国?这些在中国古诗里是不分的。为什么不分?因为没有一个“我”的概念阻隔,更没有“我们”,这样一个社会性的公共视点。——你只是一个“看”,万物皆异皆同;你是左手也是右手,你是南国也是红豆。这好像是一个玄奥的道理,但其实非常简单。

西方人对未知的一切始终有一种期待,他们觉得人有理性与万物不同,必有一个原因,因此应当有一个发现彼岸和得救的可能。


他们认真地给神造了房子,乘着上帝、逻辑、实验科学的船不断地向彼岸进发;在他们毁灭性的成功中,他们看到了东方,看到夜空中高高低低悬挂的石头,他们再没有船了,他们乘着自己的痛苦航行——世界为什么是这样的?他们要问——这是他们的本性。


中国人的本性是什么呢?是明白,从不追究这类早期孩子问出的问题。“天地不仁,以万物为乌狗”;“以有涯随无涯,殆矣”——他们并不惊讶,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宿命。


最高妙的禅宗也不过说此岸即彼岸。

没有天赋人权,人类的繁殖史是杀戮史。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是一个空幻的,一个幽灵的“行”和“看”。唐诗的空灵就妙在这,就是那个“你”已经成了冥冥了,于是那个意境一下就自然开阔起来,那个关注就变得明亮透澈而且富有心情了。

我是相信精神,精神自有自己的道路。哪怕他就是一个人,哪怕面对强权,精神强大的时候照样一往无前。

我心目中的中国,是“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的中国,是“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的中国,这是我喜欢的中国。《红楼梦》的清洁、独断、自在的女儿性,这一女儿性和中国的自然、光明的佛性的重合,中国哲学至《红楼梦》显现为这么一种清净的女儿性情,东方的美丽真是达到了美的极致。

对于我来说,这是中国,她给我生命,她让我感到生命,她的光和水通过我,让万物充满生机。


如果中国就是一个渴望变成美国的东西,中国就是一个大吃大喝,就是一个试图模仿西方建立他们的制度的这么一个大机器,那可以说它跟西方一样,和我距离遥远。这时我要重复我十五岁写在《生命幻想曲》中的一句话:“世界与我无关”。这个“我”既不是顾城,也不是我的皮肤、身体,是那个跟冥冥相通的从那里来还要回到那里去的呼吸、水,和精神;这时恰如你对一片月光说,你属于什么,那便是十分可笑的。

他只会在逻辑中看,他就不知道站到逻辑外边来看看逻辑是个什么东西。


说到根儿还就是他不能跳出“人”的框框,而他的“人”是逻辑和概念中的“人”,不是真人。这就叫“理性”。

我就说最初的语言呵都是简单的,但是又是粗壮的;它内里潜在的生命力是丰富而且强大的,它指向的可能性会很多。

随着人类的这个社会越来越所谓的科学化,它语言的实用性也就越来越加强,于是呢它的指向性就越来越受到限制,最后恨不得只剩下一个指向才好,叫作语义明确。


但是它的精神就少了。它的精神含量就极为细微了。而中国古汉语的语义漫无边际。那个语言涵量多大呵,演变的空间多大呵。它这个“大”是由于它的内部有一个足够大的寂静的力量。

语言的生命力在它潜在的变化可能性的大小中间,而不在它实现了的涵义上。

我以为这个世界是盲目的,无论东方社会,还是西方社会。所谓盲目不是说它放弃了目的,而是说它不断地制造目的。或者说它制造了一个个不真实的目的。将一切搞得极其复杂起来。

中国的哲学是“一”,不是“二”,没有两个数,所以就取消了加减乘除等于,“一”就是全部算术。所以中国没有形式逻辑,没有“为什么这样”,而只有“就是这样”。

中国人的哲学就是中国人的天性。


爱因斯坦看这个世界是属于诗的,和老子看到的那个东西非常像。他们都知道这个可视的世界是一个幻象,而穿过这个幻象呢,他们都看到了这个世界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那个美妙的存在,这时候他们有一种喜悦,就跟但丁升到上边,他看所有的星球被爱的手推动一样,运行是这样的无所不在,奇异而完美。

世界的道理就是多数人的道理呵,强势的道理,物质胜利的道理。那有的人他的表达,和这个道理先天就不和,像毛利人,本来有他们的道理,但被征服后,他得爬你的台阶了。

技术是人生存所依赖的,却不是人的精神能依凭的;它是生存的方法,而不是生存的法则。科学是一个很小的东西,并不像人们所寄望的那样可以无所不包。

我以为知识分子和普通人的区别不大。比如说慧能算不算知识分子?他不识字。莎士比亚算不算知识分子?他在剧院门口拉车。

知识分子同人的品性甚至智慧没多少关系,从来就不是一个教授必定比一个农夫品行高尚或德性完美或更加地参透人生。

知识分子的虚伪不仅在于伪造价值观,更在于他自己也不信,是说给别人看的,是要符合主流价值观的,不是依照个人真实感觉,在求名时,难免会与自己的本性和观念冲突。有的知识分子是地位分子,既然要知识就不必在被别人种粮织衣养着的同时抱怨不够受尊重。

生活

一个人应该活得是自己并且干净。

你能够不是昏昧地像被蒙住眼睛的驴一样,走在磨道上,这要看你的心。

你真心触及的一切,都熠熠生辉。不要再埋怨欲望颗,使你堕落的、坠毁的,不是它,而是你没有一颗心。

金刚不是一个狂野的神像,它是宝石,在一切都损毁的时候,它磨砺而出,完好如故。

大多数人在世界上生活,遵循的只是一种盲目的力量。

中国的神是自然,这个自然是像水一样的内心;万物清清楚楚地都呈现在你的心里,一阵风吹过,鸟开始叫,树就开始响。

精神来了还会走,精神走了,你既不属于生活的逻辑,也不属于生命的状态或精神的状态。这就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我肯定最老的中国,我喜欢土地,黑色的好的土地,开花,长树,长草,人可以辛辛苦苦地种萝卜,种上几十次萝卜、土豆,让一生过去,把生命用尽,挺好。

人生

就像木柴,把光带给阴冷的日子

阳光通过树

明亮百年后的房间

当你变成男孩

你就看见了

微微走动的荷花

我知道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一个人,像一只昆虫,同时我也知道,这是很短的过程。

淡若海,漂无所止。

官知止,神欲行。什么时候丢掉了目的的想法,什么时候就自由了,就发现人生了,就获得一切了,就知道你是什么——你现在就是,和你要什么——你已经有了。

中国古代很多故事讲的其实是行为艺术,比如庖丁解牛,嵇康打铁,阮籍的青白眼。

现代艺术又一次验证了古代艺术家的方式,艺术似乎不再是某个固有形式的概念了,而扩展为对整个生命真切表达的呼唤过程。

昆虫对我来说是一种没有妄想的生命。

看着那堆尘土的生活,我知道我什么也不要。

爱或者美,是我在世界上,感觉到的最真实的东西了。

自然哲学或自然观,不是看到自己本来的样子就接受一切宿命了,而是你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之后,恰恰就知道怎么做事情了,你是一只鸟,就可以的话,是一条鱼,就可以游,喜欢人类学就做人类学,不会在繁杂的外在要求中迷失,而故意改变自己。

消除对自己的期待特别不易,排除妄念看世界,人本来无一物。

妄想是要在现实逻辑中找依据的,因为它是以“实现”为目标的,就是说它是世俗的,妄在于它一方面是坚决要求实现的,一方面又是与实际脱节,是不可能实现的。

1、在中国哲学中,“道”和“术”历来是不相干的两码事。“术”是有具体目的的,是做一件具体事情的办法;“道”则是没有目的的,是无处不在的。而现在的世界规则无异于以“术”求“道”,那它没有能实现的。我刚才说艾略特他为什么要绕那个圈儿呢?目的何在?目的在人上,原因也在人上,他也是在以“术”求“道”,所以永远只有原地绕下去。人同万物一样,恰恰是没有目的的。只要你弄出了目的,人的自然性就受到损坏;人类史以来弄出的目的多啦,人也就变成了种种非人的样子。淡若海,漂无所止。人本来在这个世界上就是这样的。要说目的,这就是目的,是起点也是目的,哪还有什么目的?你找当个游戏就罢了。当真,那人也找了几百几千代了。“官知止,神欲行”,你什么时候丢掉了这个目的的想法了,你什么时候就自由了,就发现人生了,就获得一切了,就知道你是什么——你现在就是,和你要什么——你已经有了

2、中国古代有许多故事讲的其实是行为艺术,比如庖丁解牛、嵇康打铁、阮籍的青白眼等等。在今天的世界上,现代艺术已经又一次验证了古代艺术家的方式,艺术似乎不再是某个固有形式的概念了,而扩展为对整个生命真切表达的呼唤过程

3、我看不见这世界是因为我的心像波动的水一样,当我的心真正平静下来的时候,它就映出了一切——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一切都没有改变,但是我看见了它们

4、我不反对什么,也不顺从什么。只有诚实,很简单。“没有目的”才能“在蓝天中荡漾”,“没有目的”才能感到心、生命的真切。我爱他们的时候,我就是他们

5、自由并不是你不知道干什么好了,也不是你干什么都可以不坐牢了;自由是你清楚无疑你要干什么,不装蒜,不矫揉造作,无论什么功利结果,会不会坐牢或者送死,都不在话下了。对于惶然不知道干什么的人来说,自由是不存在的;对于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的人,自由是不可及的。“从心所欲不逾矩”——一点儿勉强也没有,任何外力都是无;而“矩”是什么?就是“灵”的“自为”。你超出这个“自为”,加入了非灵的杂念,就是“逾矩”所以说“从心所欲”和“不逾矩”又是一个东西,只不过“通俗”起见,从相对方向做了强调。

7、自然个体本身是各不相同的,就像庄子说的,有的鸟腿长有的鸟腿短一样,你把长的截短或者把短的接长,这对于它们的自然都是破坏。而社会要求的是统一。做的正是这件事,又不得不做,否则它无法存在和延续。所以从人的立场来讲便是有得有失。实际上无论是中国人还是西方人,都一直处在这两者之间的矛盾状态中——你要求自由,可能就要同时接受死亡;而你接受生活,又往往必须扭曲本性。不过在中国的哲学里,后来有一个非常奇妙的方法,完全调和了这两者的矛盾——就是说人大可继续过他的生活,而他的心呢,是自然的;就像云在天上,水在瓶子里一样,彼此一点儿也不矛盾;各在各的领域里,互不相干,安全地并存。这呢,也算是我的一个座右铭吧——人可以像蚂蚁一样地生活,但是可以像神一样美丽——生如蚁而美如神。

8、就是都是要目的,要结果的,要成功,要更成功;而生命唯一的真理就是“春来发几枝”——自然的生长。

11、中国人差不多都可以感到一切皆幻,只是大都是在失意被动无奈之下去感的,做聊以自慰用;如果你处在上升主动看去前程远大的时刻,有这个心境,那便是真懂了。

12、我那个《滴的里滴》说:”门开着门在轻轻地摇晃“——”整个下午都是风季“——”你是水池中唯一跃出的水滴“——老子说嘛,人在这个世界上充满了恐惧,是因为有一个身体,所以”及我无身,何患之有“?佛教的”空“和解脱”和这个都有关系。我觉得到这只是一个开始,从这以后呢,你可以开始你真正的生活了。你可以在这个世界上做一切你喜欢做的事情,而这种活泼自在不是源自对人世的绝望,不是放纵、发泄和破坏,那是十分自然的一个生活,像是孔子说的“从心所欲不逾矩”。“矩”是内心律法,因此“从心所欲”也就是它的“矩”;你进入完全的自由,也就是不再选择。就是这样一种如是的生活——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这样的,十分自然的,最为简单的,完全是你自己的真实生活。

13、匹夫不可夺志。这就跟我说的那个钱或者权势不能改变一个小虫子前行的方向差不多。一个小虫子,哪怕你把它放到金山上,它也还是向着自己的方向爬。所以从这儿看起来那个“志”呵,“诗言志”的“志”,它不是“志向”的“志”,而是指自性

15、真理是至简单的。你只要干干净净,安安静静,便看得清清楚楚。

16、“道”衍化万物呵——万物皆备于“我”。“我”呢,自可化作“万物”;那么“我”是道,“万物”亦是道,这是一体的,“大一”呵。这是中国的道——“皆可”。变哪,就是《易经》的这个变化呀,都在其中。这变化中间有一个最大的奥妙,那么也是中国哲学的最大奥妙,就是灵动。灵动因素何在?因何而来?——但是这个不是我们的思辨所能解的问题。——这个“灵动”就是我们一般所说的“生命存在”。——谁也没办法说为什么有了人世,为什么有了物质,为什么我们感觉到这个事物。

17、第二天我们走的时候呢,又碰上了这两个小女孩儿,田野里一个人都没有,麦地在阳光下一片平坦,远处才有树,这两个小女孩儿不会说话,冲我们就微微一笑,就走过去了,在大地的波浪里若隐若现,就消失了。只有这么高的小女孩儿。这个是唯一的真理,死亡在这时候就没有了

19、自然从来没有创造两个完全相同的东西。我就是我。我寻找”我“,全部的错误就在于寻找当我思考”我“时,我已不存在。目的使我陷入到一个矛盾中间。对于我来说,”无我“就是不再寻找”我“,我做我要做的一切,但是我不抱有目的。一切目的和结果让命运去安排,让各种机缘去安排。当我从目的中解脱出来之后,大地就是我的道路。

20、这么多年我可以感觉到:我就像一滴水从云里落下来,我是一个孤独的个体,我在离开云的那一刹那,完全忘记了我的来源和我要到哪去;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水滴,每滴水都是一个个体,当我和他们相互映照,相互吸引时,记忆忽然在生命中醒来;我和他们之间有一种似曾相识、一种熟悉的感觉,也就是说,他们就是我;我能想起,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来源,我们都来自云,而云来自海洋,海洋来自河流,河流来自雨滴,我们已经千百次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变化过了,我和宇宙本为一体。——我觉得这是一个爱情的原理,也是一个诗歌的原理。

22、曾经很怕这种想法,怕空,要抓住现在;这时才知道,那个空就是现在最安宁的地方。人不能损坏没有的东西,时间也不能。然而那个空却能幻化宇宙万物。无端端地写诗,不需要那么多的道理,语言的自然生机已经包涵了一切,鱼在水里的快乐和烹调师两回事。尽管我们每天在厨房里忙碌。

23、要找出诗人和别人的不同之处的话,有一点,就是他有一种虔诚,他希望自己变得透明、通达,好让光能够清澈地通过;如果他是浑浊的话,光就通不过。让光通过他——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如同常说的自我拯救。如果他想要把自己的名字印在一个东西上,以取得和上帝同等的地位的话,他一下就变浑浊了,因为他有一个非诗的目的了,那么他就完了。要说成为光明本身,那是不可求的,光明到来你是,走了就不是了,除非光明长时间地在你这里驻留。你做的其实只能是,让自己干净。“真美阿,你留下来吧!”——也是一个象征。意欲占有的时候就背离了。

24、现代艺术真是知之者知之,不知者不知。它不带有任何社会性,倒是带有密宗的性质和禅宗的性质:你自己知道,谁也不知道。在现代艺术中间只有一个诚实,就是作者的诚实,他知道他没有胡说八道;但是他知道他说出来的和别人胡说八道出来的,看上去会是一样的。

25、写诗总在神会之时,读诗又何尝不是?神会而得意,得意而忘形,是诗的至境。诗有神方为好诗,而好诗无神硬读也成滥调。因此我告诫自己,诗不要专门读,于神中会便好

26、第一个问题你是说有没有危机感?我说一点儿都没有。为什么没有?因为我可以不写诗。我可以种二十回萝卜,直到生命结束;这跟写诗一样,可以是非常愉快的。我写诗,更像是土地的现象,而不是人的现象;我欣悦诗的生长,也接受它的灭亡,接受灭亡之后的无限生机。所以我对历史、对文学的责任感就有些淡薄。我写过几十本诗,大部分没有发表,我也没有危机感,我的小孩儿跑来跑去,拿去扔进火里,也是个自然现象。

27、诗人不是一个职位。释迦牟尼,他是王子,他去做了个乞丐,为什么?这是他的精神让他做的选择。那么写也是这样,他们被未知的力量推动,这力量不是从功利出发的;无论是对永恒的向往或对爱的向往,还是对美的感受和向往,都会成为这个力量的成分,使你不得不做这件事,形式是后来自然产生的

28、花儿的话在树林里或者在殿堂之上都会开放,开放是它自身的事,开得好不好,充分不充分,或者夭折了,那个遗憾是开放以外的事,是我们希望看到一朵完美开放的花儿的时候的事。作为我,我是什么就是什么,这一点是首先的,也是全部的。如果之后还能有什么好处,不论对人的,还是对己的,那是意外之喜,额外之喜。

29、确实最初只有爱情——只有人和万物的美丽的联系。只是后来人们给忘了,就变得孤苦无告...这个真实的记忆,一直在你的生命里,一个词一个字,都可以帮你想起它来;就像一把偶然的钥匙帮你打开了一片天空一样,你一下看到了那个熟识已久而全然忘却了的全新的光明。

30、那么中国作为东方的传统呢,它的人文背景不是实有而是虚无,它的哲学不是叫你寻找“有”,而是让你看清所有你以为“有”的事物中间的“无”。那么我们看中国画,它在大片大片的空白中若有若无地显现出一点蜻蜓、花鸟、山水、人物、微弱切虚幻;那么中国的灵性呢,就产生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看这只来自空白的鸟,它是画家看见的,所以显现出来,它也是画家自己,所以他能看见。这便是灵。中国的“神”,是一个虚无,是一个太极或者无限的事物,就如同这样的一个空白,但是这个空白它幻化万物。万物通过灵,就是生命,东方式的生命,而复又显现这个空白,这个幻化万物的终极。一个鸟在空白中飞,这就构成了“有”和“无”的一个和谐。这只鸟飞向什么地方是没有一定的,这就是它的空灵。它不像西方有一个强烈的“有”的核心,如果它“有”的话,那不过是一只自由飞翔的鸟,从虚无飞向虚无。这个飞翔便是“有”,而体现这个飞翔的背景是“无”。就是说,所谓有,不过是姑且有之而已;而无,也不是一片空无

31、西方的“自然”和东方哲学意义上的“自然”是有区别的。我们中国人现在似乎也接受了这样的看法,自然就是树林,就是自然界,花鸟虫鱼、风花雪月,这个是自然;我们人则是另外一部分,是属于社会的。这个看法呢,就是把这个事物分割开来看了,是西方式的。《圣经》便是将人同万物自然分开的,说上帝把这整个的自然交给了人管理。古老的中国不是这样的想法,像老子说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那这个“自然”肯定不是树林,它不仅比树林大,比地大,比天大,甚至比“道”,也就是万物存灭规律还大,“道”亦由它隐现;这里人不仅是最小的,而且是其中的。这个自然既是一切之法,也就无处不在,那我觉得在一个人的话,就显现为一种自然的心境,即与自然合一的状态。这种状态下呢,就不会有所谓的“丧失自我”“寻求自我”的问题,“自”即完满,没有“我”的分裂。“我”可以看作是一个社会观念产物,是人为造出来与自然相对的。没有了这个“相对”,就没有了“自我”的“丧失”和“寻求”。

32、现代人预设的自己已经不再是他本身,而是一个社会观念的产物。他不愿放弃这个观念,本性又是不可改造的,所以就陷入了悖论。只要你不放弃那个矛盾的前提,任何解决悖论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当你明晰了这一点之后,把上帝的还给上帝,把恺撒的还给恺撒。一切各归其所,悖论便没有了。中国的无我和空灵之境,并非只是无,而是可有可无无我,无不我;万物万象,应运而生,应命而结。当灵感到来的时候,我像一道春风通过的走廊,在另一端生出花朵、生出诗和语言。

33、你只是一个“看”,万物皆异皆同;你是左手也是右手,你是南国也是红豆。这好像是一个玄奥的道理,但其实非常简单。从西方的角度来看,中国的哲学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哲学,其实中国的哲学是一个没有预设的哲学,不仅不预设希望,也不预设末日。耶稣在十字架上最后一句话说:神呵,你为什么抛弃了我!他要这个许诺。当你不要的时候,当你忘记这个预设的时候,你便成为了自然本身

34、我觉得民主起码首先要求这样一个环境,比如在我们那个小岛上,没什么谁高谁低的观念,没什么欺弱、幸灾乐祸这类内心成分,你有钱是你的生活方式和由于你的机遇,我穷过是我的爱好和命运,就跟你唱歌我跳舞一样。大家谁高兴了聚一聚,平时各干各的,在一起都挺好的。这样民主才能自然而然。没这点,那就难保比专制好,而且跟着还得闹出新的专制

35、他只会在逻辑中看,他就不知道站到逻辑外边来看看逻辑是个什么东西。说到根儿还就是他不能跳出“人”的框框,而他的“人”是逻辑和概念中的“人”,不是真人。这就叫“理性”。

37、这是绝望消失以后一千年安静下来的美丽。在这里人很小。中国的哲学是“一”,不是“二”,没有两个数,所以就取消了加减乘除等于,“一”就是全部算术。所以中国没有形式逻辑,没有“为什么这样”,而只有“就是这样”

40、鸡的世界与人世无别,只是少点文化,不相混杂。小鸡无知多动,母鸡琐碎,公鸡尴尬虚妄,与人一样,等级森严,一代代鸡如此近似,真像“百年孤独”,只是有的在春暮忽然透出清净的玉色,把人看呆了;每一代都有这个瞬间,优雅,平静,淡红的冠上有火焰

41、四年之后有一天,我忽然看见黑色的鸟停在月亮里,树上花早就开了,红花已经落了满地。这时候我才感到我从文化中间文字中间走了出来。中国的神是自然,这个自然是像水一样平静的内心;万物清清楚楚地都呈现在你的面前 ;一阵风吹过,鸟就开始叫了,树就开始响了。这个时候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只有在你生命美丽的时候,世界才是美丽的。

43、其实李白写得最平白的东西呀,我现在倒觉得是特别好的,比如《长干行》,它特别简单就是“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可是这个境界呀,那不是说到就到的。蒙在尘世里,这简单的倒是看不见了。李白:“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这样的句子简直太漂亮了;“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像“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这简单难,平白难;平白它没有奇闻,没有壮烈,没有形容,没有学问,什么都像是没有,但是它全有。这是最了不得的。这就是“空灵”的真谛。你不知道它是哪来的,它不是人间来的,它不是说源自一个感情,一个希望、一个痛苦;它是天然的,像天化作了情意那样。这真是神灵。

44、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莫非般若。我喜古诗,不因文学史,不因人们的仰望,而在它的美丽,文字清简明润,如玉在天,在于它显示出的中国哲思,那一无言就在眼前,若张九龄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诗如禅,如顿悟——骤然风动云散,黑暗退隐,你看见万物万象,明媚自如

45、魏晋以前,中国古诗也有佳作,但总的倾向,人自离了神巫,情绪就一天天黯淡下去。“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死的无常,浸没了生的乐趣;“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说得不可谓不好,却终是老于世故的感叹。佛意的渗入,给这黯淡的世界平添了生机,无论关于佛教律法有多少争议,都无妨它清凉干净的神态。一种心境,也是诗境——六祖坛经辨众法相,于第一意而不动,诗人好像得到了微妙的依据。

46、“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气象柔和空阔;红豆生于南国,红豆生出南国,色空互化,得真意而得光明。“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诗人相合于无形的造物本身,望树望山望水望月,凝望中自身也在幻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中意味尽在神会,恰如释迦拿起一枝花而微笑。“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诗人在一片化境中,有时更愿意回味为人的经验——“今夜谁家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这种解脱没有一丝对人世的轻蔑,反而更亲近了生活本身,似乎也传达出了释迦何以与人说法的秘密

47、希腊有一个寓言,说一个男孩爱上了自己的影子,最后变成了水仙花。面对中国悠远的诗境,我看不见时间、评注、那么多黯淡烦琐的生活,只看见那片光自在圆满。我唯一的所得是静静看着,而不去捕捞它们。

48、(薛宝钗)应物不藏,对她都是跟自己关系不大,她只是做得合适罢了。一个无所求的人,你是不能以世俗经验推想他为什么,要什么的;她的行为中没有目的,就像“月映万川”,没有目的,只是现象罢了。

49、我在岛上走,唐诗就一句句地浮现出来,从来没有过的清晰明亮,我才知道,什么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那一句句诗都是自然的心象,与其说是写出来的,不如说是“妙手偶得之而落到了纸墨上。你不能让虚妄赶着,心境自然,生活也就自然,生命也就自然了;这时你便清澈干净,万物万象,通过你就表达出来了——有了一个融合着你性情的全新呈现。说唐诗空灵,空就是这个自然,灵就是生自自然的灵动。

50、艺术上的“空灵”,无我之境,相当于哲学上的“无为”。没有目的是寂静的,是超乎个性的;但没有目的的“我”,则是自由的,有着可能难以想象的鲜明个性。目的和概念已经不再束缚他,包括生死概念,人类的生存准则和与之相应的道德意识与他无关;他自性的灵动,使他处在永远的创造之中,不仅生可为游戏,死也不例外。庄子就是这样的一位游戏大师。他是哲学家,是人,同时也是鸟兽虫鱼。他能够寂静地梦蝶,也能感受鱼的快乐,鲲鹏的气势,死亡的甘美。他对死亡鼓盆而歌。他能够乘天地之正,以游无穷,对他来说做人只是姑且有之的事情,不值得以为依凭——“无待而常通”(《逍遥游》)。他对自由最重要的注释是人不必与人同,而与万物同——“万物大同,同于独化”

51、佛教对活的蔑视,道家对死的淡然,构成了东方美学中如是的审美情趣。成千成万的存在和逝去是不足虑的,只有生命的灵动、美丽是可念可惜的,这是一种纯粹的审美,几乎不带有人道的温情。它们充满兴趣地关注着这个过程,并不对生命的意义另外加以解说

52、孔子是一个十分实际的人,但是他也说过这样的话:上天没有声音,它却使四季运行——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我想他在做一切事情的时候,是在这个境界、这个精神之下的中国一样样实物中间,都浸涵着这个无限的背景,所以在那些铜铸石刻、雕梁画凤中才会永远地读到一片亘古清新的天地。空中之音,水中之乐——这一切都是统一的,只要我们感受到了那个无所不在的背景,我们就能看见一事一物的美丽。

53、一个人站在山上,这是禅宗里的故事,另外一个人过来问他:你站在这里是不是因为风景好呵?他说:我没看风景。那是不是因为空气好呢?我并没有觉到。那你干嘛站在这呢?——我就站在这呵。这对话要是没有中国哲学为背景的话,那就没有意思。实际上它表现了一种中国文化观念。这个意味是清楚的。但是你要是对中国哲学缺乏感受的话,那这个意味对你就是不存在的。

54、死亡是没有的。中国人本来意识到的是生之渺小、死之空无,那么对着这个空无的终极,他就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但是入了佛境呢,死不过是狭小的人的一个想法而已;空并非死灭,而是充满生机,这种美丽就幻化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那么平淡,比现在的白话文还简单,却让你永远如最初一刻一样地感到神性

55、中国哲学不是说出来的,是体现出来的。它说只是零星的偶然的片言片语,至于你听不听,听成什么样,凭的就是感应了,悟性。因为“道可道,非常道”,说多少也够不着;而一旦悟了,就知了,完全没有逻辑的过程。因此你要想了解中国哲学,你就应通过这一“体现”而感悟;即便读文字,也应该把它作为一个“体现”来看,而不是咬文嚼字。中国哲学到后来体现为一种什么东西呢?体现为一种修养和性情。这个体现是哲学本身,而不是一个宣扬方式;它自身就是终极,所以就没有方向或者目的

56、自然而然是一句中国成语,人们在使用中,似乎已经忘记了它的本意。但每个使用者又都知道,这个自然不是指与人意识相对的自然界,而是指一种没有预设目的的和顺状态。也可以说这是中国哲学的最高境界。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个自然是超乎人类的,又是人的最朴素的心境。“自”是本源,天生的状态,规则,我外无他之我。“然”是一个轻微的态度,同意、接受和这样的意思。如果一定要分别的话,也可以说“自”是本体,“然”是哲学的态度。庄子把具有这种态度的人称作“然若者”。虽然于“自”显示的指向不同,但“然”是中国古典哲学道家、佛学、新儒家几乎共同的态度。

57、中国人有这样的骄傲,可以不当人,可以当泥土或者当空气,我的生活也是这样的。我可以是泥土,等待来自天的雨水,等待灵感、精神注入我生命。如果它不来,或者离去了,我依旧可以像泥土一样生活,搬石头、锯木头,度过所有时间。它不来也很好,它来更好,这是我现在的态度。而且我说了,因为你要做一朵花,才会觉得春天离开你;如果你是春天,就没有离开,就永远有花。西方人很伟大也很可怜,他们很固执,他们抓住了人,他们一定要做人;但是没有精神的时候人是什么?——人就是泥土。而他们不肯接受这个命运。

58、西方人他们永远认为人是重要的,而这是一个孩子式的看法。我写《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时也是这样的看法。说看法不如说本性,那首诗显示的是我的本性——我一定要坚持我的要求,一定要这个东西,不管有没有,没有我也要。这的确是小孩子气的,同西方精神在那个时候给我的鼓励大概也有关系。但是越往后,我越走到中国的古老的境界里去了,也许也是因为它能平复我的本性吧,平复掉我本性中对愿望的强烈的实现要求。古老的境界并不是说死,或者叫你无所作为,你可以做适合你做的事,但是你不为结果苦恼

59、有人说中国哲学家是有情无累,但也是有理无累。六祖慧能说,得道者道理围着他转,不得道者他围着道理转。他们可以说道理,但并不被道理所困。有则有,无则无,道理亦不过符号,而任何符号不过是姑且有之的,在哲学上不足为凭。老子说:“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

60、哲学恰在一切事物之内,同在同往。感知它,关键在没有执着和预设。中国哲学的自然之境,可以将人从有限的概念中间解脱出来,成为自然人,又叫真人。自然之境的体现并不抽象——一举一动,一花一木,担水劈柴,皆可显道。一个真人,不一定非得住在山高林密的地方;他无牵无挂,无可无不可,故也可以做所有人间的事情,为官为盗,娶妻生子,生如蚁而美如神。他予以改变的不一定是存在,而是存在中的迷误。“自然之境”并不要求特别的形式。自然之境中的人,会由于自己的秉性而诞生自己的形式,也会不创造任何形式。因为已经解脱了人的观念,无己无我,他便不再会为自身的存在所困惑,也不会为自身的泯灭而惶恐。他无私无畏,秉性依旧,与命不违,可生可死,从心所欲。他“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个矩就是他的心性,两者无别

61、中国哲学的自然之境与中国的诗境相合,都是一种无目的的自然观照。“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李白)。人山相映,物我无别,与庄子梦蝶,堪称异曲同工。无为与忘我,不过是一个事物的两种说法。达此自然之境,便没有了分别之心,没有了妄念。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一切尽在自然的变化之中;“泛若不系之舟”的比喻,在这里失去了语言对象,变成了“野渡无人舟自横”(韦应物)的自然场景。这是一种超功用的语言表达。中国唐宋年代,是禅学的极盛时期,也是中国自然诗境最为明澈的时期。在禅学中隐约不言的境界,在诗中得到了自如的显现。这不仅因为诗语言是可以超观念的,更因为诗可以穿越外象,达到“象”由尔显,复所归的地方,“道”生“万物“乃至之前的地方。”超于象外,适得寰中“,”言有尽而意无穷“,说的都是中国诗歌的这种功能。在这种明澈的诗境中,语言是属于自然的,如花草树木,自生自长,灵悟隐现,如鸟飞鱼跃,作者和读者,都处在与自然不隔的状态中;不是像旅游者那样看待风景,而是像空气和春天那样,体悟万象和自身的变化

62、也可以说在中国诗歌里显示的自然之境,比在哲学中描述的,要清晰得多。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热】打开小程序,算一算2024你的财运
笔走龙蛇——书法文化二十讲
【诗歌阅读】《独立》精选10:答诗友的断句□龚盖雄
中国画与中国艺术哲学
中国绘画是用心来感受万物
邱汉桥:回望千古大美永存(五)
势的哲学基础论文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