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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俊明:闪光的一切正在磨损

霍俊明,河北丰润人,现工作于中国作协创研部。著有《有些事物替我们说话》《尴尬的一代》《变动、修辞与想象》《无能的右手》《新世纪诗歌精神考察》《从“广场”到“地方”》《萤火时代的闪电》《“70后” 批评家文丛·霍俊明卷》《陌生人的悬崖》等诗集、评论集。主持“中国好诗”第一、二、三季的组稿编辑工作,主编历年的《天天诗历》。


霍俊明诗选

(选自《读诗·动物诗篇》,潘洗尘主编,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10月第1版)

闪光的一切正在磨损

森林间只有一条灰白的路

仿佛一切都被规定好

浅蓝色的栅栏就在身边

银灰色的车子在疾驶

从沉暗林木上方看来

我们是布拉格移动的一枚镍币

闪着亮光的一切

也正在悄悄磨损

散养的鸡和寻食的鸽子在一起

无所事事地占据着草坡和国家公路

那些红屋顶的白房子,黄房子,

还有黑房子

有一半时光停留在寒冷的下午

正如你,不在身边

普罗米修斯的肝脏还没有

再次长出

雪在春天再次降落

此时已望不见伏尔塔瓦河

到处是翻修的中世纪的房子

一个地方的语言被被革命的橡实

一次次敲打

这时——

我们只注意到突然的一阵风

带着闪亮的雪霰

滚落山坡

白雪,白象,白色的虚无 

峨眉山已是白蒙蒙一片

像极了多年来我的虚无

如果是夏天,山风必将吹袭

此时是初冬,车窗紧闭

大大小小的山泉随处可见

那是一头头或大或小的白象

身影如白雪的灯盏

只有佛祖愿意吹息

随处可见的

还有山中一个个废弃的客栈

寂静的是黑漆漆的门窗

连老板娘也闲置了多年

高原墨色如虎,无鹤在侧 

有时候日子也成了黑白色的

在云南,你也只能活在云之下

那一个个粗糙的坑点,纸张不够舒展

一个个字凫出水面,如大风趔趄的瘦僧

所写出的已经无关紧要

在暮色里什么都看不清楚

空白处,那未来得及写的

正是你后半生未竟之晚课

棋局也是黑白色

杯子里未倒掉的普洱茶末正有一层油晕

为了配合重口味,一团团废纸

蜷缩在院子里,蚂蚁在上面攀爬

多年来你在高原并未养鹤

你挽起袖管,并没有古琴在侧

一墙之隔是暮色里黢黑的翠湖

西伯利亚的红嘴鸥已经飞远

白色的身影永远在未干的湖面之上

这应该由谁来书写?

你把这一切想象成一场大雪

把远行人的黑色发髻一丝丝揉进如虎的墨色

不大不小的一次复活 

赫拉巴尔的墓园和故园

太近了,生死只隔了两英里

红色拖拉机正在垦荒

椴木上刻着一个人的名字

一只手臂从石头墓碑里探出

抚摸那些大大小小的猫

这些木头的、石头的玩具猫

来自世界各地作家们的礼敬

诗人生前收养的那些猫

早已开始继续流浪

米黄风衣的女子侧身在十字路口

风不大却吹乱了她的灰发

一辆红色的乡下班车会晚点开来

草地和田野都太柔软了

我切实地感受到了它们

一只猫突然翻墙消失在了树林里

它是为了离去还是为了寻找?

在我看来

这是一次不大不小的复活

车窗内的陌生人 

车窗外的麦田收割后正在焚烧

并不晴好的天空是植物尸体烧焦的气味

那一年我把刚刚从田野抓来的

蟋蟀蚂蚱油葫芦蜻蜓一个个掷进火堆里

饥饿的乡村在一瞬间成了天堂

火车不改方向地奔驰

身边的座位空了几个小时

那必然是一个陌生的位置

如果我此时走下车来

也毕竟是祖国的陌生人

红屋顶的小镇 

春天的布拉格是寒冷的

你的鼻息有一层薄薄的白霜

草木还没有灌浆,时间的水管

还有一部分是锈蚀的

陌生欧洲的女人们迎面走来

又匆匆消失在各个街角

黑色的高筒靴,鞋钉闪亮

和黑色的石板路一起慢慢磨损

地下咖啡馆和热浪拥身的金虎酒吧

并没有一杯革命者的

热气腾腾的咖啡

文艺青年,肥屁股暂时压在

几十年前的沙发上

革命的时光都贴到了墙上

时髦的皮肉女郎也在墙壁上

招摇大了一号的乳房

高速路旁是平缓的草场

那些红色和黑色的马群

我们经过时

它们是静止的

那一刻,一切都在早晨的阴冷中

布拉格的姑娘,灰白色的麻花辫

眼神是伏尔塔瓦河局部的深蓝

只有在梦里她才是白色的

她喜欢宋梅,喜欢

酿春的黄酒和山泉冲沏的青茶

她喜欢在黄昏

骑在东欧某个小镇的马背上

红屋顶的小镇

年轻的泥瓦匠叼着雪茄

正在古老的屋顶上

叮叮当当敲打 

在母亲节的火车上 

今天是母亲节

母亲在乡下,我在由南自北的火车上

多日来腹中已无酒气

多年来内心是闲置的玻璃酒瓶

纸页太薄了,邻座女孩的发丝也在轻易覆盖它们。

好像怒江黄昏里燃烧的柿子灯笼

好像乌蒙山姑娘夜晚的喉咙风琴

此刻,车窗正在隔开这个世界。

带着一本书前行,

有时候胜于只在梦中相见的故人。

一个黑衣人在夜色中下车

再次打开书页,哦——

里面全是黑色的蜂箱。

雅典的橘子树 

在欧洲的天空,蓝

是存在的

我看不到那些抽象的神

女孩的金发在地中海闪着黄昏的亮光

行道树是是杂交的橘树

黄灿灿的果实无辜地摇晃和坠落

这多像我们的诗人——

他们就站在街角

可是日常生活拒绝了他们

雨在黄昏中到来

一个鸽子浑身闪着雨滴来到阳台上

它本该在柏拉图广场上啄食

黑色木风箱 

此时,故地的菜园

并没有昨夜高速路上货运卡车的轰响

我再次回到故乡的风箱

我熟悉那道黑色的暗门

经常在秋天拨开那小小的横挡

尽管它磨损得厉害

是的,里面一直有一座

夜晚的花园

不是斑马,是一匹黑马在黑夜里

那些花朵,父母亲手栽过的

高过了红色的稀疏房顶

高过了银色铁片抖动的树梢

绿色的胃消化后半生

“牛羊横穿公路请慢行”

绿色广告牌在戈壁下闪着午后的光

刚才那些羊群还在山麓

远远望去,它们一个个静止不动

那是自然之手安放在戈壁的时光暗示

秋初的风声,

听不到它们咀嚼绿草的声音

现在的它们

有消化我整个后半生的绿色的胃

此刻,她们正穿越京藏公路

两只已经踱步过去,另几只垂着耳朵观望

草场四周是橡皮山,没有什么

能擦去经年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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