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APP
userphoto
未登录

开通VIP,畅享免费电子书等14项超值服

开通VIP
大江健三郎《寂静的生活》

自译,用于学习交流,转载请与我联系。注释为译者添加,有误的地方请指正。

这个故事发生在父亲受到加利福尼亚某所大学邀请担当驻校作家,母亲也因故同行那一年。临近出发,一家人照旧围坐在餐桌边,晚餐的氛围却不同以往。但凡家中大事,到了父亲口中一定会被拧成玩笑,连这种时候也不例外。我刚刚成年,父亲把我的结婚计划当作一个轻快的话题抛了出来。而我出于打小的性格以及近来的习惯,即使自己成了谈话中心,对周围的发言也仅仅是侧耳倾听。一杯啤酒下肚有些飘飘然的父亲毫不气馁:

——总而言之,你把最低条件说来听听。

话虽如此,父亲一早就预料到我的冷淡反应,看过来的笑容半带为难。我突然想告诉大家不时飘过脑海的念头。只听自己的声音响起,显出微妙的坚决……

——我要嫁人的话,得跟伊奥①住在一起,所以对方至少要能负担一套两居室。我想在那里过上寂静的生活。

我闭上嘴,立刻明白父母各自受到了不小的冲击。首先,他们俩都当我说了句孩子气的玩笑话,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这之后的家庭对话,自然又进展到父亲拿手的方向。被叫做“伊奥”的哥哥大我四岁,在专为智力障碍人士开设的福利事务所当员工。如果新婚妻子带着这样一位陪嫁过门,年轻的丈夫该作何感想呢?就算结婚典礼前事先商量过,也只会当作一桩不明就里的稀奇事一听而过吧?新婚生活第一天,只见好不容易买到手的两居室里陡然冒出来一个巨汉舅兄,毫无经验的年轻人该多惊悚啊!

不过,我从父母戏谑的谈话方式底部,感受到了某种正色的意图,紧张得全程低垂着头。不管听起来多么不合常理,一旦说出口,对我来说就是认真的大事,不能仅仅沉默以对,于是我接着说道:

——大家都说我没什么幽默感,的确是的。就算爸爸你们隐藏的心思都挑明了……总之,我个人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想的。如果说我要嫁人的话,当然具体嫁给谁还不清楚,各种各样的假设方案我都想了一遍,不管怎样开始都会撞进死胡同,因此我才有了这个打算。

尽管刚才的谈话也让我意识到这个固执的打算有多滑稽……哪有人能接受我跟伊奥娶一送一……但是爸爸妈妈都没有教过我走出这个死胡同的实际办法不是吗?

我要说的仅此而已。同时我也明白,仅此远远不够。我从小有个习惯,母亲在卧室化妆的时候,站在一边说说话陪她。第二天早晨我们以这一形式继续着昨天的话题。按弟弟小欧的口头禅,姑且,先做好准备。不如说是无意识促使我做好了准备……

连我自己也对昨天说出的话深感失望,甚至比一言不发还要糟糕。仓皇撤退进卧室,我一直睡不着,想了很多事。一方面神经疲惫至极,还梦见自己孤零零地站在一个空荡荡的地方。噩梦中混杂着双目尚睁的现实感。我久久伫立在那种悲伤又遥远的感受中——心知自己的身体明明横躺在床上。

进入梦境中的那一个我斜后方,站着一个感我所感的人。不用回头我也知道那是“未来的伊奥”。下一秒“未来的伊奥”就从斜后方踏步走到我身边来,身为新娘的陪同。而我正是那位新娘。满身新娘装束的我对新郎是谁一无所知,却已经笃定了“未来的伊奥”作为陪同,寂寞伫立在空无一人的地方。日暮时分,一望无垠的原野之上。我做了这样的梦……

夜深了,我睁开眼睛思索着,回想起浓厚寂寥的梦境氛围,再没法在黑暗的床铺上躺下去。我走上楼梯,穿过为了哥哥起夜时不会摔跤而常年亮着夜灯、开出窄窄一条缝隙的房门,进入了哥哥的卧室。像小时候无数个夜晚那样,我把一张旧毛毯抱在怀里盖住膝盖,在伊奥床尾的地板上坐下,听着他动静远超人类肺活量的呼吸声。过了小一个钟头,哥哥在一片昏暗中下了床,敏捷地走进房间对面的厕所。哥哥的全然无视,让更深的孤立无援感再次包裹了我。

小便声也一向异常响亮的伊奥回来了,拿脑袋或鼻尖戳戳主人试探心情的大狗似的,蜷缩起身体用额头抵住我肩膀,抱起膝盖坐在我身侧,好像打算就这么睡去。我感到一阵幸福。过了一会,哥哥一副明辨事理的大人按捺住想笑的口吻,可声音还是小孩子的清亮柔和,问道——小鞠②,你怎么了?我彻底恢复了精神,将伊奥哄睡,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校方的日程安排从秋季学期开始,明天就是父母的出发时间也即最后的夏日了。父亲将塞满了东西显得沉甸甸的旅行箱摆在身边,坐在长椅上读报,既没有对正在厨房里忙碌的母亲也没有对我说话,更像是想累了的自言自语:

——必须要让伊奥重新开始学习一项运动!游泳大概不错!

哥哥直接趴在父亲一旁的地毯,一如既往在作曲的模样,回答慢了一拍。

——运动吗?游泳的话我可拿手了!他用了引得全家人发笑的作答方式。

父亲的话没有让我耿耿于怀。正因哥哥担任了家人之间的缓冲器材——并非毫无自觉——践行着幽默的职责。

不过,最早从父亲嘴里唐突地冒出“运动”一词的时候,伊奥并不在旁边。我趁早上把哥哥送到了福利事务所,正帮忙收拾早饭后的餐具,迟迟睡起的父亲读着晨报。正如前面所写,我胸口仿佛梗了一块异物。父亲上楼去了书房,我准备打扫客厅,看见打开的晨报上登了一则新闻——智力发育迟缓的青年袭击了林间夏令营③的女学生——据称,动机出自性欲。

什么鬼东西,什么鬼东西!我内心汹涌而出的话饱含攻击性,与其说是当下酝酿而成,不如说是准备已久。因为我这段时间不时听见伊奥用“什么鬼东西,什么鬼东西!”的粗暴词句谴责各种不是。这天的晨报亦然,精神障碍患者的性“暴发”一词频频映入眼帘,我质疑报社是否在进行意图隐蔽的宣传,甚至跟母亲商量,家里要不改订别的报纸。然而,刚刚父亲对报纸上智力发育迟缓青年的性“暴发”宣传——认定确有其事——做出了诚实的反应,径直提出哥哥必须去做运动,而对原本的新闻只字不提。我心有抵触,感到一阵愤懑。

伊奥确实是性成熟的年纪。我在上下学途中、大学校园里见过不少跟伊奥同龄、二十岁出头的健全男人。倒不是说他们所有人——尤其是参加志愿者活动的伙伴这方面毫无痕迹——但大部分人身上都灼灼放射出某种物质,在深处与性紧密相连。电车内吊挂的广告牌上到处都是这一类周刊新闻。

然而出于这种普遍的偏见,父亲跟报社记者一样担心起伊奥的“暴发”,提出运动的必要性作为对策(?!),这难道不是父亲罔顾事实的“通俗”一面吗?正是这一点令我抵触。

实际上就连福利事务所中,也发生过好几起近似“暴发”的事例,引得议论纷纷。但从我加入来接孩子的母亲堆里旁听到的内容来看,他们的“暴发”跟健全年轻人的肆无忌惮比起来,要克制得多,甚至十分可怜。我在角落里静静听着,谁都料想不到胸腔中翻腾着这样一句话,几乎要放声呐喊:什么鬼东西,什么鬼东西!……明明本质上也都不是该报警的要案。

伊奥刚开始通勤那一阵,我陪同母亲去接送。记忆里福利事务所周围全是空地,而如今一排一排漂亮的木制公寓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拐角处成了危险的盲区。一旦发生什么事件,恐怕新居民们会发起反对福利事务所的运动吧?

今年初春的某一天,风力强劲,送完哥哥回家,我从水泄不通的甲州大道④走到沿着二手车卖场篱笆蜿蜒的小路。对照了福利事务所当天的假条和出勤人的长相,我发现一个并非哥哥同事、且明显有智力障碍的男孩,将裤子褪到膝盖露出白皙光滑的屁股,一边盯着篱笆对面肮脏的汽车一边抚摸着自己的性器。有人拔高嗓门叫我——那个!那个!而一道走的妈妈团中A女士堪称领导,一言一行向来充满决断力——小鞠你站在这,我跟M女士先过去!——她用不可思议的说话方式制住我,向那个男孩走去。

有三个女人偶然从机动车道对面路过,看动作准备上前盘问男孩的异样行为。A女士帮男孩提上了裤子,又捡起直接放在一旁地面上的挎包重新让他背上,确认过他上学的方向,麻利地送走了他。停下脚步的女人们还来不及抱怨一句,只能示威似的一边回头一边离开。

我重新追过去,跟A女士一同前往车站,听见她说——要是附近的太太们没有过来看热闹,不用担心他被误会成咱们事务所的孩子,还能多点时间把他照顾得服服帖帖的!

尽管M女士出于对我的关切,才喊道——那个!那个!我却带着对A女士的赞同,在这一意义上内心叫喊着——什么鬼东西,什么鬼东西!我几乎面红耳赤,泪水涟涟,简直像犯下了什么恶行,疯子似的……

换言之,虽然我无意批判那个男孩,但至少家里没有人看到伊奥有过类似的行为。并且我真心认为,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至今没有,以后恐怕也不会有。可我并未因此感到纯然的安心、喜悦,而是必须开口说出一些更复杂的东西……

伊奥的性格中原本有着过于较真的部分,对性方面的恶劣言行一概拒绝。父亲总爱拿性做文章开些轻飘飘的玩笑——听母亲说,父亲上学时截然相反,这种态度是他后来独自开发出来的第二天性——哥哥却对此处处严格。想来对于家中经常听到的“kin”一词,哥哥明明厌恶,却还是凭意志力忍耐着不是吗?

“kin”——能够迅速转换成玩笑话的性用语,是父亲的发明——我知道词典里可没有。它简直是父亲的一句万能用语。原因在于每当父亲身边发生了连伊奥自己也束手无策的、性方面的尴尬场面时,需要用它化解成一桩乐呵呵的玩笑。

我想起来伊奥上特殊教育学校高等部的时候,有一次像往常一样躺在地毯上一边作曲一边听调频广播⑤,突然扭动着身体改变朝向,腰拼命向后缩,不知所措地摆出笨拙的、英语中称作“awkward”的姿势。父亲注视着,格外大声地提醒道——连我都听得见——伊奥,“kin”伸长了!好嘞,快去厕所吧!

于是伊奥迈着别扭的步子走向了厕所,像是曾在医院目睹的某个下腹部有异的女人那样。伸长的“kin”碰到内裤很痛吧?能不能帮帮他呢?我虽然这么想,但这时候的哥哥极其防备,坚决不接受我们的任何帮助,大家也无能为力。关于这一点,母亲也想不明白为什么。

几乎同一个时期,我们曾与伊奥伸长的“kin”面对面接触过。哥哥自幼年以来,一直穿着纸尿裤上床。垫纸尿裤一般尺寸的塑料袋那阵子变得不能用,全家特地去了趟市中心,父母在宠物用品杂货店的架子上才偶然找到了合适的。之后特殊教育学校的老师提议治疗夜尿症,要求夜里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把哥哥叫醒带去厕所,大多时候由父母负责。而当父亲离开东京去各地旅行、母亲太疲惫起不来床的时候,带哥哥去厕所的任务就交到了正在准备高中升学考试的我手上。

打开卧室的电灯,伊奥敏感地睁开眼睛,再没有别的自发行为。简直像一头熊横躺在床上,让毛毯隆起一座小小的山丘。先要掀开毛毯,帮助大大方方舒展全身的哥哥脱下睡裤。每到这一步,尽管哥哥看上去仅仅是岿然不动地横躺着,却微妙地给我搭了把手方便脱裤子。

纸尿裤没湿的话,去过厕所后还要继续使用,因此要保持整体折好的形状,把吸附胶带小心撕下来。已经尿出来了的话,凭借潮热的空气就能感觉到。如果刚好赶在弄湿之前,能让我高兴得仿佛狩猎中抓到了猎物。

这时候有个最要命的问题。撕下吸附胶带的瞬间,“kin”会用顶开纸尿裤的劲头从内面跳过来。像这样将下半身剥光了,伊奥会自己支起上身下到地板上站好,之后便费不了多少工夫,但动辄散发出既像是巨型野兽又像是金属发生化合反应之际的泡沫、怎么也闻不习惯的口臭。这股味道完全不同于哥哥白天的呼吸,也不同于病情发作时的口臭……

治疗方案提出半年后,在特殊教育学校的寄宿训练中,伊奥的夜尿症一度被那位热情的男老师治好了。从此以后,哥哥的“kin”像美杜莎头上的蛇一样悚然起立的画面从家人眼前消失了。我还注意到,也已经好些年没见过哥哥因伸长的“kin”摆出“awkward”的姿势。哥哥充其量是性格过于较真,不至于刻意避开家人眼光,所以应该是“kin”不会再伸长了吧?

我把自己的推论告诉给母亲——这个时期或许已经过完了,青春短暂呀——母亲沉声应道。父亲在客厅听着我们厨房里的对话——总之不是坏事,终于可以安心了。他的话让我很抵触。

——谁知道这对伊奥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在心里顶撞道。确实这样一来,就不会产生类似那个男孩的行为了。但我还是不太理解,哪怕仅仅出于一种感觉,也一点都不想说因此安心了。倒不如说,什么鬼东西,什么鬼东西!……

父母从成田机场出发一周后,哪怕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出乎意料的事还是纷至沓来,令人眼花缭乱。我夜里只能睡四、五个小时,白天便瞅着做事的空当栽倒在床上打几个盹,每天按出发前跟母亲约好的写两篇“居家日记”。实际上其中一部分内容只是写写而已。

若是因为各种琐细忙得团团转,就不会感到寂寞不安了吧?有两件事,或者说两个人,不知怎么叫我牵肠挂肚,仿佛一团肉物垂在胃的正上方。这两个人,我从前不耐烦地管他们叫“狂信者”。父亲对这个称呼颇为不解而保持沉默,只有母亲提醒我不要在别人面前这样说话。

去年年底开始,每周一次都有快递送到我家门口,送货的是两个身份不明的人。因为当事人的举动,我开始叫他俩“狂信者”。其中一个人手持花束,并非花店里制作贩卖的、随处可见的种类,而是将细小的花朵扎成独特的造型——总是垂着眼睛,给人的感觉像个阴森森的同班同学,一不小心就会潜入我家!——他送来的就是这种阴沉的花。另一个人手持原本装清酒的二升瓶,改灌了水用软木塞堵好投递过来。这个人只是把瓶子放在门口的砖墙上就离开了,偶尔会跟出门签收岁末礼物的我打个照面。他块头很大,满身肌肉,像是翻山越岭苦修的游方和尚,宽阔的额头下缀着眼距很开的两只眼睛,像两个浅茶色的小点。

第一个人按响门铃,把花交给了家里哪个人。他是个风貌犹如银行职员或教师的小个子,花束里还夹了一封信,装在小小的信封里。我虽然没读内容,工作单位发的信封上也写明了寄信地址,我还是感觉对方算不上正经人。但父母双方都对此语焉不详。说起来连我也有印象,很多年前好像因为这个人闹出了不小的骚动。那件事发生在深夜,当时还是个悠闲小主的我睡得很熟,只是模模糊糊记得一点气氛,以防万一我问了问伊奥——啊啊!真的很困扰!警车一声不吭就来了!伊奥的回答虽然一如既往略略错频,但却表明确实存在这段记忆。而当我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真的很困扰、真的很困扰!伊奥一本正经地低下头,避开了我的追问。我想或许是父亲让他保持沉默的。

据我了解,以这两个诡异访客的出现为顶点,性质相同的信和电话此前也大大增加,时间是父亲在某所女子大学进行的演讲《无信仰者的祈祷》在电视上播出之后。身为直接被打扰到的一方,完全没有必要将自己说成是无信仰者,并且这个前提下还谈及了祈祷,哪怕没有挑明是针对谁,但岂不是太没礼貌了吗?既然如此,有一天父亲身上降下轻微的惩罚也没有办法。但是,家人很困扰!我曾向母亲指出这一点,母亲似乎也如实转告了父亲。“狂信者”的说法那时第一次出现在了我的嘴里。

实际上,即使轻微的惩罚真的降下,父亲也会独自忍受。考虑到一家之主都不在,这时候还登门造访委实欠了人情,于是我写信拜托送花的人不要再来了。之后家门口的小小花束便消失了。但却没法联系放水瓶的人。父母动身前的那个星期,父亲在客厅里一边工作,一边随时注意着门口的动静,还给对方写了封信。回过神来,只有一个水瓶摆放在门口星期六的暮色里。

父母前往加利福尼亚之后,再在门口撞见放水瓶的人,我该怎么办呢?这种担心挥之不去,即使没有撞见人,光是发现水瓶也令我心情沉重。

父亲手写的信仍旧原封不动地放在玄关的名片盒里。我对私自拆读他人的信件毫无兴趣,不管是谁写的、还是写给谁的,知道它在那也就任它在那了。父母在大学的教工宿舍安顿下来后,母亲打来的第一通电话代父亲转告我,一定要将那封信交到送水瓶的人手上,说父亲一直惦记着。信上写明了夫妇二人将留下孩子、暂居海外的事由,反过来也许能迫使放水瓶的人产生用自身信仰的力量守护伊奥的使命感……所以说呢,小鞠可不能太神经质了——电话换到父亲手里,劝慰似的说了一句,让我感觉很不负责任。

如此这般举足轻重的水瓶,怕是会被勒令还回去。母亲惦念着,按顺序摆放在储藏室的角落里。瓶子外形相同,都用软木塞堵得严严实实,井然有序的样子远超门外汉手工作业的水平。看起来虽不像经过了高温杀菌,拿来一个旧瓶子晃晃,里面的水却一点也没变质,我再次感到胃的正上方梗了个什么东西……

父母离家后第十天的傍晚,不同于哥哥记忆中的场景,警车高叫着开进跟我家仅隔着一片住宅区的地方,惹出相当的响动。我已经了解到事情原委,边凭感觉边思考,逐一写下了每个时点。水瓶男的真面目,就此水落石出。

尖利的警笛声从四面八方“呜”地涌过来时,我受了极大刺激,脑子几乎一片空白。勉强站了起来,又是一阵贫血,堪堪滑坐在一贯用来写报告的餐桌边。我之所以如此惊慌,是因为当时哥哥恰巧出去理发了。

哥哥平时理发都是由我带去车站前的大路跟公交车道交角处的理发店,我只用负责事先付钱。这家店光顾已久,伊奥自己也习惯了各项步骤。快理完的时候——真不错,真不错对吧?——哥哥觉得总要这样问上好几句的年轻店主很有趣,结束后也喜欢带着刚打理过发型的新感觉,慢悠悠地散着步回来。一个年轻女孩子坐在专门服务男士的理发店里等人有点微妙,哥哥独自回家同样是方便了我。

警笛声交相呼应着长鸣,我毫无用处地确认了伊奥还没有回家——阿欧去补习学校上课了——我对没有养成全程陪同哥哥直到理发结束的习惯感到追悔莫及……

事已至此,我尽力让自己不要灰心,穿上慢跑鞋冲出了家门。哥哥回家路上可能经过的第三个拐角,连接我家和理发店那条线稍稍偏外的方向,空地、建筑物、竹篱笆、保留着往昔风貌的大宅排列成行的片区外头停着四台警车。薄暮中残暑尤存,暮光作用下人脸与脖颈上的肌肤都仿佛结了一层汗。附近的人们借乘凉伫立在拐角处,眺望着工作中的警官们。

尽管我的身体重心已经移向了那边,却改蓄起几乎夺路而逃的力量,转向站得离我最近的五分裤老人,心跳不已地询问道——发生交通事故了吗?老人转过来的脸古色古香,表情仿佛在看一部波澜壮阔的电视连续剧。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另一边警官们正在着手处理的事件,是比交通事故更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的产物。老人脸上的肌肤浮起血色的光泽,激动之下红得更明显了:

——这可不是交通事故。老人无比愤慨。好像是痴汉,你最好也别往那边走。

我点头告辞,猛地拧转肩膀改换方向,沿着哥哥可能回家的路线,再一次飞奔而去。什么啊,痴汉吗?可没听说过日本有什么同性恋痴汉,伊奥安全,安全!我一路咀嚼着石头落地似的安心感,然而等我赶到理发店,等候室、理发室里都已经空无一人,店主开始打扫准备关门了。“真不错”大叔手持扫帚撑起上半身,满脸讶异——你弟弟早就回去了。毫不奇怪地弄反了我们兄妹的身份。

回家路上我又被新的恐怖想法统摄。虽然同性恋痴汉没听过暂时不用管,但反过来伊奥去袭击别人不是也有可能吗?就算哥哥本来没有这个打算,但看到可爱的小女孩想亲近一下,反而惊吓到对方……而且伊奥打心眼里厌恶哭叫声……

哥哥平安无事地回了家,正在客厅沙发上查阅晚报上的每周调频广播栏目。我在哥哥身边坐下,还在鼓噪个不停的心慢慢安稳。哥哥偶尔不可思议地瞥一眼我,然后又沉默地用红色铅笔标出古典乐的曲名,从理得短短的脑袋、沾染理发剂的翻领衬衫肩头,散发出属于茂密植物的青草香!当时这股味道令我彻底安下心,第二天开始却成了我满心懊恼的直接物证,再次记忆犹新地被回想起来。这天,我关门外出,又在砖墙上久违地看见——那种感觉绝不等同于怀念——放了一个装水的瓶子。我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走了。

次日晨报的地域版上,刊登了我家附近这片出现痴汉的新闻。受害者是一名小学女生。我了解不多,但据说同一手法的痴汉去年年底就已经开始频繁出没了。昨天也未被抓获。过了两三天,我正在打扫玄关与大门之间的空隙,听见对面的邻居太太跟一位年纪相仿、总是一同前往车站前购物的太太说着话。我手中短短的庭院扫帚需要弓起身子使用,而那两位太太站在紧闭的大门对侧、地势要低得多的石子路上说话,应该没有发现我在。

痴汉蹲守在一座大宅的拐角,抓到女孩后就将她按进竹篱笆的凹陷处,一只手牢牢捏住女孩的两只手腕,使其动弹不得,另一只手在裤缝处活动,把什么东西弄到了女孩脸上。对话中还出现了“颜面放射”之类的词。犯人要是有艾滋病该多可怕!女孩脸上湿乎乎的搀着泪水,被折腾得不成样子。她怎么不出声?好像一开始就遭受了狠狠的殴打,被打怕了。说起来这之前,有个人在竹篱笆那里一动不动站了好久,那个背影我见过……

我慢慢扫到了门外,必须出去打个招呼。太太们回了我一个笑,随即说起别的话题。在我打扫完毕之前,一个进了家门,一个骑上自行车,身影飞快消失了。

我的心从痴汉出没次日起就被懊恼侵占,百般挣扎,太太们的话又带来了新一阵不祥的冲击。当我从门上探出一颗小球似的圆脑袋,对话立刻中断,“我见过在竹篱笆那里一动不动站着的人”这一句重重地砸进我心里。因为我之前怀着懊恼,对哥哥做了一个无比愧疚的实验。

事发前一天,我和伊奥去了车站前大路上的一家咖啡店,我提前结好帐去超市买东西,让哥哥喝完咖啡自己先回去。然后我走到马路对面,躲进细叶萎黄的槐树阴里监视起来。随时要转为微笑的柔软表情潜藏在寂静的紧张内部,哥哥心情大好地出现了。应承下我的特殊请求,并要独自完成令他很愉快。小心看准车与车之间的空隙穿过车流量巨大的公交车道,哥哥慢悠悠地走着,像极了很久以前去观光旅行的样子。

只要伊奥好好按我们平常往返的路线走回来,我的懊恼不过是杞人忧天。哥哥现在顺利拐了弯走着。我放心了。转眼到了通往痴汉事件的十字路口,虽然哥哥走向了相反的南边,但一样是绕了弯路。而他信心满满,前所未有地迈动不方便的腿脚稳步前进着。然后果然走到了古旧大宅外、开满杜鹃花的吹来式⑥篱笆夏日浓荫里的一块凹陷处,哥哥右肩使劲抵进去,藏在里面久久伫立。

我一分钟也监视不下去了。附近没有行人,只有两个穿制服的女学生像灰喜鹊又像小鸟似的从远方正往这边走来。我被懊恼彻底击垮,拼命跑到伊奥身边——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走错路了,快回家吧!我惊慌失措地呼唤着他……

我回头去读《居家日记》才发现又过了十天。这十天明明垫在巨大一团懊恼底下,明明该非常沉重,过去了之后,懊恼的记号却反倒不可思议地一个也没留下。从这持续懊恼的十天里拼命挺过来的经历,是否也重塑了我呢?因为我完成了一件壮举,是平常退缩懦弱的我身上压根不会发生的。

出事那天依旧很热,滞缓无风的大气中,只在西边天空里映出些微红霞。我出门拿晚报,看见门口的砖墙上又放了一个水瓶,静静反射着傍晚的户外空气,紧挨木塞下方的窄窄一道水面上透出晚霞的颜色,红得像是特意用透镜聚了光——红得仿佛某张耀武扬威的脸,我感到——。我突然想到,水瓶刚放下没多久,这会追上去就能还给对方。脑子里一下热血上涌,非做不可。

我走到玄关边回头,透过蕾丝窗帘确认伊奥还趴在地板上继续作曲,轻轻关上门把自行车推到门口,然后把犹带余温的水瓶横放进把手前的金属车筐里固定好——踩下踏板“咕噜咕噜”飞驰起来——沿着通往车站前的路线全速前进。

我径直赶到公交车道,沿着人行道向南转弯,到达红绿灯闪烁的十字路口,再向左拐进站前大路,这个时间车流量很大,即使追上了放水瓶的人,他的脸我只见过一次,根本记不清。还不如依次穿过我家与公交车道之间、傍晚人迹稀少的一条条南北向道路,这样偶然撞见那个放水瓶的人,认出来的可能性更大……

我童年那些无忧无虑的夏天,曾在群马县的山间小屋中度过,父亲说我跑起来就像一匹小马。这次久违地骑上自行车,我像马一样耸动肩膀踩下踏板,先往北驶过了从公交车道数过来的第一条路,沿着一个个十字路口仔细巡视两侧。我一直骑到了最北端,沿“冂”字型往南进入另一条路。就在这时,一座古旧大宅外修剪整齐的柊树桂花篱笆尽头与隔壁乱糟糟的扁柏篱笆交界处,我看到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纠缠着。

我又前进了五、六米,紧紧握住刹车。厮打的其中一方是个男人,大晴天却穿了一件深绿色雨衣,一只手使出似乎能将对方撕碎的力道,牢牢按着一个身穿淡粉色连衣裙、看年纪不过是小学高年级或中学的女孩,试图把她拖进岔开的两腿之间,另一只手杵进雨衣小腹的位置,激烈地前后动作起来……

当下紧急采取的行动,我后来跟警察说明的时候也觉得有点好笑。我像小时候做游戏的侦察兵那样,从座椅上抬起腰低下头,用力踩着踏板,边“叮铃铃”按铃边穿过那两个人旁边。那一瞬间,我瞥到雨衣男泥点似的双眼正紧盯着我。

我又前进了十五、六米,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换了个方向,横跨在座椅上用一只脚踩地支撑身体,直直回看向男人,同时按铃的手也没停。男人活动在雨衣接口处的手腕停下了,拽着女孩的另一只手腕依旧用了十分力气,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眼距极开的脸转向我,举起雨衣空隙里脱出的手腕,对我做出赶狗的动作。

万般不甘之下,眼泪几欲夺眶而出,我也扬起脸,注意到乱篱笆对面为了分隔老宅地皮而建的箱式建筑二楼,一个三十四、五岁的女人正探头往下看。

——喂!喂!救命,救命啊!我大叫起来。女人拉开玻璃窗发出巨大的响声,探出身子查看清楚路面情况,气势十足地扭过头朝自己肩膀后方喊了一声。

我感到身后情况有变,转头看到雨衣男放了女孩,肩膀倾斜出一个微妙的大角度,正要夺路而逃。女孩这才开始放声大哭,用膝盖支撑着身体向我逃过来。我坚持不懈地继续按铃,穿过女孩身边,对男人紧追不舍。然而我能做的仅仅是在男人停下脚步用那双小眼睛恶狠狠盯着我的时候,刹车拉开一段距离不甘示弱地瞪回去。只见男人像“蝙蝠侠”似的掀起雨衣,一头扎进旁边的路……

男人最终被抓获,多亏了二楼女人的弟弟敏捷地推出一辆摩托车,不像我只是单纯追击,而是提前堵在了公交车道上。接下来就是过了好一会才骑自行车追上来、只知道用力按铃的我该尽到的责任了——指认这个脸色发青、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还装作一无所知的男人,正是刚才的痴汉。

警车到来前,剽悍的摩托车青年以及那家的男主人——女主人为了安慰年纪尚小的受害者留在了原地——一左一右架着男人确保他逃不掉。尽管我也注意到泥点双眼的男人全程像得了热病的鲇鱼似的死死盯着自己,接受警察询问后才得知,男人是因为以为我记得他的脸,所以才没有选择逃跑。

男人还说,他就是一直往我家放水瓶的那个人。听到这句话,我才发现自己的短裙前面已经被打湿了一整块,很恶心。原来装在车筐里的水瓶上的木塞松了。

我从第二天起开始发烧,起不来床,伊奥从福利事务所请了假,阿欧照顾我进食,还振振有词——姑且,考虑到了营养均衡。阿欧边说边整理餐桌,桌上摆满了超市特卖的速食产品,好笑的是看起来却都像认真挑选出来的样子。烧到睡着的时候,我的心情反而轻松了,至少不再有沉重的恐惧不分昼夜地萦绕在心头。

痴汉为什么要往我家门口放水瓶呢?据说是因为踩点遇到巡警盘问的话,可以用上门送水开脱,所以才任意选中了报纸上出现的某户人家。然而那个男人不管是按住女孩的时候、还是逃跑的时候、以及被抓的时候,一直死盯着我的样子很不寻常。仿佛一名“狂信者”痴迷于父亲的祈祷,一定要透过那双泥点似的眼睛,将内心表露给身为父亲女儿的我看。

夜深了,我睡不着,像之前一样半梦半醒的,联想到一些恐怖的事。就算痴汉被抓了,也不可能永远待在监狱里。等男人刑满释放,马上就会来到我家附近,埋伏在竹篱笆里,抓住恶狠狠盯了那么久早就印象深刻的我,使劲逼我跪下不是吗?我会像那个被殴打到连哭声都发不出来的女孩一样,毫无反抗之力,眼鼻被迫灌进密封在小瓶里的不腐之水……

终于退烧的日子秋意渐浓,我跟伊奥一起去车站前的超市买东西。我好像彻底虚弱了下去,两个购物袋都拜托手劲很大的伊奥拎着。悠悠散步回家的途中,走到了哥哥此前久久伫立、拐向吹来式篱笆大宅的十字路口,自认为该轮到自己为我带路的哥哥毫不犹豫地拐向那边——怎么啦,伊奥?绕远路啦。我小声抗拒着跟上去,只见哥哥果然将肩膀抵进杜鹃花篱笆的凹陷处,一脸认真地侧耳倾听。练习钢琴的乐声低低地响起来。听了一会,伊奥露出心满意足的平静表情,转过头来——是克歇尔311⑦钢琴奏鸣曲,弹得没问题。之后再也没有难弹的地方了,完全没有了!

我好像也能战胜一直以来将自己紧紧束缚的懊恼了。就算还会有新的担心,跟那种懊恼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静かな生活」(講談社文芸文庫、1995)

注释

①伊奥(イーヨー):哥哥的昵称与日语中“好哦”“真不错”同音。

②小鞠(マーちゃん):妹妹原名“茜”,因为小时候脑袋像“鞠”(小球)一样又小又圆,所以被父亲取了这个小名。

③林间夏令营:主要在暑假中进行的一种教育活动,旨在通过林间、高原等处的集体生活促进儿童、中小学生的健康,亦指为此而建的设施。

④甲州大道:江户幕府主修的五大道之一,现指东京新宿到八王子市与神奈川县交界处的道路,经常堵车。

⑤调频广播:通过调频进行的无线电广播,杂音少、音质高、可以播放立体声,因此适合播出音乐节目。

⑥吹来式:建筑用语,把椽子等两条或数条一组加以排列的方式。

⑦克歇尔目录:奥地利音乐研究家克歇尔(1800-1877)给莫扎特的全部作品按年代顺序编上的序号,也简称为克歇尔。缩写为K或K.V.。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
打开APP,阅读全文并永久保存 查看更多类似文章
猜你喜欢
类似文章
你是否珍惜着此刻拥有的一切?
热闹的冬天
【重点作者】郑彦芳|静默如初
童年的指甲花
你的五行缺水怎么办?
老爸如今抱怨多
更多类似文章 >>
生活服务
热点新闻
分享 收藏 导长图 关注 下载文章
绑定账号成功
后续可登录账号畅享VIP特权!
如果VIP功能使用有故障,
可点击这里联系客服!

联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