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力诗人】第十八辑：甘肃诗人于贵锋自选诗
于贵锋，1968年5月出生甘肃天水三阳川。著有诗集《深处的盐》、《雪根》。 现居兰州。
这里，那里
无人扶那一袭单薄的影子
无人抹掉脸上恍如隔世的晨雾……
这里，那里
这就像
什么地方跑水了
水又没法跑到别的地方
这里，可能是一个房间
也可能是一座县城
水越来越多
就这样，原来找不见的、忘记的
以为不存在的
全都漂到水上
皮球，鞋，沙发，木勺，某公园门票
蝴蝶标本，身份证，一具尸体……
就这样，你的生活
面临着改变
要么想法让水回去
那些漂浮物
也回到原来的状态
留下一层淤泥，石块
悲伤，安慰，和追问
要么离开
把房间，或县城
作为生命中的一个物品
丢在“这里”
你可以在又一个若干年后来寻找
房子或县城还在
也可能不在
“那里”，心像一个
荒凉的山洞
也像一条异常繁华的山谷……
就这样，你在一篇小说里哭着
在一首诗里拿着刀子
在一条街上
天空缓慢地苏醒
而你摇晃着从酒吧里出来
那一场宿醉
无人陪
无人扶那一袭单薄的影子
无人抹掉脸上恍如隔世的晨雾……
是的，天要亮了
你一个人在“这里”
在这个陌生的国度，或空间
在一条不停摇晃的时间的船上
在虚构的故事里
在别人的梦境……
就这样，你不停地从一个梦到下一个梦
这里，那里
虚的和实的
再也没有区别
你是自己还是他人
再也没有区别
这种区别
会越来越像一颗
不再出现的星星……
就这样，那些消失的东西
那些“死亡”
会越来越频繁地出现
它们没有实体
却借助某种方式一再提醒
它们存在着
空缺就是存在
就是种子，或寄生物
在适宜的条件下
开始繁殖……
就这样，轮回被改造成一架机器
粉碎，析离，搅拌，混合
添加和被添加，反应和被反应
诞生新物种
唯一的物种欢呼：世界！
青 蛙
青蛙一个个醒来。几个月之后
这世界和上次一样，依然没有改变
它们约好了，开始疯狂繁殖，疯狂地叫
在南方，北方
在祖国的水塘，在地球的雀斑
它们是那些粗壮的父亲，和矮胖的母亲
把能做的都做了。疙瘩长在了时间脸上
尾巴还像一截反复出现的记忆
寒冷来了，它们集体噤声
它们在生死间来回，队伍越来越庞大
甚至，它们说起发声的技巧：
“呱，呱”，亿万只青蛙在泥土里
“呱，呱”，亿万只青蛙在水泥里
“呱，呱”，亿万只青蛙在大街上
“呱，呱”，亿万只青蛙披着月色叫
粗野，愤怒，单调，无助地，惊恐地
鼓着脖子，亿万只青蛙一次次鼓起白泡泡
依然是
依然是，神庙威严，肉体易碎
依然是，翅膀之后，土地像风吹落的
空蜂巢……
依然是
四月，最迟钝的蝴蝶也学会了飞
镢头始终沉浸在质地明亮的时光
而有许多琐事在琐事之后
等我去做，也等着你去做
依然是，神庙威严，肉体易碎
依然是，翅膀之后，土地像风吹落的
空蜂巢
种子始终沉浸在农药发芽的喉咙
果园挂在树上
这灯红酒绿的山峦
和雨。
雨依然是忽大忽小
依然是云雨的青春骤然醒来
世界的湿内裤藏在喜庆人群
就这样，悲喜如兄弟，爱恨若夫妻
就这样在死生之地变着花样播种
蜗 牛
多了只小蜗牛，“大蜗牛独自生育”
但我们的交配，继续两个人进行。
从我们身体里出来的，在渐渐长大。
那么，我得换双眼睛：这只蜗牛带来另一只蜗牛的情绪
那么，我得换颗心：另一只蜗牛带走这只蜗牛的分泌物
这只蜗牛，在玻璃缸里。在不属于它的地方。
它把另一只蜗牛的痕迹，不，它把一只蜗牛
藏在深深而活着的黑暗中。
除了馒头碎屑以及水滋生的浮游物
蜗牛还吃什么，知识和经验？
带壳的小生命。不动。我相信它也活着。
比起旷野中我见过的蜗牛，旅程结束了，
或没有旅程。在壳里，生命一点点完成。
在水里，一个月又过去。仍然是大蜗牛，和小蜗牛
纯粹，还没有冒出泥土的根芽。
沧桑写在婴儿的脸。路很黑。那就
顺应吧，不用眼，只用耳
和心，如同那些书喜欢呆在图书馆里
慢慢变老。这老年还裹更多的事物
进入黑：黑里很敞亮。会看见
守灵之夜，街道空旷，天上那些星星
怀着让你仰望的目的。一再仰望
继而，垂下头，慢慢走路。天光聚拢到
你的心间，照亮蛛丝的小径
你走在其中，忘了要去什么地方
你走在其中，正是中国的
农历三月，或四月
花朵绚烂，香气如迷药。
突然，哭声像早晨唤醒了你
灵魂开始上路
人群乱糟糟地充满了活力
他们进入各自的角色
让仪式的每个环节
都像时光打磨多年的一片片银饰
黎明的大路上，和告别的拐弯处
多么理所当然的、浩荡的影子啊
注：①博尔赫斯有诗《城南守灵的一夜》。
河西走廊：20行各自独立的诗
隧洞，从细长的黑暗中喷射辽阔。
风喜欢圈地。
在大地深处，雷神睡了，雨意外地下着。
不要为了你的名声，隐藏那些喝掉的酒。
速度的隐喻被现实从根子上复制：马踏飞燕研究重与轻的哲学。
白塔寺的影子倒影在凉州的眼睛里。
嘉峪关的月亮，被箫声吹烂了，徘徊在起点与终点。
雪山闪耀，油葵静默，透明与不透明互相伤害。
湿地的清澈与细致超出江南的想象，苍凉也是一颗变异的种子。
弱水三千，实际上真正的出发，都是孤身上路。
旷野具有让风轮这样的庞然大物变小的能力。
我突然从人们的眼神里知道所有的深山都藏着好日子。
石羊河与疏勒河，瞬间进入生活，我们这些自命不凡的人。
打听阳关、玉门关的人，不妨到唐诗里去，我不是敦煌，也不是春风。
一枚金黄的落叶：敦煌。一棵白杨树光白的树干：敦煌。
葡萄被初雪冻得更圆了。你给雪说了，新鲜的雪，给吓住了。
月牙泉旁边，有月牙泉镇。窗户的小，见证着风沙的大。
在每一个洞窟里，请不要说话。
我渴望说出的仅此而已：各种各样的生活，与简单的美。
身体偏僻之处，依然存留着阳光、白雪与细小的沙子。
比 如
比如你终于相信了/ 植物长到哪儿，大地就延伸到哪儿/ 大地延伸到哪儿，人间就伸展到哪儿……
比 如
比如白杨树，与我熟悉的还是有所不同
在这儿
它们朝一个方向倾斜
比如玉米，它们更为辽阔
比如冰草，哦，这个，在水边长得同样茂盛
比如柏树，稀疏多了
比如胡杨林，长满黄金的叶子
比如棉花，比如啤酒花，比如苜蓿
它们都有自己的形状与季节
它们爱的，并不一定就是我所爱
比如风力发电机，也长成了旋转的树
比如在这儿，你可以将一颗晨星
比喻为葡萄
多汁的水晶
比如你有了将每一种植物
种进时间深处的冲动
但你还是保持着必要的理性
每一种植物都可以飞起来
但所有的云朵也试图把自己埋在大地的深处
比如你终于相信了
植物长到哪儿，大地就延伸到哪儿
大地延伸到哪儿，人间就伸展到哪儿
魔幻人间
岁在乙未，资本坚硬，诗脸红，丽达扯下天鹅的底裤
正值冬至，饺子列队，法如雪，人间判决星辰的缓刑
写下这两行，又看了一小段苏明关于西果园的大雪
这真是魔幻：下楼梯时我悄悄告诫自己不能摔倒
外面正在下应验的雪，重心向前，要摔也不能仰八叉
我果然爬下了，这真是好主意：雁滩宾馆前
卡夫卡的锁链果然高出路面
下了公共汽车，过大桥，雪大飘，你知道吗
苍茫的何止是群山与河流。在滑溜的桥面，人人缓行
生活当然是现实，现实当然是真实的一部分：疼痛的右掌
和疼痛的左小腿。而春天到来以后，幻觉才更真实：雪
被彻底吸收，叙说的声音里也只飘飞干燥的灰，干燥的光
孤独是一颗洋葱
发芽的一颗洋葱：影子，在我的前方滚，来不及回头……
孤独是一颗洋葱
一个影子走在前面，我没有看见它回头
柳树枝瘦，像穿着紧身衣来公园练习舞蹈的人
春水之光被装进手机里带走
少年进入青春期，对一切都不耐烦：这刚刚开始
孤独是一颗洋葱。一群洋葱
北方的孤独不会泡在水里
它们泡在风和无尽的阳光里，渐渐失去水分
市场切断宿命的路途，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火车站买回家的票
那么多的洋葱，没有人再来移动它们，它们自己也移动不了自己
它们在远方，周围全是自由，但再也没有谁去听它们一层层的喘息
洋葱和孤独成为一种累赘，成为荒凉的垃圾。在风中他忽然明白
远方就是放弃，遥远就是一种事物，失去了与其他事物的联系
穿过桥，穿过一台机器喷出的水汽时
透过阳光我看见了天空，看见远方迎面而来的一张脸
和二十年前一样光滑，仿佛他从来没有物质的压力
精神的压力，辩证法和二元论的压力
也没有时间的压力：洋葱从来没有被切开过
洋葱就这么奇怪地发芽了。它们不存在，但它们发芽了
你们看，你们看，我不是在泥土里，而是在水泥路面上
发芽的一颗洋葱：影子，在我的前方滚，来不及回头
打滚论
猪在泥水里打滚就像北极熊在雪地里
虚无在政治里打滚就像人在人性里
本喻互换也无不妥
甚至可以说人性在猪堆里打滚就像雪在政治里打滚
当然顾城那个鬼说“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一把纯粹的斧头砍碎月亮后还砍碎了心跳动的结构
不，打滚论就是论历史和现实
就像火车再快还是需要轨道还是要有起点与终点
就像数学计算的是各种关系，打滚本身是圆的
季节的一串气泡在时间里打滚，领头打滚的是花朵
打滚能否成功需要运气，生命有时卡在生死的缝隙
好在，轮回被发明了出来，更有阵风来自四维空间
2017年6月3日
诗人著作
诗人著作
《深处的盐》/ 新疆美术摄影出版社
诗人于贵锋部分著作图片
■编后语：
从诗人于贵锋发来的图片中，知悉他出版过诗集《深处的盐》，海蓝色封面。这个书名很有意思，若从非诗的角度说，海水所含盐分，是否会因海水深浅不同而导致含量迥异？我不清楚，不敢乱说。只是从这个诗集的名称中，大略可以看到诗人于贵锋对诗歌技艺探索的精神取向。
大海与生活有很多相似性，譬如生活的现场中有“盐”，也有诗人在一些诗中所描述的泥沙、泡沫、鞋、沙发、木勺、某公园门票蝴蝶标本、锯木声、蛙鸣，身份证等物件或声响。通常我们无力改变这样的生活现状，遂才会经常从现实的“这里”出发，努力寻找一处可以平息内心动荡的“那里”。而这种寻找之途，并非皆为欣喜。会有“无人扶那一袭单薄的影子”的悲凉感，会看到“鼓着脖子，亿万只青蛙一次次鼓起白泡泡”及“大地延伸到哪儿，人间就伸展到哪儿”之场景，会发现觅寻之结果或许“依然是，神庙威严，肉体易碎”。
但只要生活现状不变，这种寻找即不会止息。故，我更愿意将诗人于贵锋的本组自选诗看作是他寻找之途中的“心电图”。只不过是非线状式的，而是采用了密集的意象、西方诗歌中的象征和隐喻等手法来完成的文字描述。它没有线状式那么直观，而更像是递过来的洋葱，需要你耐心一层层去剥，直至抵达诗意的内核。此种剥离的过程，并不轻松。不轻松的程度，只有读者细心体会了，无需编者多啰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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