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玮
纳博科夫他爹是贵族，被暗杀了。他自己在俄罗斯天翻地覆后去了柏林，然后因为希特勒上台被迫害去了美国。按说他这么苦大仇深，其实有叫苦叫屈恨天仇地的资本。但他很少叫撞天屈。大概和他“老子就不爱和人扎堆”的脾气有关。对于扎堆起哄分子，就是昆德拉所谓“媚俗”——也就是“媚众”——纳博科夫不太待见。所以他最爱冷嘲热讽所有诠释家、评论家，拿他们寻开心。这种德行，说拧巴也好，说傲娇也罢……
纳博科夫是喜欢契诃夫、果戈理和普希金的，但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无感。我私人这么理解：他对前几篇的热爱，是因为这几位富有诗性，短篇精洁优美，艺术才华出众；他对陀老爷子以及许多俄罗斯长篇大师的不喜欢，和他对弗洛伊德的不喜欢类似：他不喜欢道德说教和心理分析。
当然这不是说，他是个为艺术而艺术的人。我倒觉得，这还是他那副拧巴傲娇的脾气在作祟。俄罗斯文化里，自省的、虔诚的、道德感的、急于拯救现实的这类“重”元素很多，而对技巧、艺术之类“轻”元素比较淡些。他于是拧着来，偏要嘲弄宣讲道德、分析心理、赋予社会意义一类东西。
他在课堂上烧《堂吉珂德》，据说是因为塞万提斯太残忍。大概在他看来，塞万提斯对堂老爹这种生活在梦中的武侠书粉丝，不该这么嘲讽的。实际上，纳博科夫自己，一直在描写各类“做蝴蝶梦的人”，例如《奥勒留》，例如《菲雅尔塔的春天》。出于一个作家的自觉（或者说，傲娇），他不会让故事太美满，甚至带点自嘲性质的，安排他们最后都悲剧了；但他对这些人的审美细节总是描绘得细而又细。说到底，他是喜欢这些骨子里带诗性的人。
众所周知《洛丽塔》的成名是一才美丽的误会：出版商把这本小说当情色书卖了。冷笑话是，这位出版商他爹当年印过亨利·米勒的东西——同样背负过“色情小说家”之名的大牛人。
纳博科夫的傲娇还在于，他会含而不露的写许多和自己有关的东西，但这里弯一点，那里折一点。给人一种“噢，原来他的生活就是这样的”错觉，然后他自己在旁边偷乐。比如，他许多小说里都会出现一个读书、下象棋、和同学们不太对得上号的少年，一个略有附庸风雅嫌疑、稍微有点脆弱的爹，一个独立自主简直比男主角还强势的女主角。但具体小说里又会有许多不同。到底这是不是能对号入座成他、他爹和薇拉，就是另一回事了。他小说里永远会出现的是度假地（会在那里遇见某个初恋小姑娘）、长途豪华列车（里面总有标本图册、彩色铅笔和冰冻橘子汁）。
纳博科夫的诗性，来自于他的共生感（synesthesia），所以无论是俄语还是英语，他的小说能够唤起的“图像感”，是他非常无敌的秘籍，比如著名的“我正在想到欧洲的野牛和天使、颜料持久的秘密、预言家的十四行诗、艺术的避难所。这便是你与我能够共享的唯一永恒，我的洛丽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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