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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峰马原们的乌托邦(当代中国文人归隐田园梦启示录之一)

■温星/2020年10月《中国文艺家》杂志(中国文联主办)

在百度检索“洪峰的乌托邦”,便会找到洪峰于2008年11月30日在其新浪博客上发布的《一份乌托邦计划书》及相关的新闻报道。马原似乎并没有也倒腾一个乌托邦出来。但不仅是洪峰、马原,几乎所有作家、艺术家,恐怕都曾幻想过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乌托邦,一个可以实现自己真正梦想的地方,一个真正可以自己做主、自己为王的地方。

不同的是,在绝大多数人心里,梦想等同于幻想,等同于遥不可及,因此,便绝不会真想着去实施,去追逐——因此,梦,也就不会破碎。当然,也就因此注定不会有梦竟然已经或就要实现的惊喜与幸福。

洪峰和马原,显然,并不在这“绝大多数”里面。原因之一,或许在于文坛就是少数可以做梦的地方之一,作家就是少数有资格做梦的人之一。

洪峰和马原的名头,毋庸赘述了吧,两人均名列当代中国文坛先锋小说“射雕五虎将”,前者“北丐”,后者“西毒”。巧合的是,他们都选择了离开家乡,来到云南隐居;更加惊人巧合的则是,他们都在自己落户的地方遭遇飞来横祸,被当地人毒打,并因此震惊全国。

“不是说云南民风最淳朴吗?难道云南人就爱殴打外来的作家?”有网友就此戏谑发问。

我把这个问题,当做一个玩笑,抛给同样在云南隐居的“撒娇诗派”代表诗人默默,“下一个在云南被打的外地作家,会是你吗?”默默笑得几乎背过气去,“那是偶然事件,我怎么可能被打?”

洪峰和马原的名头已经无需赘述——这,或许,只是我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想当然的印象而已。实际上,“先锋五虎将”中,较早也较多“触电”(指直接创作或将其纯文学作品改编成电视剧或电影)的苏童和余华的公众知名度,要胜于多年以来一直坚持纯文学道路的洪峰,更远胜于早已淡出文坛、“不当作家好多年”的马原。

客观而言,若不是发生在2012年年头和年尾的两起“作家被打”事件,洪峰和马原的知名度还停留在文学圈以及读者圈子内,而“作家隐居”的话题以及纯文学作家的命运,也不会如此强烈地受到全国公众和媒体的关注。

看到好友作家被打的新闻,余华也感叹,并终于醒悟过来:原来,如今的世外桃源也有村长!

温星对话洪峰(右)

【1】

先说洪峰。先从那个暴戾又混乱不堪的除夕说起。

那是2012年1月22日,农历除夕下午,云南曲靖市会泽县马武村,兔年的最后一抹夕阳照耀着洪峰占地2400平方米的珞妮山庄。洪峰的妻子蒋燕正在屋里摆放即将开席的年夜饭的桌椅。

由于家中装有监控录像,当时的情景得以清晰再现:16时41分之前,监控录像中的画面仍然正常;此后,门外来了两名年轻女子;随即,多名男子陆续出现在画面当中;16时43分,妻子蒋燕从家中走出并进入画面。

“我接到了对方女儿的电话,说让我出来商量租地的事情。”蒋燕这样想着,便站在大门口,与对方开始交谈。她并没注意到,对方的人已经陆续赶来。16时45分,洪峰出现,当他走到大门口时,门外那些男子很快开始拉扯,画面开始混乱。

根据各路媒体记者均亲眼所见的监控录像资料,大量人员开始围住洪峰,拳打脚踢,洪峰被数次打倒在地,挣扎站起,又倒下。16时48分,洪峰最后一次倒地后,对方人员方散去。被搀扶起来的洪峰,神志恍惚,几乎无法站立。

通过微博,“著名作家洪峰除夕被打断三根肋骨”的消息传遍了全国,王小山、余华、马原、余秋雨、徐敬亚等著名作家、诗人、意见领袖,均表示强烈关注和声援,其中多位还直接飞到昆明、再转道曲靖会泽医院,去探望洪峰。

一位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便已奠定全国文坛地位的作家,竟然是以被打断三根肋骨的无辜又无助的姿态进入普通大众视野,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对文学的讽刺。而让此事不断发酵,影响力不断扩大升级的载体,应该说,是微博和网友,而非传统媒体和传统的媒体人。

在这里,原本过于破碎化的微博及微博传播方式,奇妙地和文学及作家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洪峰开新浪微博的时间不算晚,总共已有101页的内容。第一条微博是2009年8月31日晚上发的,题目叫做《给博友解题:自动执行的第22条军规》,后面跟着一个网络地址链接。稍微留意就能发现,这其实并非他主动“发”的,而是从其关联的新浪博客同步更新显示过来的。随后近两年发布的微博,情况大抵如此,既无详细内容,也罕有人顶贴,他更不会与网友互动。但若点开微博所附博客地址,你便能看见,他在博客上与读者的互动并不算少。由此可见,对于微博这种“新兴事务”,洪峰一开始并没太在意——其实,许多传统的纯文学作家都是如此。

正是因为这次被打,洪峰得以以一个“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形象,从以往的著名作家身份,“转型”成为了一个微博达人。再后,他更是频繁对国内外各种时事新闻发表意见,如今,大有进而成为一位“公知”和意见领袖的趋势了。而绝大多数作家,是从不关心时事和政局的,即便真的著作等身,其人其作品也很可能与当下国情社会无涉,与民生疾苦无关——我理解,古话所云“百无一用是书生”指的大抵便是这些作家和文人了。

2月1日黄昏,被打后第八天,洪峰微博发布:“大家好,我是洪峰。感谢新浪网友对我的关心和支援,这些关切和问候,让我与家人内心既温暖又充满了力量。目前我已脱离危险,只是说话、呼吸还比较吃力,大小便及行动仍无法自理。”实际上,当时洪峰仍无法自主上网,这条内容是蒋燕用洪峰的账号代发的。

躺在医院的洪峰,偶尔睁开眼睛,看看始终陪在床边的小自己24岁的妻子,特别地感动。闭上眼,他便会回想起,被群殴时,娇小的妻子是如何冲过来趴在他身上,保护他。恍惚中,他好像对她说了句“没事儿”。后来医生说,若非妻子的这番救护,他断裂的肋骨很可能插进肺部,性命堪忧。

这个细节,经媒体披露后,感动了许多人,“洪峰老师和爱人给当下年轻人好好上了一课。经得起浪漫,也经得起灾难,这才是爱情!”

“微博真是很不错,一些杳无音讯多年的老朋友一下子就联系上了。”因为这,断了三根肋骨的洪峰很开心。当看见马原和王小山时,浑身的剧痛似乎都被欣喜和快乐取代。

2012年2月9日中午,王小山率先告辞,只留下马原。洪峰和马原虽是齐名于文坛的老友,却散落天涯只能遥遥相望,已经记不清究竟有多少年没见了。那天,是正月十五,洪峰又与医生争吵起来,“我一定要离开医院,不能让自己在医院里度过整个正月!”然后,他又发了一条微博:“2012年春节之前,我曾经一度认为自己正接近那个乌托邦……”

【2】

洪峰的乌托邦梦想,由来已久。

洪峰向来不喜、也不善与人打交道,他处理不好写作之外世俗之中的几乎所有事情——这点,和许多天才作家很像。2006年10月28,在单位遭遇不公正待遇的他,选择以“上街乞讨”的方式,来博取社会的同情和媒体的关注。紧接着,又宣布退出各级作家协会,并辞去沈阳作协副主席职务。外人普遍解读为,他的这些做法,是要和当地的作家圈子划清界限。实际上,即便不来这一出,他和当地文坛也始终是泾渭分明,常年以来,他总是将自己禁锢在书房埋头创作,对于圈内的各种应酬,深感烦恼甚至痛苦。

都市生活对很多人而言美好又充满诱惑,对洪峰却例外。他成年后,便一直不喜欢城市生活,梦想着有朝一日能逃离这些繁华喧嚣,过上山间生活。心理学家说,这是他的性格因素决定的,还分析认为他有社交恐惧症。

逃离,对,洪峰决定逃离。

早在1989年,洪峰便第一次到了云南。这里的湛蓝的天空、富氧的空气,还有那种可以让心灵自由的感觉,让他如痴如醉。2001年那次,洪峰到云南创作一个话剧,认识了当时还在曲靖读书的学生蒋燕。这个比他小24岁的曲靖乡下姑娘,便是婚后洪峰口中那个百般贤惠的“老燕”。用自己祖传的中医,蒋燕治好了洪峰因常年写作而患上的一身的职业病。

和蒋燕在一起,洪峰感觉“人全方位的干净,舒心”。2008年秋天,洪峰携刚癌症手术不久的妻子蒋燕,带着自己钟爱的藏獒,一起来到蒋燕的老家曲靖市会泽县马武村定居。他在2010年2月的一篇文章中说,“因为这姑娘是滇东北的山村长大的,滇东北刚好还没被都市人破坏殆尽——大理丽江西双版纳已经不是梦想的世界了,乌七八糟的跟城里差不多了——于是,就到了这儿。”

对美好家庭婚姻的期待,很快,却在生硬的现实面前碰得伤痕累累。借宿在岳父岳母家的生活,让洪峰万分压抑,更加糟糕的,是他根本处理不好和岳父岳父母及村民的关系。这些关系,在他看来,都“特别复杂”,以至于经常为此焦虑、失眠,这也严重影响到了他的文学创作。

“既然要在这里定居,何不建一个自己的独立王国呢?” 2008年11月30日中午,洪峰在新浪博客上发布《一份乌托邦计划书》。在他美好的构想中,这个乌托邦是一个适合文人墨客、各类艺术家及各种成功人士休闲和养生的小庄园。他们来到这里,愿意休养就常住,愿意小憩就短住。慢慢地,就有可能形成一个有特色的“洪老汉文化庄园”。

2010年10月,占地2400平方米的珞妮山庄建成,内有一栋3层楼的房子和宽敞的院子,当然,还有专门的藏獒园。漫步在这个倾尽了自己毕生积蓄和想往的小王国里,洪峰有一种终于安定、终于成功了的恍惚。他觉得,只要在这个封闭的小王国里,就可以逃离世俗的纷纷扰扰,就可以安心搞自己的创作,以后若有人来,也必然都是有共同语言的、自己喜欢的人。

这座耸立于国家级贫困县马武村村中的庄园,显得过于另类,令许多村民侧目。他们谁也无法准确念出用艺术篆体书写的庄园名,更不太可能有机会进去看看或小住。有人因此觉得,这座庄园恰如一座自我封闭而又排斥外界的城堡,加深了洪峰在村民面前古怪、孤僻而又神秘的印象,也更加剧了某些人对他的反感和抵触。

比如马武村的村支书吴昌贵。深居简出的洪峰几乎不与任何村民接触,但吴是他曾想处好关系的一个。有村民找洪峰反映吴昌贵在村务上存在经济问题,但没有证据。洪峰寻思良久,便借此充满善意地向吴提醒:“有些钱能拿,有些钱不能拿。”

后来证明,这番善意的提醒,在吴昌贵看来,或许更像是威胁。在2012年1月22日除夕的那场围殴之后,吕昌贵盖了手印的一份材料到处流传,上面写满了洪峰的种种花边新闻,大致内容为:洪峰是个被单位开除的人员,利用网络勾引中学生,得以落脚马武,然后,为了出名,又做了不少新闻炒作的勾当。

“这是典型的'中国式报复’,要打倒一个人,首先就要搞臭他。”对此,洪峰根本不愿辩解。他其实特别愤怒,但骨子里特别不屑:我一个堂堂大作家,怎么可能跟你一个没文化的农民去争辩、去计较呢?太掉价。

“洪峰被打”事件,最终不了了之。在洪峰看来,作为村中“最高领导”的村支书吴昌贵和自己之间,其实并无直接的利益冲突,彼此都够不上威胁,因此也就彼此作罢了。

“出啥事儿都不重要,只要媳妇儿跟我站在一条线上,就没什么大不了。”洪峰给我说,妻子蒋燕20多岁就考到了注册会计师证,本来可以大有作为。但结婚后,就“蜕化”成了一个特别贤惠的传统妇女,生活中的一切事务他都不用操心。现在的生活,他挺知足。

不过,作为一个思想者的洪峰,有时,似乎也在尝试着反思自己的生活方式。从今年1月4日他发的一条微博,可以看出端倪:“没有进过大山的都市人都会把那里想象成人间仙境,动不动世外桃源什么的。真的让都市人进山生活就远不是那么回事了,我确信他们大部分挺不了一个月。生活单调和困苦还是小事,最糟糕的是那里缺乏国家机器的正常保护:你的生命轻如鸿毛,一阵轻风吹来,就可能飘然而去杳无踪迹......还想做陶渊明么?”

【3】

在马原前往曲靖市会泽探望洪峰返回昆明时,我曾向他建议:何不以洪峰被打的真实故事为蓝本,创作一部反映中国作家生存现状的长篇小说?

我的理由是:作为中国政府在广袤农村中设立的最基层组织——村委会,其性质属于官方机构,实际上履行着国家对于最基层农村的管理或曰服务的行政职能。但村委会的工作人员,从村支书,到村长,再到村委会的会计、文书等人员,都不是国家公务人员。这就从体制上给农村的管理预留下了诸多失控的空间。众所周知,村这一级的选举中各种贿选的手段层出不穷,许多人都想当上村长或村支书,因为,在一个村里,村长和村支书往往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就像一个土皇帝。

何不借这个题材,在反映作家命运的同时,好好解剖一下村级组织及村官的种种问题?

马原摇头。面对我这个建议,洪峰本人同样不置可否。

在我理解,作为很纯粹的小说家,对于围绕村这一级政府机构的种种利益纠结,马原和洪峰都看不透、甚至根本看不懂,主观上也不愿去触碰。在洪峰看来,要把一个问题村官拉下马,比拉下一个县委书记还难。中国的村官乱象,说到底还是土地问题,许多村里土地被出卖,钱都进了某些人的腰包,村民没有获利,民怨便越积越深。

得知马原有意在西双版纳置房落户,洪峰曾提醒:不要觉得西双版纳肯定就比会泽好,见到陌生人对你微笑,你就说那里民风淳朴?这种印象太表面了,可能存在巨大的欺骗性。

这大约只是洪峰的一句戏言,没想竟一语成谶,言犹在耳之际,马原真的也被打了。

2012年11月9日星期五,下午,马原从西双版纳打来电话,非常兴奋地说周日就要入驻版纳城外南糯山上的新居,邀我去喝酒。后来我才知道,他只是小范围内邀请了三位在昆明的朋友,另外两位是诗人雷平阳和小说家姚霏。不过,他俩也跟我一样,各有俗务缠身而没能分身前往。我觉得挺扫马原的兴,为此还颇怀着些歉疚。

11月15日凌晨3点20分,马原一个半月没更新过的认证微博突然出现了一条新帖:“没想到洪峰的惨剧在我身上重演了!一个叫周海林的带领一伙恶徒在一小时前来到西双版纳南糯山姑娘寨原中心小学将我围殴到昏迷,全身多处受伤。向全国人民求援!”

文字明显很仓促,一起发上来的,是马原鼻青脸肿的一张大头像。大概因为不会操作,照片是横倒着的。

多年以后,我与马原(左)在南糯山

一夜之间,这条微博便被转发上万次。大量网友表示同情,对行凶者发出声讨。年头洪峰,年尾马原,两位都是“空降”的全国著名作家,而且都是在落户或即将落户云南时被打,历史怎会如此惊人的相似?有媒体在做报道时,将这两起作家被打事件联系在一起,提出如此质问。

小说家姚霏为此写了一篇《马原挨打与云南及其他》,在这篇被推荐到新浪博客首页的热文最后,他庆幸自己“逃过一劫”,但表示“却更伤心,替云南人也替中国作家!”确实,如果姚霏雷平阳和我都如约专程去版纳见证了马原的乔迁之喜,那么,那些歹徒突然闯入时,我们有可能全部都在场呢。那样的话,又将会是怎样的局面?是我们一起喝退歹徒,马原幸免?还是我们大家都无法幸免地全被打了?

当然,历史的任何一个细节,都不容假设。这些曾真实发生过的细节,都在某种程度上改变着我们以及我们的思维和行为模式。

被打后,马原的手机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无法接通,我和姚霏,还有许多朋友都没法及时得到他的消息,很是担忧。此事虽性质恶劣,但伤情自不会有太大问题,姚霏真正担心的并不是这个,而是马原是否会妥协。如果说洪峰被打貌似是因为土地纠纷、邻里关系不和等因素,好歹还有迹可循,马原的被打可就完全是飞来横祸了——版纳格朗和乡中心小学此前曾将南糯山村委会小学房屋租给周海林,后被政府收回,并安排给马原借住。得知有人入住,心怀不满的周海林便凌晨带人杀将而来……

至今,对于马原和洪峰如出一撤的妥协态度,姚霏依然很不认同,提及便大摇其头。

在一些朋友看来,经历了这次被打事件,性情本就敦厚的马原变得更加审慎,甚至有点委曲求全。早在年初洪峰被打他从海南海口市赶到曲靖会泽县探望时,他便是如此态度,劝洪峰息事宁人,“既然还是要留下,结仇终归不明智”。

这句当初说给洪峰的话,马原也用来告诫自己。于是,他和洪峰一样,都没有因为自己的无辜而对施暴者穷追猛打赶尽杀绝。必须承认,有时候,现实就是这么无奈。

亦如轰动全国的“洪峰被打事件”,马原之被打,同样注定不了了之。当继续留驻于南糯山的马原想要开始新长篇小说创作时,他惊愕地发现,自己游历华夏大地精心挑选情有独钟的这处生活和写作的圣地,似乎已然悄悄发生了一些改变。“气场不对了。”马原强烈地感觉到,已经没法在这里完成自己的新作。于是,2012年12月底,他飞回了海口,开始潜心于承诺今年三月份要交给《收获》杂志的《无穷》。

《无穷》是一部怎样的小说?马原说,讲述的是一个人无端陷入一场遗产纠纷,凭空生出了无穷无尽的烦恼。“你们将会看到,这个故事很有卡夫卡的味道。但卡夫卡是形而上的,我这次玩形而下。”

【4】

洪峰告诉我,被打后,他对云南最初的一些印象被颠覆了。我们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都在强调农民是淳朴的、善良的。但慢慢地,他发现并不一定都是这样,“山里人并不比城里人好,城里人也并不比山里人坏。那一年,我跟马非一起在大理买东西时,还跟卖主打过架呢。”他顿了顿,找了一个比方,“对了,那人感觉就像是在卖切糕似的。”

不变的,是洪峰依然会经常在微博上说会泽县的好话,“人们如果有机会来云南会泽,会感受到和大理丽江完全不同的风貌。我喜欢它,是因为它的自然景色还没有被完全破坏。它是个内销型县镇,所以商业不那么活跃;因为交通受阻群山,旅游业也还没有发展起来。这一切都使会泽更天然,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就不敢说了。不可以因为自己受了伤害,就连会泽的山山水水也得罪你了。”

不变的,是越来越浓郁的天伦亲情。就在骨伤远远未愈的2月14日深夜,洪峰在微博上写道:“以往珞妮亲我都是有什么事情要我替她做,今天晚上她探过小脑袋亲我,我以为她又要有什么新要求。没有,她只是亲了一下,然后看着她妈妈笑。再亲一下,两条腿蹬来蹬去格格笑。她妈妈说珞妮这是怎么了?后来我想我知道了:女儿亲我的时候我闭上眼睛说晕了晕了。她就是为这个高兴。”

秀女儿珞妮的照片及父女之间的点点滴滴,成为洪峰微博延续至今的最重要的一个话题。我认为,这,或许才是洪峰这辈子最最在意的乌托邦。

在洪峰看来,放眼当代文坛,名作家中和他生活状态接近的只有韩少功。每年4月至10月,韩少功都会回到湖南岳阳市汨罗农村,像一位普通老农那样,每天6点起床,身着粗麻布衣,脚穿解放鞋,种树、养花、掏粪、种菜、喂鸡,同时也阅读、翻译、上网、写作、思考。十余年来,几乎年年如此。他的许多重要作品就是这样诞生的。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如此陶渊明式的生活,无疑,令许多作家和普通人都艳羡不已。耐人寻味的却是,洪峰又强调,自己其实不算隐居,也并无隐居的想法,他只是喜欢过这种相对安静清洁的生活,他也在努力做着许多世俗的事情。

如果说真正的隐居必须“出世”,与世无争,可以只埋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不计较任何名利得失,那么,不管韩少功、洪峰,还是马原或者默默,他们当然都算不上隐居——当代社会,怎么可能存在真正的隐居?一个人,怎么可能像陶渊明当年那样,真脱离这个社会以及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网,做到真正的独善其身?

前两天,恰好有两个老板到珞妮山庄拜访洪峰。他们大学时代就已经是洪峰小说的拥趸者,目前在做生物科技,想到曲靖会泽投资药物种植。按照洪峰的说法,他们想请他出任该项目企业的董事长,他清楚自己不懂任何做生意的事情,但很高兴,“多好啊,一搞起来,起码把一个乡的人都弄得有钱了。”

说这话的时候,洪峰天真依旧。于是我问他,现在回头想想,当初抛出那样一个“乌托邦计划”,是不是过于天真?“不啊,我觉得还是可能实现的。”他回答,“不过,只能将就现有条件来做,不可能像默默那样。他有钱。”

默默确实有钱,这一点,在中国所有诗人作家里都比较罕见。

默默是当代“撒娇诗派”主要创始人,曾一度与北岛、舒婷、食指等当代著名诗人齐名。但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更多的时候,他却以一个营销策划专家的姿态出现在上海乃至全国地产界。在上海繁华闹市区和远离红尘喧嚣的云南香格里拉独克宗古城,默默缔造了两座“撒娇诗院”。家底深厚的他,经常在这里无偿接待国内外诗人、作家、艺术家,于是,原本的经营项目愣被他搞得血本无归,成为诗人们口中可以欢聚、可以胡闹、也可以圆梦的一个“诗歌乌托邦”。

在马原刚去落脚便被殴打的西双版纳,默默多年前就一次性买下了5套房产。不过,相比于他在上海的那17套,这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默默戏言,仅仅靠房租,自己就能过上中产阶级的优渥生活。

但在整个中国文坛和文化界,默默毕竟是极少数,我把他和沈浩波、叶匡政、李亚伟等归于一类,都是脑子足够灵活,且能很好地与市场经济接轨,在物质上可以轻轻松松就中产的主儿,与此同时,却依然还是不原放弃自己的诗歌梦想,依然努力营造着自己在这个红尘中的乌托邦。

洪峰和马原显然不属于这一类,他们是相对更加纯粹的一派文人。洪峰显然过于单纯、执拗,连最基本的与岳父岳母及村民们的人际关系都处理不好,可以说,如果不是洪峰,换作一个稍谙人情世故的人,他的被打事件也许就可能避免。马原同样是一个单纯、执拗的人,尽管是一所著名高校的文学教授、系主任,曾陆续当过记者、编剧,也开过公司,但相比于默默的经营头脑和待人接物的能力,他依然不过是个“菜鸟”。当然,在马原被打事件中,他确实无辜,而且可以说比洪峰还无辜,换做任何人,也许都很难躲过那一群黑暗中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5】

我忘了问问马原,他正在加紧创作的新长篇的名字叫“无穷”,这会不会就是一种隐喻?而里面那些“无穷无尽的烦恼”,真的只是小说里的故事呢,还是现实生活的投射?等作品出来后,或许读者也会生出这样的疑问。

不过,马原给我的印象真是一个很豁达的人。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就在马原被打事件之后一个星期,他就回上海参加过《收获》杂志的一个活动,面对媒体采访,已是阴霾尽扫谈笑风生,同时也表示不会追究殴打自己的人。那之后,他还转飞到深圳,在一所大学发表过一场文学演讲呢。

不管如何,那个叫做南糯山的地方,依然是马原魂牵梦萦的乌托邦。他乐呵呵地告诉我,在海口家中写完新长篇,就会立即飞回西双版纳,在那里扎根。他说的是“飞回”,似乎那里才真的是他的家,他的心从来就没离开过。

看来,两场沸沸扬扬却都不了了之的“作家被打事件”,均未能让两位受害主角退缩。或许,是因为那里有他们的梦想,他们的爱,那里就是他们梦中的乌托邦。  

(作于2012年11月下旬,首发于《边疆文学·文艺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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