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蓝江
编者按：下面这场对话发生在2016年1月30日，这是柏林艺术大学（UdK）一次学术会议的一个环节。阿兰·巴迪欧与让-吕克·南希先生接受邀请，参与这次大范围的讨论，并对最终的成稿进行了校对。
法国与德国的哲学关联
让·沃勒克（Jan Völker，下面简称沃）：我想从一个寻常问题开始。对于你们俩来说，德国哲学在你们的著作中都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正如哲学时间线索的问题，即哲学介入当下的时间线索的问题。你们如何评价法国和德国之间的哲学关系？
阿兰·巴迪欧（下面简称巴）：在我看来，哲学是以非连续的方式存在的。我相信存在着不同的哲学时代。连续性的观念或传统，终归是学院派的观念。至于人类是哲学的动物，哲学始终存在且无处不在——这就是当代新闻界的广度。各个哲学时代是不连贯的，但我们可以在历史上去定位各个时代。当然，存在着伟大的古希腊的哲学时代。还有伟大的阿拉伯的哲学时代，紧接着古希腊时代。17世纪由法国的时代，滥觞于笛卡尔、马勒布朗士、斯宾诺莎、莱布尼茨——即便莱布尼茨是德国人，而斯宾诺莎是弗莱芒犹太人。在17世纪末，18世纪初，有一个英国哲学时代，代表人物有洛克、霍布斯、休谟。还有一个德国哲学时代，即我们所熟知的德国观念论传统，有康德、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
似乎对我来说，20世纪有一个法德哲学的时代，主要是围绕着现象学建立起来的。它开始得很早，有胡塞尔，之后是海德格尔，在法国有萨特、他在二战前去了柏林，之后还有梅洛-庞蒂。我们今天看到的，或许我在这里冒个险，我认为这是法国时代的结尾——或者就像美国人说的那样，“法国的痕迹”，美国人更多地是让这些哲学在校园里流行起来。如果我们仔细看看，这或许是一个法国-斯洛文尼亚的时代——不要忘了齐泽克及其追随者们。我说过，这个时代肇始于现象学，尤其是与海德格尔有着复杂关系的德里达、拉库-拉巴特、南希和利科。通过法国结构主义，尤其是以拉康和福柯为代表……坐在你前面的两个人也是这个方法的两个晚期代表——两位幸存者。
所以，什么是法国哲学时代，它开始于法德时代，然后直到美国开始谈法国的时候，就成为法国哲学时代了？我相信，有人试图在我所谓的新地方来建立一种哲学。目的不仅仅是在学术圈子里来强调哲学，而是用一种非常生命化的方式让哲学与它的外部建立起关联，用文学、绘画、电影、数学、精神分析来滋养哲学，在尼采、柏格森的生命论中来呼吸哲学的新生命，正如德勒兹所做的那样。这样，所有这些思想家都试图建立起哲学全新的批判地位，它与政治的关系紧密。当然，还有一些不同的哲学潮流。有德里达的解构主义。有利奥塔的后现代主义。还有斯特拉斯堡学派，如拉库-拉巴特和南希。那有些个体的成果，如我自己，我很愿意将自己的努力描述为一种新古典主义。总而言之，在20世纪30-60年代，法德之间的哲学关系经历了一个巨变和相近似的过程，或者这个时期更长——无论如何这个长时段非常明显，包括了第二次世界大战。
我们现在在哪里？我要说的是，我们或许在这个时代的结尾。我们不知道我们走向何方。一般意义上的哲学的命运非常不确定，尤其是法德哲学的关系。事实上，似乎对我来说，今天哲学的状况的问题，正如在法德关系中的反思一样，取决于你们——我的意思是，跟我们进行的这场讨论，你们这些年轻的德国人，当然，还有一些年轻的对哲学有兴趣的法国人。
在我结束之前，我还想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十分希望融合德国与法国。我并不是欧洲的捍卫者。最终，如果没有俄罗斯、没有土耳其，相对于那些之前大帝国，只能防御，而不是创造性的关系，那么欧洲是什么？不，我想看到的就是法国和德国的融合。一个国家，一个统一的联邦，两种主要语言——这很有可能。法国是一个老迈的国家，被它的历史重负所压垮，毫无理由地缩水了，变得自负了。另一方面，德国是一个非常不确定的国家。它不知道它自己是什么，它拼命地找寻自我，并一直如此。如果我们将法国和德国融合起来，我们就会终结老迈的法国，并赋予德国真正的青春。那么哲学会是什么样的？好吧，我想哲学就是法德式的哲学。或许这是所有哲学时代中最光辉荣耀的岁月。这就是我的当代神话。
让-吕克·南希（下面简称南）：首先，这里有一个悖论。我们在讨论法国和德国的哲学，或者是先知阿兰的法德哲学，不过我们都是法国人——好奇怪呀！但或许没有看上去那么奇怪，因为我认为我们俩之间有着某种微妙的仅仅能看到的东西，这就代表着法国同一性的形式，不过它也代表着一种差异，一边是“更法国”，一边是“更德国”。我不知道你是否同意这一点，但是……
巴：我更法国，你更德国？
南：更？为什么不呢（Warum nicht）？我不知道。无论如何，我认为我沿着你刚才非常清楚概括的历史路径来前进，但我要添加点东西，并同时稍稍改变一下这条线索。例如，你说“尽管发生了战争”，我倾向于认为不是“尽管发生了战争”，而是“因为发生了战争”。换句话说，事实上，在战争期间，法国比德国越来越哲学，因为科耶夫将黑格尔引入到法国，还有巴塔耶和海德格尔的亲近关系（这个关系很少有人知道，但确实存在），还有很多其他因素。我认为，随着一战的爆发（这是第一次巨大的冲击波，欧洲的终结随即开始），德国哲学传入了法国，从而导致了法国和德国的哲学交叉，这并不是巧合，而直到那时，奇怪的是很少知道这一点。并不是缺少沟通的渠道，而是最终这些观念很少传播。于是，二战时期，大量的德国哲学家离开了德国，与此同时，在战后甚至战争期间，由于德国哲学的出走带来了法国哲学的振兴。
不过我认为我们也可以在你概括的哲学史线索中来进一步追溯这些现象。我们还可以说，通常意义上的伟大的德国观念论——顺便说一下，还有德国的浪漫派——与法国形成了对比，法国发生了革命，而德国没有。德国没有革命的基础，这恰恰是因为德国还不是德国。从康德到荷尔德林，至少到黑格尔，德国哲学家们通过他们各自的道路，是在没有革命的情况下，或参照了其他国家的革命，或处在迎接革命的过程中（他们的革命是思辨革命而不是政治革命）来思考他们自己。这是一个经常会有人评说的现象。我认为它触及到了思想本身的某种东西。仿佛正是因为德国没有统一，而法国长期保持统一（一直统一到今天，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因为法国太老旧了，所以它才步履蹒跚，苦难深重），德国的观念仅仅在思想上发展（费希特、谢林等等），那时候德国尚未成为一个国家。
不过，另一方面，法国大革命事实上就是一场哲学运动。它涉及到将整个思想模式加以实现，付诸实践，而在德国人们至少感觉到在一场革命的假说面前，它有点羸弱无力，或者与革命保持一定的距离。我在这里不得不看下康德，一方面他每天散步，了解革命的新闻，另一方面，他宣布我们没有权利去颠覆当权者。所以，若这里有什么东西很重要的话，就是因为他提出了法的关系长期以来就是哲学关系。你非常对，我们当然必须把英格兰也包括在内，但事情会变得更为复杂，因为英国发生的事情在政治经济状况中也扮演了重要角色，在这个背景下，发生了这种哲学替代。
在这里，我不想进行详细分析——这是另一个问题——但在这位对话伙伴面前要问问我自己的是：当谈到德国的时候，我心中浮现出来的重要特征是什么？在德国哲学激活了法国思想的时候，德国哲学从根本上做出了什么贡献？我想说，或许在德国哲学中出现了某种东西——某种已经在康德那里出现但不明显，逐渐在黑格尔、谢林、荷尔德林、以及之后的海德格尔那里变得越来越明显的东西——我们知道，这就是有一种先在的哲学言说的观念，即哲学的言明，这种言明的模式（若你喜欢，也可以叫哲学的声音）出现在所说的话当中。如果我们在这里用言说与被言说的概念配对为例，这不一定会谈到列维纳斯，我们注意到，从笛卡尔以及革命时代的意识形态哲学家之后，法国哲学更喜欢采用有点中性的话语和言说模式来谈论对象。而德国的思考一开始就沉浸在语言之中。
莱布尼茨首先宣布了德语是思考哲学最好的语言，但德语尚未完全成熟。没有发过思想家说过类似的话。后来，我们也看到了海德格尔谈过德语的优势。那么，我会说，在法德关系中——与你谈的不太一样，但你与我说的有所重叠——德国元素更多地在所说的东西中言说，这也意味着哲学话语就是行为本身，本身就是一种哲学话语。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哲学就是彻底的实践，但哲学本身也是一种实践。在这方面，你忘掉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马克思！呵呵，你故意的！顺便说一下，马克思是第一个英法德哲学家。或者毋宁说，马克思有一种谈论对象的伟大话语，有一种言说和意志的声音，他想要人们听到他的声音，发出一个呼吁，给一种特别的感觉，让他的声音能惊天动地。
巴：但马克思没那么德国！或许他甚至都不是一位哲学家。怎么说呢，我们先把马克思搁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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