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甘本 | 作为宗教的医学

作为宗教的医学

阿甘本 文，古门门译

文章来自微博，感谢译者授权

译者按：阿甘本在5月2号对他近日以来提出的“医学成为新的宗教”的这一看法进行了相对完整的论述，这是阿甘本自新冠大流行以来最长的一篇文章，主题也较为鲜明，阿甘本接下来的生命政治的部分论述可能也会沿着这一思路展开。同样的，这篇也仍旧委托了Adam Kotsko（阿甘本和齐泽克在英文世界的重要译介者）译为英文。无论赞成与否，这篇都值得一读。

英译者注：阿甘本请我翻译他对新冠危机的最新思考。

科学已经成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宗教，人们相信他们所相信的，一段时间以来这已极为明显。在现代西方曾并存着，并且在某种程度上仍然并存着三大信仰体系：基督教、资本主义和科学。在现代性的历史上，这三大“宗教”常常相互交叉并且不时产生冲突，之后又以不同的方式和解，直到它们逐渐达成某种和平、联通的共存，如果不是以共同利益的名义进行真诚且恰当的合作的话。

新的（事件）是，在我们毫无察觉之下，科学已经同另外两个宗教点燃了一场隐秘且不可调和的战斗，科学胜利的成果每天都展示在我们的眼前，那就是科学正以前所未有的形式决定着我们生活的所有面向。正如过去曾发生过的那样，这场战斗与理论及一般原则无关，而是，可以这么说，与宗教崇拜的实践有关。事实上，科学就像其他所有宗教一样，懂得不同的形式和科层，并通过它们来组织和安排其结构：对一种精细和严厉教条的详细阐述，实际上恰好与极为广泛且普遍的宗教崇拜领域相吻合，而它正是我们所说的“技术”。

并不奇怪的是，这场新的宗教战争的主人公应当是，科学中教条不那么严厉并且实用方面更强的部分——医学，其最直接的目标就是人类的活着的身体。让我们尝试锚定这一获胜宗教的基本特征，（毕竟）无奈的是，我们越来越需要计算它。

图为雅典和耶路撒冷，分别代表哲学和宗教

1.第一个特征就像资本主义一样，医学不需要特殊的教条，而只需要局限于从生物学那里借用它们的基本概念即可。但是与生物学相反的是，医学是在诺斯替—摩尼教意义上【注1】，即根据夸张的二元对立来阐释这些概念的。有一个邪恶的神或信念，也就是疾病，具体的媒介则是细菌和病毒，还有一个善良的神或信念，并不是健康而是康复，其宗教崇拜则是药物和治疗。就像在所有诺斯替信仰中一样，两大信念泾渭分明，但在实践中它们却会相互污染，善良的信念及代表善的医生会犯下错误并无意识的同中他们的敌人合作，但却并没有在任何意义上否定二元论的现实性和崇拜的必要性，在善的信念正在战斗之际。同时，重要的是，制定策略的神学家是科学的代表——病毒学，它没有自己的位置，而只是位于生物学和医学的交界地带。

2.如果这种宗教崇拜的实践到今天为止只不过像所有宗教仪式一样，分段进行并且有时间限制，那么我们正在目睹的现象则是它已经出人意料的变得永久且无处不在。这已经不是服用药物或在必要时接受医生检查、手术干预：人类的整个生命必须在每一瞬间都成为不间断的宗教崇拜庆典的场所。敌人，即病毒，永远在场，那也就意味着必须不断战斗，没有任何休战的可能。基督教信仰同样懂得totalitarian倾向，但他们的totalitarianism只涉及一些个人，尤其是修道士，他们选择把他们的一切存在置于“无休止祈祷”的象征之下。医学作为宗教接受了这一圣保罗的戒律，但与此同时却又倒置了它：修道士聚集在修道院进行无休的祈祷，现在的膜拜必须更加勤勉的进行，但同时却需保持分隔和距离。

3.宗教崇拜的实践已经不再是free、自愿并且只接受精神秩序的处罚而已了，它（现在）必须被视为规范性的义务。宗教和世俗权力的勾结当然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全新的是，就像发生在异教中的那样，它不再关系到教义的职业，而仅仅在乎于膜拜的庆典。世俗权力必须确保与当前所有的生命重合的医学宗教的礼拜在事实上时时刻刻都被遵守。马上便会拨云见日的是，我们正在处理的是一种宗教崇拜的实践，而不是一种理性的科学需求。在我们国家最为常见的死亡原因是心脑血管疾病，而众所周知的是，减少这一疾病的方式在于采用更为健康的生活方式和遵循特定的饮食方案。但是任何医生的脑袋都不会冒出这种想法，即他们向病人所建议的生活方式和饮食方案，应该成为法律规范的对象，由法律来规定我们必须吃什么以及如何生活，把我们的所有生活都转化为一种健康需求。而这些却恰恰这已经成为了现实，至少现在，人们也已经接受，似乎很明显，他们正放弃了自己的行动freedom、工作freedom、友谊freedom、爱情freedom、社会关系的freedom、religious的freedom和political convictions的freedom。

在这里，我们所看到的是西方的两大宗教：基督教和拜金教，明显毫无抵抗的就将它们的首要地位割让给了医学和科学。教会已经放弃了他们信念的纯粹和朴素，遗忘了当今教皇的名字所代表的圣徒【注2】，曾拥抱麻风病人，仁慈的职责之一便是慰问病患，而圣事只能亲自操持。就资本主义而言，尽管稍有抗议，但也已经接受了此前从来不敢考虑的对生产力的牺牲，资本主义可能希望在未来能同这位新宗教寻求一项协议，而在这一点上，新宗教似乎也有意愿与其达成和解。

4.医学宗教毫无保留的从基督教那里拿取了末世论的急迫性，而基督教却对此半途而废。资本主义，在世俗化的救赎的神学范式之中，已然消除了末日的理念，取而代之的是永久的危机状态，没有救赎或是终结。危机（Krisis）【注3】 一词最初即源于医学概念，在《希波拉底全集》中特指医生决断病人能否在疾病中幸存的关键时刻。神学家借用了这一词汇来表述发生在最后一天的末日审判。如果我们观察我们所生活的例外状态，就会发现医学宗教将资本主义的永久危机和基督教的末世论理念结合了起来，最终审判的末世总是正在路上，终点既在沉淀也在膨胀，在不断的尝试中可以控制危机，但却永远不能一劳永逸的解决它。这是一个世界宗教，它本身感觉到了末日，但却无法像希波拉底医生那样，决定它是死还是活。

像资本主义，而不似基督教，医学宗教并不提供拯救和救赎的前景。相反，它所寻求的康复只能是暂时的，因为邪恶的神，即病毒，不可能一劳永逸的被消灭，而是不断的变异并且永远预设为新的和更为危险的形态。大流行（Epidemic），正如其词源所暗示的（demos在希腊语中意指作为政治身体的人民，而polemos epidemios在荷马史诗中则是内战的名称），其首先是一个政治概念，它正准备成为世界政治（或非政治）的新领域。然而，可能的是，我们所生活的大流行将会使全球内战成为现实，根据最为敏锐的政治理论家的说法【注4】，全球内战将会取代传统的世界大战。所有国家和所有人民正陷入一场同自己的持久战，因为我们与之作战的无形且难以捉摸的敌人就在我们之中。

正如历史中曾多次发生过的那样，哲学家不得不将再次与宗教战斗，这次不再是基督教，而是科学或科学中呈现为宗教形式的部分。我不知道篝火是否会重新燃起，书籍是否会被再度编入索引【注5】，但很明显的是，那些不断寻求真理、拒绝主流谎言的思考，就像已经在我们眼前发生的那样，被排斥在外并被指控为散布虚假新闻（新闻，而非思想，因为新闻比现实更重要！）。正如所有的紧急时刻，真实的或假装的，我们再次看到了无知者对哲学家的毁谤，而恶徒则试图从他们自己挑起的灾难中获利。这一切都已经发生并将继续发生，而那些为真理作证的人不会停下步伐，因为没有人能为证人作证。【注6】

注 释

【注1】诺斯替、摩尼，也称灵知派，其典型主张就是二元论，即至高无上、隐匿的神和盲目、邪恶的神的对立，可以细分为绝对和温和的不同版本的二元论，摩尼教也即明教，就是绝对二元论的主张者。优秀的研究可参见 汉斯·约纳斯：《诺斯替宗教》The Gnostic Religion，约纳斯也是海德格尔的学生。

【注2】如今出身阿根廷的教皇也称方济各（Francis），与曾拥抱/亲吻和照顾麻风病人，出身于亚西西的圣·方济各（1181/1182 – 1226）同称。4月14日，阿甘本就曾对此做过相同批评。历史上的圣·方济各热爱自然和动物，据说可以和动物交谈，所以他在后世被推崇为动物之友，他的圣人历庆日10月4日成了世界动物日。

【注3】Krisis，希腊文为κρῐ́σῐς：判断、决定、审判、转折点（疾病），通常意为“危机”，如胡塞尔1935年的著名演讲《欧洲人危机中的哲学》Die Philosophie in der Krisis der europäischen Menschheit，但其含义也包含“决断”、“转机”两意。

【注4】这位政治理论家可能指的是：Roman Schnur和他的著作《Revolution与世界内战》Revolution und Weltbürgerkrieg. Studien zur Ouverture nach 1789，阿甘本曾在其《势均力敌——作为政治范式的内战》Stasis: Civil War as a Political Paradigm 中对其赞誉且引用。

【注5】此处篝火指的是焚book，索引则是意指审查。

【注6】“而那些为真理作证的人不会停下步伐，因为没有人能为证人作证”，这句阿甘本的意大利版原文中并没有，可能是阿甘本为英文版所增添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