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康诺利的《失物之书》如果没有开篇部分前六章的铺垫和结尾部分最后一章的陈述，只能算作一部中规中距的童话故事。那种讲述故事的方式几乎每个人能熟稔于心：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可怜的孩子，他失去了妈妈……按照某种已经固定化和经典化的童话故事模型，接下来情节是这个孩子将要进入不为人知的神秘世界，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冒险，他一定会遭遇到某种邪恶的诱惑，历经艰难险阻战胜邪恶的同时，自我开始成长和成熟，甚至可能会收获一份完美的爱情，“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童话的结尾一般都是如此。但康诺利的高明之处在于，他不仅仅改写了这种童话的经典模式，某种程度上说，他重新定义了童话，进而让童话重新定义了我们——那些在童话中长大，而后又在现实世界中丧失童真的人类。
现实中的故事是从小男孩儿戴维开始，他的妈妈因为癌症去世了。事情不仅仅是悲伤这么简单，戴维还承受着无形的罪责，他总相信妈妈的命运和他的行为之间有着神秘的联系，如果他能严格执行那些自我发明出来的规定——比如，起床的时候，左脚先落地；刷牙的时候，不多不少数到二十就结束；生活中的数字，双数比奇数好——他相信妈妈的命运就能因此改变。这是个敏感、自尊、沉默寡言的小男孩儿，他唯一的爱好是阅读，因为阅读能让他想到与妈妈在一起的时光。妈妈曾经告诉他，故事活在讲述中，“它们像鸟嘴里的种子，只能掉落途中，或是写在纸上的歌谱，渴望乐器将它们从作品变成活生生的存在。它们静悄悄的，希望有机会露面。一旦有人开始读它们，它们就能带来变化。他们能在想象中生根，能改变读它们的人”。故事只有在阅读中才能复活，“它们需要被阅读，这就是它们拼命从它们的世界来到我们的世界的原因。它们希望我们赋予它们生命”。在我看来，这段话可以作为这本小说的书眼：没有这段话的铺垫，接下来戴维在另一个世界里的冒险显得平淡无奇；有了这段话的陈述，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合理且正当，因为那正是一个在讲述中复活的世界，那个世界的存在与现实世界之间仿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戴维的冒险也彰显了现实的意义陈述。一般童话的开始是抽离现实的，从“很久很久之前”这句话开始，我们就意识到我们接下来读到的文字不再归属于现实世界，所以任何离奇古怪的事情都任它荒诞下去。但在《失物之书》的开篇中预设的现实背景是二战时期的伦敦，成人世界中的战火硝烟，残暴的杀戮，在另外一个被讲述的世界里同样如是。康纳利讲述童话故事的方式让我觉得非常地怪异，他不仅仅改变了传统的经典的童话原型，用一种很黑很暴力的方式改写和解构了童话的美好印象，更重要的是在他的笔下的童话世界与现实世界基本是平行和相同的，暴力、杀戮、欺骗、贪婪、欲望，当然还有美好和良善一样交织存在。唯一不同的是成人世界和童话世界，人类世界和动物世界的不同而已。
于是，我们在《失物之书》中，跟随戴维在另一个被讲述的世界种冒险的历程中，看到了一幅幅光怪陆离的黑色童话：披着一顶红色斗篷的小红帽拒绝了男人们对她的示爱，偏偏爱上了大灰狼，才有了狼人的后代；美丽的白雪公主是个令人讨厌的肥婆，靠压榨七个小矮人为生，小矮人们反抗压迫不得已才给白雪公主下毒，事情败露后嫁祸给了她的继母；圣骑士罗兰爱上了他的同性友人拉斐尔；骑士亚历山大爱上了一位救他性命的女士，等发现这位一直只闻其声的女士的丑陋面目后又无情地抛弃了她……似乎童话中所有定格美好的面向通通被击得粉碎。幸好康纳利没有在书写中玩这种颠覆经典童话昏了头，小男孩儿戴维在一次次丑恶的冒险历程中，还能出淤泥而不染，没有被扭曲人的邪恶诱惑侵蚀了心灵的良善，放弃了对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嫉妒和偏爱，选择了认同和接纳。康纳利似乎开玩笑似的用颠覆和解构经典童话的方式建构和重新定义了自己的童话。
当然，仅仅重新定义童话还不够，比我们定义童话更重要的是童话如何定义我们。在童话的名义下，是一个个人的存在和成长。当戴维最终战胜扭曲人从那个被讲述的世界种回到现实世界，故事并没有结束。在我的阅读印象中，最后一章才是《失物之书》真正精彩的部分，也是我认为使其脱离单纯的童话语境的高明之处。康纳利用全书绝大部分篇幅讲述了戴维作为一个孩子的成长时期的经历，但在最后一章中用短短的篇幅就讲完了戴维随后的人生，一种文学中参差对照的美感不动声色地彰显了出来。他从一个男孩成长为一个男人的过程中，父亲和继母离异，弟弟战死沙场，儿子夭折，妻子也随后逝去。扭曲人的预言或者说诅咒变成了现实：他的爱没能拯救他们，他在一次次的苦难中也逐渐老去。尽管如此，在合上书页的那一刻，我却没有为戴维的人生感到悲伤，反而更加确信，如果苦难的存在是他与这个世界的唯一的联系，他也充满着无尽的喜悦和满足。正如康纳利在书中所言，因为毕竟他知道生命是他自己的，还因为一个故事即将结束，而新的故事即将诞生。
思郁
2009-4-12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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