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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小说的出版,让其他所有描写西班牙内战的故事都黯然失色

现在的时间与过去的时间

两者也许存在于未来之中,

而未来的时间却包含在过去里。

如果一切时间永远是现在

一切时间都无法赎回。

——艾略特《四个四重奏》(节选)

“我是在1994年夏天第一次听说枪决拉斐尔·桑切斯·马萨斯事件的,到现在已经过去六年了......”西班牙作家哈维尔.塞尔卡斯在《萨拉米斯的士兵》开头如此写道,以此揭开一段尘封的历史,从而以全新的视角审视西班牙内战。

抛开可能对大多数人而言相对陌生的西班牙内战不谈,且让我们先回溯中国的近现代史,提及抗日战争,大家的直观感受是什么呢?我想可能更多是一种模糊的历史认同,是通过历史书、有关历史的电影或电视剧、历史人物的纪念碑以及关于过去的口口相传的故事等塑造的一种集体记忆。我们毕竟没有亲历过,因此感觉上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但在《萨拉米斯的士兵》里,“我”在对近乎被人遗忘的一段历史调查过程中突然醒悟到,“有趣的是,我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想过经历过内战的许多人依然健在,内战一直以来对我而言完全不是一场发生在六十年前的战争,而像是和萨拉米斯海战一样久远。”事实上,那些战争不属于过去,而属于现在,或者说属于现在的某个维度,当下的生活是自过去的兵器、尸体和无尽的流血死亡之上漂浮而来。正如笔者在文章开头引用的艾略特《四个四重奏》里的诗句:“现在的时间与过去的时间/两者也许存在于未来之中/而未来的时间却包含在过去里。”

《萨拉米斯的士兵》以元小说的方式、打破现实与虚构界限的手法,让读者能更真切地走入过去;通过寻找线索,抽丝剥茧地揭开历史的面纱,让那些在历史中销声匿迹或被一笔带过的人,重新拥有了人性和勇气的光辉。

小说讲述的是一桩“死里逃生”的事件。“我”和本书作者一样,是个郁郁不得志的作家,写过几本书,但基本上反响平平,无奈只得又回去报社重操旧业。因为偶然的机会,我获悉了一桩往事——在西班牙内战即将结束的1939年1月,一群准备流亡法国的共和国士兵在边境枪杀了一队佛朗哥派俘虏,其中最重要的一位囚犯是长枪党创始人、法西斯主义宣扬者——拉斐尔·桑切斯·马萨斯,但他奇迹般地从枪口下逃脱,躲进枪击现场的树林之中。之后,一个共和国士兵在追踪过程中发现了他的踪迹,但当俩人沉默对视半晌后,这个不知名的士兵却选择了放走马萨斯。“我”很想知道这位士兵为何选择放走马萨斯,当他们在彼此对视的时候,士兵心里在想什么?彼时的马萨斯的心境又是如何?带着这些疑惑,“我”开始调查这桩往事。

小说共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我”知晓这件事后开始联系与此相关的人和事并着手调查;第二部分是通过调查逐渐拼凑并还原出马萨斯的生平,但因缺乏一位灵魂人物,即那个不知名的士兵,“我”的写作也因此停步不前;第三部分是全书的高潮部分,也是最感人的部分,“我”通过采访智利作家波拉尼奥(现实中本书作者也与波拉尼奥是好朋友),波拉尼奥讲述了自己曾经打工时遇到的一位老兵米拉莱斯,由此“我”踏上了寻找之旅。“寻找”从来都是文学长盛不衰的主题之一,本书也不例外。不过,寻找之旅不是重点,重点是通过米拉莱斯的讲述,我们真正走进了历史,真正领略到了战争的残酷,同时也切实感受到了无名英雄们的伟大。几番波折后,“我”终于在一家养老院见到了内战的参与者和见证者米拉莱斯,并同他就内战的相关细节及自己的困惑与他交流。当“我”问放走马萨斯的那个士兵是不是他时,小说并没有给出明确答案;当“我”问他他认为那个士兵当时心里在想什么,米拉莱斯回答说,“什么也没想”,听到这个答案后的“我”心中郁结的块垒轰然瓦解。在那十几秒的生死对视中,士兵之所以选择放走马萨斯,是超越了政治、职责、敌我阵营的界限,还原为人的基本人性后的本能选择。战争对人性、文明的践踏在士兵这里得到了一丝拯救,作为一个小小的士兵他看到的或许不是什么正义非正义,不是什么敌与我,他的行为放在战争己方的角度甚至可能是愚蠢的,但他看到了一个具体的人,和自己一样有血有肉的人。

这正是小说的卓越之处,从古至今,战争的阴霾始终存在于人类的历史进程中,战争如同一架残酷的轰鸣的机器,充斥着血腥暴力。当战争发生,当社会秩序彻底混乱失控时,人性恰恰也是最经不起考验的,充满了非理性的种种行为,相互厮杀,相互仇恨,相互掠夺。但塞尔卡斯给出了另一重可能,即当我们重新审视战争时,面对善与恶时如何抉择。当士兵面对长枪党创始人、法西斯分子的马萨斯时,通常情况下基本上所有人做出的选择一定是屠杀,因为战争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但士兵的选择超越了敌我之分,他首先看到的是一个鲜活的同胞,为此,他宁可放过一个法西斯敌人,也不愿枪杀一个有血有肉的同胞,人性之善在这一刻换来了未来的和平。有时候答案原也如此简单,让人之成为人,让世界和平的其实恰恰是对人性本能的善的唤醒,恰恰是来自于这种谅解,而非你死我活的敌我之争,只有这样才可能有真正的和平,才不至于让世界变成地狱,才能让文明的火种永续。战争的阴霾终将过去,但我们如何审视战争,让历史不只是沉寂的历史,而是能从中吸取教训,不至于类似西班牙内战、二战这样的悲剧再次发生,才是小说真正的题中之义。

正是有了以米拉莱斯为代表的士兵们的存在,人性中充满光明、勇气和文明的一面才永不会消亡。然而可悲的是,战后的人却已经忘记了这些无名英雄们的存在。

“没人记得他们。您明白吗?没人。甚至没人记得他们是为了什么而死的,没人记得他们为什么没有老婆孩子,为什么连一间晒着阳光的房间都没享受过;没人,甚至那些他们为之献出生命的人也不记得。”

正如电影《寻梦环游记》里的那句经典台词:“死亡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被人遗忘。”——“尽管不会有任何一个操蛋国家的任何一座城市的任何一片区域会以米拉莱斯的名字来命名,可是只要我把米拉莱斯的故事讲出来,他就会以某种形式继续存在下去……尽管实际上他们已经死去许多年了,死了,死了,死了。”塞尔卡斯正是通过这种微观视角,通过普通人在整体的宏大历史面前的选择,剥去了只属于胜利者书写的冰冷历史,使之被撬动,被校正,拥有了温热的情感底色。

元小说关注的是小说的虚构身份及其创作过程,是暴露自身生产过程的形式。在这部小说中,我们能清晰看到主人公“我”的创作历程,“我看到了我的书真正完成之后的样子,看到了我那个完整的真实的虚构故事,我知道自己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把它写出来,把它完整地腾出来”,这让《萨拉米斯的士兵》脱颖而出,一反常规战争题材小说的套路,同时建构在虚构之上的故事,反而比真实更真实,给读者带来更强的代入感和情感连接,我们不再只是看客,更像是随同作家一起完成了创作。因此,在这个故事中去寻找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构是毫无意义也毫无必要的,它既非传统意义上的历史题材小说,更不是新闻报道或宣传手册,而是通过综合这些题材的特点,让我们相信所讲述故事的真实性,进而来反思战争,反思历史,反思战后人们对遇难者的遗忘。

小说的精妙之处在于,通过一幅近乎静止不动的画面(士兵和马萨斯对峙)展开了社会的风云激荡摒弃抽象的语言和调校过的意识形态,辅以节奏的变化,坦呈具体而细微的生活经历及真情流露,最终抵达了全人类共通的情感共鸣。也许塞尔卡斯深知无论如何细腻描绘战争的血腥场面,始终是对所谓“集体”的书写,无法关照到具体的个人。我们也能看到当今的很多作家早已不再着力于战争场面的调度,而是关切个人的伤痛,如获得2021年国际布克奖的达维德·迪奥普《灵魂兄弟》便是如此。

《萨拉米斯的士兵》有着明显的节奏变化,即情感变化。前两部分从阅读感受上来说显得“慢吞吞”,作家并不急于揭开谜底,如同小河缓缓流淌,直到了第三部分米拉莱斯的出现,当垂垂老矣的米拉莱斯涕泪横流地深情讲述时,情感的洪流变得摧枯拉朽,所有人都会被震撼被打动。小说也臻至圆润成熟,“我”完成了创作,故事也恰到好处的行至终点。

此外,小说重点探索了英雄主义的可能性,作家在后记中提到,“米拉莱斯是唯一一个我创造出来的纯正的英雄,也是唯一一个和荷马笔下的英雄们有相同气质的英雄。”事实上,借着波拉尼奥之口,作家也表达了他对何为“英雄”的界定。波拉尼奥讲了一则故事,故事中的小伙散步时看到房子着火,他未经思索便冲进去救人,当他最后一次往里冲时,火势已经大到连消防队都不敢进去,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冲进火海,因为他肯定知道里面还有人被困,当然小伙也没能再出来。波拉尼奥说,也许那小伙一直都很正派,也许并不是,但我们不得不承认,那家伙是个英雄。由此,作家从人性的角度,给出了他心目中对于“英雄”的重新定义——“一个英雄的行为举止里总会有些盲目的、不理智的、直觉性的东西,那源自他的天性,他无可逃避。另外,一个人可以终其一生都很正派,但是永远保持伟大却不可能,所以一个人只能暂时成为英雄,或者最多在某个疯狂的、有启示意义的时期是英雄。”

通过写战争中以米拉莱斯为代表的无数无名英雄,《萨拉米斯的士兵》或也说明,历史从来都是现在时,而非过去时。小说不仅从人性的角度去审视战争,也以另一视角审视了集体与个人、记忆与历史这样相互对立又并不矛盾的命题。记忆是个体的,部分的,主观的;而历史是整体的,应当具有一定的主观性。但当我们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集体”吞没,塞尔卡斯则试图挖掘出个体的复杂性,他力图证明,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替代的生活,正是这样多样且复杂的差异性,历史才是没有终点的历史,是充满众声喧哗与骚动的历史。当我们习惯了历史的宏伟及单一性的描述,塞尔卡斯展示给我们的,是宏大叙述之下普通人无常的命运和个体被暗哑的历史,他们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为了心中的正义和理想中的世界而流血牺牲,后人不应该以他们所处派别的不同而选择性遗忘,身处历史洪流中的我们应当具备清晰思考的能力,历史与现实从来都不是割裂的,微小的个体也不应被宏大的集体所淹没所失声,所有人在生命面前都是平等的,所有的历史都拥有相同的重量,所有人也有权发出自己的声音。

英雄会死吗?会的,他们会逐渐凋零。英雄何时会死?当所有人遗忘他们的时候。

有时我会梦到他们,一梦到他们我就很自责;我能看见他们所有人,但是我触摸不到他们,他们开着玩笑,冲我打招呼,他们还和当年一样年轻,因为时间对他们而言已经静止了,他们还是那么年轻,都在问我为什么没和他们在一起,就像是我背叛了他们,好像我真正应该在的地方是他们那里;又好像我夺走了本属于他们中的某个人的位置;好像实际上我已经在六十年前在西班牙或非洲或法国的某个战壕里死去了,而我之后结婚生子、和您交谈、将在这家养老院的这个房间死去的生活都是一场梦。

哈维尔·塞尔卡斯

1962年生,西班牙当代著名作家,毕业于巴塞罗那自治大学文哲系,在西班牙赫罗纳大学任教,曾赴美国伊利诺伊大学访学,长期为《国家报》等报纸杂志撰稿,同时致力于文学翻译。《萨拉米斯的士兵》是作家最负盛名的代表作。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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