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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博科夫 | 面具的范本

- 每周荐书第三期——纳博科夫《尼古拉·果戈理》-

面具的范本

文 | 【美】符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译 | 刘佳林

1

“某个官员,不能算是一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物,矮矮的身材,有几颗麻子,头发有点发红,甚至眼睛也像有点迷糊,脑门上秃了一小块,两边腮帮子上满是皱纹,脸色使人疑心他患痔疮……

“他姓巴施马奇金。光瞧这个字,就知道原来是从巴施马克——鞋子变来的;可是它在哪一年,什么时候,怎么样从巴施马克变来的,可就无从查考了。父亲,爷爷,甚至妻舅和全体巴施马奇金家的人,都穿长统靴,每年换两三回底。”

2

果戈理是一个怪人,不过天才总是很怪。对心存感激的读者来说,唯有益于健康的二流作家似乎才能成为良师益友,他优雅地演绎着读者本人的生活观。伟大的文学盘桓在非理性的周围。《哈姆莱特》是一个神经质的学者狂野的梦。果戈理的《外套》是一个怪诞、森严的梦魇,它在迷蒙的生活花样上留下了一些黑洞。肤浅的读者只是从故事中看到一个十分滑稽的人在不断地嬉闹;严肃的读者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果戈理的主要意图是谴责俄国官僚制度的恐怖。但无论是想捧腹大笑的人,还是渴望书籍“令人思考”的人都理解不了《外套》的真正内容。给我创造性的读者吧,这个故事是为他写的。

普希金沉着冷静,托尔斯泰实事求是,契诃夫婉约节制,不过他们都有非理性地透视的时候,那时他们的句子就会变得朦胧,透露出隐秘的意义,值得突然变焦。但对果戈理来说,这样的变焦恰恰是他艺术的基础。因此每当他想用文学传统的正楷圆体写作,想用逻辑的方法处理理性的观念时,他就失去了才能的任何痕迹。而当他在不朽的《外套》中真正随心所欲,在他个人深渊的边缘惬意地信马由缰时,他就成了俄国所能产生的最伟大的艺术家。

生活理性层面的突然倾斜当然可以有许多方式,但每个伟大的作家都有自己的办法。对果戈理来说,那是两种运动的结合:颠与滑。想象一下,你脚下的一扇地板门荒诞地猛然打开,一阵奔放的强风将你吹起,然后又重重地将你摔到下一个陷阱口。荒诞是果戈理喜爱的缪斯——不过我所谓“荒诞”,并不是指古怪或喜剧性。荒诞有许多色度和程度,就像悲剧一样,而就果戈理来说,它接近后者。如果说果戈理将他的人物放在荒诞的情境中,那就错了。如果一个人所生活的整个世界就是荒诞的,你无法将他放到荒诞情境中;如果你所谓“荒诞”是指某种令人发笑或耸肩的东西,你也无法做到这一点。但如果你是指哀怜,指人的处境,如果你是指在不太古怪的世界里所有那些跟最崇高的志向、最彻骨的遭遇、最强烈的情感相连的东西——那么通过间接比较,当然就会存在必然的裂口,而某个迷失在果戈理噩梦般的、不负责任的世界中间的可怜人就是“荒诞”的。

在裁缝的鼻烟匣上有一个“将军像,可不知道是哪一位将军,因为脸的地方被手指戳破了,后来给贴上了一块四四方方的小纸片”。亚卡基·亚卡基耶维奇·巴施马奇金的荒诞性就在这里。在走马灯式的面具中间,我们无法指望某个面具会变成一张真正的脸,或至少看清那张脸应该待的地方。果戈理的世界是由乌七八糟的假货构成的,而人的本质就荒谬地来自这个世界。亚卡基·亚卡基耶维奇,《外套》的主人公,之所以荒诞,因为他可怜,因为他是人,因为他恰恰是由那些似乎与他对立的力量生成的。

他不仅是人,不仅可怜,他还是别的东西,就像那背景不仅是滑稽模仿一样。在这明显对立的背后,存在着微妙的基因联系。像他所属的那个梦幻世界一样,他的存在也展示了同样的颤抖与微光。在赤裸裸地涂抹的画面背后,有着对别的东西的暗示,这些暗示极富匠心地跟叙事的表面组织结合在一起,而热心社会事务的俄国人完全错过了。但对果戈理小说的创造性阅读能够揭示,在最单纯的描绘性段落的随便哪个地方,随便哪个词,哪怕一个副词或介词,比如“甚至”或“几乎”,都插得恰到好处,使得无害的句子得以爆炸、怒放出噩梦的焰火;或者以东拉西扯的口语体风格开始的段落突然离开轨道、转到它真正所属的非理性中去;或者又很突然地,一扇门猛地打开,冒泡的诗的巨浪袭来,只是为了破坏突降法,或变成自己的戏拟,或受到突然变成魔术师的念念有词的句子的抑制,而念念有词正是果戈理的风格特征。它给人这样一种感觉,某种既滑稽又显著的东西一直潜伏在角落里——我们不禁想到,事物的喜剧性(comic)方面与它们的宇宙性方面(cosmic)的差别就在于一个咝音。

3

那么,我们通过看似无辜的句子的裂缝不断瞥见的那个古怪世界是什么模样呢?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真实的,但在我们看来它显得荒诞不经,我们习惯于将它置于舞台背景之中。正是从这些瞥视中,《外套》的主人公,那个逆来顺受的小公务员,形成了,因此他代表了从果戈理的文体风格中突现的那个秘密但真实的世界的精神。那个逆来顺受的小公务员是一个鬼魂,一个从某种悲剧性深处来的访客,他纯粹凑巧采取了一个小官吏的装扮。俄国进步批评家在他那里看到的是受害者的形象,他们觉得整个作品就是一次社会抗议。但远不止于此。果戈理文体组织上的豁口与黑洞暗示了生活组织本身的裂缝。某些东西出了大错,所有人都有点儿疯狂,他们蝇营狗苟,却以为性命攸关,荒谬的逻辑力量迫使他们继续徒劳地挣扎下去——这就是这个故事的真正“信息”。在这个徒然谦卑、徒然统治、一切都是徒然的世界,热情、欲望、创造性冲动所能得到的最高地位就是一件新的大氅,裁缝与顾客则都屈膝以求。我不是在说什么道德意义或上什么德育课。这样的世界不可能有德育课,因为它既没有学生,也没有老师:这个世界就是那样,它摒弃一切会破坏它的东西,因此,任何改进、任何斗争、任何道德意图或努力都像企图改变星球的轨道一样毫无可能。这就是果戈理的世界,因此迥然不同于托尔斯泰的世界、普希金的世界、契诃夫的世界或我本人的世界。可是,在阅读了果戈理之后,我们的眼睛会果戈理化,容易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看到他世界的一鳞半爪。我去过许多国家,我碰巧认识的这个或那个熟人其热情的梦想就是某种类似于亚卡基·亚卡基耶维奇的外套的东西,而他从未听说过果戈理。

4

《外套》的情节很简单。一个可怜的小公务员做出一个很重要的决定,订制了一件新的外套。缝制过程中的这件外套成了他生活的梦想。就在他穿上它的第一个晚上,他在漆黑的大街上被人抢走了外套。他悲伤地死了,他的鬼魂在这个城市出没。从情节上说就这么多,但真正的情节(就像果戈理始终那样)当然是在文体之中,在这个超验的轶事的内在结构之中。要欣赏其真正的价值,我们必须要玩脑筋急转弯,抛弃文学的传统价值,跟随作者沿着他超人想象力的梦幻道路前进。果戈理的世界某种意义上说与现代物理学的一些概念如“褶裥宇宙”或“爆炸宇宙”相关;它跟上个世纪舒适地旋转的有规律的世界大异其趣。就像空间有曲度一样,文学风格也有曲度,——但俄国读者很少会无所约束、无所后悔地一头扎进果戈理那神奇的混乱中的。认为屠格涅夫是伟大作家,又凭柴可夫斯基那糟糕的歌剧来看待普希金的读者,只会在果戈理的神秘大海边戏弄几下柔波细浪,充其量只能玩味他所认为的古怪幽默和多彩的俏皮话。而潜水者,寻找黑珍珠的人,喜欢深处的怪兽甚于海滩上的墨镜的人,会在《外套》里发现一些影子,它们把我们的存在状态跟那些我们在少有的非理性感知时刻朦胧理解到的其他状态和方式联系了起来。普希金的散文是三维的,果戈理的散文至少是四维的。他也许可以与他的同时代人、数学家罗巴切夫斯基相比,后者摧毁了欧几里得,一个世纪前就发现了爱因斯坦后来才发现的许多理论。如果平行线不相交,那不是因为它们不能相交,而是因为它们有别的事要做。《外套》所揭示的果戈理的艺术表明,平行线不但可以相交,而且可以蜿蜒前进,甚至纠缠不休,就像倒映在水中的两根柱子,如果有了必要的涟漪,就会沉浸于最晃悠的扭曲之中。果戈理的天才就是那一池涟漪——二加二等于五,要不就是五的平方根,这在果戈理的世界里发生得很自然,严格地说,无论是有理数的数学还是我们跟自己的假实物协议在这个世界都不存在。

5

亚卡基·亚卡基耶维奇所沉湎的穿衣过程,那件大氅的制作与穿戴,其实乃是他的脱去,他渐渐恢复到他鬼魂的赤条条状态。从小说的一开始,他就在接受超自然跳高的训练——他在街上踮着脚走路,以防鞋子磨破,他不清楚究竟是在街上还是在句子中,这些看似无害的细节渐渐将公务员亚卡基·亚卡基耶维奇融化,这样到故事的结尾,他的鬼魂似乎是他的存在中最可触摸、最真实的部分。他的鬼魂在彼得堡的大街上出没,寻找那件被抢走的大氅,最终将那个在他不幸时拒绝帮助他的要员的外套占为己有,这段描述对头脑简单的人来说,似乎像是普通的鬼故事,它到结尾时变成了我难以准确界定的东西。它既是一个高峰,又是一次暴跌。请看:

“要人差点吓死过去。在办事处,总的说来在下属面前,他是一个脾气很大的人,不管是谁,一见到他堂堂的仪表、魁梧的身躯,都会不寒而栗地想象他的那种脾气;可如今他(像许多外表英武的人一样)怕到这等地步,甚至并非毫无根据地担心自己要发病了。他甚至主动把外套脱了下来,并用一种发狂的声音催促车夫送他回家,疯狂赶路。车夫听到一般只在紧急关头才喊出的声音,甚至[注意这个词的反复使用]还伴随某种更有效的东西,就把脑袋缩在肩膀中间以防不测,鞭子一挥,马车箭似的飞走了。大约六七分钟[照果戈理自己的时钟],要人已经回到自己的家门口。他面无人色,饱受惊吓,没有了外套,卡罗琳娜·伊万诺夫娜那儿也没有去成[他包养的一个女子],却回到了家里,好容易摸到自己的卧室,辗转熬过了一夜,因此第二天早晨喝茶的时候,女儿径直跟他说:'爸爸,你今天脸色难看极了。’可是,爸爸一声不响[下面是对圣经故事的滑稽模仿],他发生了些什么事,到哪儿去过,打算上哪儿,他对谁都一字不提。整个这件事给了他一个强烈的印象[这里开始下滑,那是果戈理用于特殊需要的非凡的突降法]。他甚至不大对下属说:'您怎么敢?您知道您在跟谁说话吗?’即使那样说了,也总在先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之后。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死官员从此完全绝迹了:显然,要员的外套他很合身;至少,再也不听说有从谁身上剥掉外套的事情发生。然而,许多好操心的人们还是怎么也不肯安静下来,说在城市的偏远地区,死官员还是照旧出现。的确,一个郊区的岗警亲眼看见过[从道德调子向怪诞的下滑至此摔了一跤]一个幽灵从一幢屋子后面走出来;可是,他生来有点虚弱,有一回,一只普通的长成的小猪从一家私宅里奔出来,把他撞了个狗吃屎,惹得站在周围的车夫们放声大笑,为了这场侮辱,他还逼他们每人出十个戈比买过鼻烟闻哩,——他是这样虚弱,所以不敢把幽灵拦住,却在黑暗里一直跟他往前走,直到最后,幽灵忽然回头一看,停下来问道:'你要干什么?’并且举起了甚至在活人中间也从来没有见过的大拳头。岗警说了声'没有什么’,立刻就往回走。然而,幽灵的身材可变得高得多,长着一把大胡子,仿佛举步往奥布霍夫桥那边走去,完全被夜的黑暗吞没了。”

“不相关的”细节之流(比如有关“长成的小猪”的乏味假设,这在私人住宅里经常发生)产生了很强的催眠效果,人们差点注意不到那个简单的事(那就是最后一笔的妙处)。这里,一条最重要的信息,故事主要的结构性观念,被果戈理有意戴上了面具(因为所有的现实都是面具)。那个被当做亚卡基·亚卡基耶维奇的没有了外套的幽灵的人其实就是偷走他外套的那个人。但亚卡基·亚卡基耶维奇的幽灵存在的唯一根据是他没有外套,而现在岗警陷入了故事最古怪的矛盾之中,将恰恰是其对立面的那个人、那个偷走外套的人误当作是这个幽灵。这样故事就画了一个完整的圆圈:像所有的圆圈一样,是一种恶性循环,尽管它们表现为苹果、星球或人的脸。

因此总结一下。故事是这样展开的:叽里咕噜,叽里咕噜,抒情性的波浪,叽里咕噜,抒情性的波浪,叽里咕噜,抒情性的波浪,叽里咕噜,绝妙的高潮,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再回到它们所从自的混乱。在这超尘绝俗的艺术层面,文学当然不关心同情弱者或谴责强者之类的事,它诉诸人类灵魂的隐秘深处,彼岸世界的影子仿佛无名又无声的航船的影子一样从那里驶过。

6

至此也许召集起了一两位耐心的读者,这才是真正令我感兴趣的唯一吸引力。我希望,在写下关于果戈理的这些文字时,我的目的是非常清晰的。直言不讳地说,它就是下面这些内容;如果你想找到什么关于俄国的事情,如果你急于知道为什么该揍的德国人会笨手笨脚地发动闪电战,如果你感兴趣的是“观念”、“事实”和“信息”,请远离果戈理。为了阅读他,得学习俄语,而那讨厌的麻烦又无法用你的那种现款来回报。站远点,站远点,他对你无可奉告。把道让开。高压。全程封闭。避免,禁止,不得。我在这儿要罗列一切可能的禁令、警示和威胁语。当然根本不需要——因为那种错误的读者当然永远不会像这样靠近。但我真心欢迎正确的那一类——我的兄弟,我的双重人格形象。我的兄弟在弹琴,我的妹妹在朗读。她是我的姨妈。你首先要学习字母,唇音,舌音,齿音,嗞嗞响的字母,雄蜂和大黄蜂,还有采采蝇。有一个元音会让你说“哟”,你第一次接触到人称代词的变格后,你会觉得头昏脑胀。可我不知道还有其他什么能够通向果戈理的途径(或者说通向任何其他俄罗斯作家的途径)。像一切伟大的文学成就一样,他的作品是一种语言现象而不是观念现象。“果戈理”,不是“戈果理”。最后的那个“l”是柔软、融化的“l”,英语里并不存在。如果你甚至一个作家的名字都念不出来,你就别指望理解他。我对许多段落的翻译是我可怜的词典能够提供的最好翻译,但即使那些译文像我用最内在的耳朵听到的一样好,不能传达它们的语调,它们仍然无法替代果戈理。我在试图传递我对他艺术的态度时,我还是没有提出其独特存在的任何看得见、摸得着的证明。我只有扪心坚称,我没有想象果戈理。他真的写作过,他真的生活过。

果戈理生于1809年4月1日。据他的母亲(她当然杜撰了下面这则不高明的轶事)说,他在五岁时写过一首诗,卡普尼斯特曾经看过,后者算得上是个著名作家。卡普尼斯特拥抱了这个一本正经的淘气鬼,又跟开心的父母说:“只要命运让一个好基督徒做他的老师和向导,他会成为天才作家的。”不过,另外一件事——他出生于4月1日——倒是真的。

 本文选自 

《尼古拉·果戈里》

〔美〕符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刘佳林 译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0年12月

ISBN 9787549501274

内容简介

博科夫是一个创造性作家,也是一个创造性读者。众多评论家在果戈理那里看到了社会批判与同情,纳博科夫却看到了由种种次级人物构成的次级世界。无数读者在果戈理那里看到了喜剧性的天才形象,纳博科夫却体味到了深沉的悲伤。人们说晚年的果戈理迷恋说教,纳博科夫却洞察出江郎才尽的焦虑与挣扎。《尼古拉·果戈理》向世人讲述了一个异样新奇的果戈理。因为慧眼独具,所以别开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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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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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就是不断地成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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