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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欣赏|弗·纳博科夫【美国】:娜塔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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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塔莎》是纳博科夫流亡欧洲期间用俄文创作的短篇小说(这里的译文由英文转译)。“梦”这个词经常闪现在这篇故事的行文里,多处的风景描写也给人梦幻一般的感觉。这篇小说里的“梦”有多少种类型?各有什么内涵或所指?欢迎读者朋友在评论区留言,发表你们的看法,或加入《世界文学》分享会(二维码见文末),参与讨论。

娜塔莎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作    沈素琴译
01


娜塔莎在楼梯上一头撞见了从楼道那边匆匆过来的邻居巴伦·乌尔夫。乌尔夫一手扶着楼梯栏杆,嘴里轻声吹着口哨,正有点儿费劲地从光秃秃的木板楼梯往上走。

 “这么急,要去哪儿啊,娜塔莎?”

 “去药店买药。医生刚刚来过。我爸的病好些了。”

 “啊,不错啊。”

她飞奔下楼,雨衣飒飒作响,头上没带帽子。

乌尔夫身子探过栏杆,回首望了娜塔莎一眼。就在他回眸的一瞬间,看到了娜塔莎那一头光滑的头发。他仍然吹着口哨,爬到楼的顶层,把那被雨淋湿的公文包往床上一搁,然后把手彻彻底底地、心满意足地洗干净,擦干。

然后他敲响了赫兰诺夫老头家的房门。

赫兰诺夫和他的女儿娜塔莎住楼道另一边的房间。娜塔莎晚上睡沙发。那沙发的弹簧很有意思,滚来滚去,东鼓西鼓的,就像软绵绵的长绒毛里长出了一团团金属丝。房间里还有一张未漆过的饭桌,上面铺着墨迹斑斑的报纸。就在乌尔夫把他那剃得干干净净的大脑袋往门里探的时候,体弱多病的衰老头赫兰诺夫身穿一件拖到脚后跟的长袍睡衣,一骨碌冲上床,拉起被子盖到身上。

“进来,进来吧,很高兴你来啦。”

老头费力地喘着气,床头柜的门半开着。

 “听说你已经差不多病好了,阿列克谢·伊凡尼奇。”巴伦·乌尔夫说着话,便在床边坐下,双手拍着自己的膝盖。

赫兰诺夫伸出一只蜡黄的、黏乎乎的手,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你都听说了些什么,不过我很清楚自己活不过明天了。

他嘴唇喯地发出了一声响声。

“瞎说,”乌尔夫语气轻快地打断了他的话,从屁股兜里拿出一只很大的银色烟盒,“我抽烟,不介意吧?”

他拿着打火机,好长时间吧嗒吧嗒地拨打火轮。赫兰诺夫双目微闭,眼皮发青,青得就像青蛙的蹼,翘翘的下巴上全是灰白的粗短胡子。他眼也不抬地说道:“结果还能怎样啊!他们杀死了我的两个儿子,又把我和娜塔莎从老家赶了出来。现在,我们只能死在他乡了。想来想去,真是太傻了……”


乌尔夫开始大声地,毫不含糊地说起话来。他说,谢天谢地,赫兰诺夫且能活呢!又说春回大地的时候,大家都会像鹳鹤那样重返俄罗斯。最后,他讲起了自己的一件往事。

 “当年我在刚果闯荡,”他说道,有点儿肥胖的身子稍稍摇摆着,“在刚果,很远,亲爱的阿列克谢·伊凡尼奇,很远,很荒凉,知道吧。你能想象吗?丛林里居然有村庄,女人的乳房就像钟摆似的,还有那河水,黑得像卡腊库尔大尾羊,熠熠生辉,环绕在农舍之间。那个地方长一种巨大的树,树上结金黄色的果子,和皮球一样,到了晚上树干里面会发出一种像是大海的声音。我和当地一个小小的部落首领有过一次很长的聊天(翻译是一位同样很有好奇心的比利时工程师)。聊着聊着,那首领竟然信誓旦旦地说,一八九五年,他在离坦噶尼喀湖不远的湿地里看见过鱼龙。他身上涂着一种深蓝色,佩带着大大小小的环,还腆着一个肥嘟嘟的大肚子。故事是这样的——”

乌尔夫一边微笑着摸摸自己的淡青色头皮,一边津津有味地讲着他的故事。

 “娜塔莎回来了。”赫兰诺夫突然轻轻地、语气坚定地插了一句,虽然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乌尔夫环顾一下四周,脸上立刻泛起一层红晕。一会儿,听到稍远处大门锁“咔嗒”一声开了,然后就是飞快的脚步声穿过楼道。

娜塔莎疾步走进房间,两眼闪闪发光。

 “怎么样了,爸爸?”

乌尔夫起身说道:“你爸爸很好,可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躺在床上。……我正准备给他讲非洲的巫术呢。”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娜塔莎冲父亲笑了笑,动手打开药包。

 “天在下雨,”她轻声说道,“这鬼天气。”

通常情况下如果有人提起天气,另一个人就会朝窗外看一眼。

赫兰诺夫也不例外。朝窗外看的时候,他脖子上青灰色的血管都紧绷了起来,然后他又一头倒在枕头上。娜塔莎撅着嘴,眼睫毛忽闪忽闪的,在帮她数雨滴。雨水顺着她乌黑柔滑的头发一滴滴淌下来。她的眼里透着可爱而忧郁的神情。
 
02


乌尔夫回到自己房间后踱步了很久,脸上带着既慌乱又快活的微笑,一会儿重重地坐到安乐椅上,一会儿又一屁股坐到床沿上。后来,莫名其妙的,他打开一扇窗,朝下面院子望去,院子里黑咕隆咚的,还有汩汩的流水声。再后来,他痉挛似的耸耸一只肩膀,戴上一顶绿帽子就出门了。

老赫兰诺夫瘫坐在沙发上,娜塔莎在给他铺床。赫兰诺夫看见乌尔夫出去了,便轻轻地说了句:“乌尔夫出去吃饭了。”

然后,他叹了口气,把毛毯紧紧地裹住自己的身子。

“好了,”娜塔莎说,“爸爸,躺床上睡吧。”

整座城市都是湿漉漉的,笼罩在一片暮色之中。黑乎乎的街道上大雨如注,流动的伞顶上溅起点点亮光,橱窗里耀眼的灯光也被雨水化作点点滴滴流淌到了柏油马路上。随着雨水流淌的还有夜色,弥漫在各家庭园的深处,闪烁在长着细腿的妓女的眼睛里。她们在热闹的十字路口慢慢地踱来踱去。在城市上空的某个地方,还有一则广告,有规律地、忽明忽暗地发出一圈圈光环,就像一个带亮光的、转个不停的轮子。

夜幕降临时,赫兰诺夫的体温又高起来了。体温计烫烫的,说明还有人气。水银柱已经升到了小小红色刻度表的顶部。有好一会儿他喃喃自语,口齿含混不清,一直不停地咬着自己的嘴唇,还轻轻摇头,后来就睡着了。娜塔莎就着昏暗的烛光解开衣服时,看见了自己在窗玻璃上朦胧的影子——白皙、细长的脖子,垂过肩脚的乌黑的辫子。她懒懒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突然,她觉得好像房间、沙发、扔着烟头的桌子,还有床——一切都动起来了,而且,后来都飘起来了,仿佛在船的甲板上一样,飘飘然驶入了茫茫黑夜。赫兰诺夫张着嘴躺在床上,他鼻头尖尖的,浑身虚汗,睡得很不安稳。娜塔莎叹了口气,用一只手抚摸了一下自己温暖的、裸露的肩膀,感到一阵欣喜,但由于有点儿晕眩,就在沙发上躺下了。接着,她微微地笑了一下,开始往下脱那打过补丁的旧长筒袜。房间再一次漂浮了起来,她觉得好像有人在她后脑勺吹热气,于是睁大了双眼,她的眼睛乌黑、细长,眼白略显蓝色。一只秋天苍蝇,看似一粒黑豆,嗡嗡地围着蜡烛打转,后来撞到了墙上。娜塔莎缓缓地钻进毛毯,挺直身子,像个旁人一样,感觉着自己温暖的身体、修长的大腿。她把自己光溜溜的胳膊枕在脑后,觉得自己实在懒得去吹灭蜡烛,也懒得嘘赶那好像蚂蚁爬动似的痒痒感觉,这令她不由自主地蜷起双腿,闭上眼睛。赫兰诺夫沉沉地呻吟了一声,睡梦中举起了一只胳膊,又如同死了一般落了下去。娜塔莎稍稍侧起身,朝蜡烛吹去,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个个五颜六色的光环。

这种感觉真好,娜塔莎想,笑着将头落到枕头上。现在,她把自己缩成一团,使自己变得很小,小得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她脑子里所有的念头就像温暖的火星,在轻轻地绽放、移动。她正要入睡时,一声低沉的、狂乱的叫声突然把她的睡意打得粉碎。

“爸爸,怎么了?’’

她摸索着走到桌子跟前点亮了蜡烛。

赫兰诺夫坐在床上,气喘吁吁的,手指扯着衬衣领子。几分钟之前,他被吓得从睡梦中惊醒。原来旁边椅子上放着一只表,表面有亮光,他误以为那是一个枪口,正一动不动地瞄着他。他本来等着开枪,不敢动弹,但是后来他难以自控,失声尖叫起来。此刻,他的眼睛眨巴着,看着自己的女儿,笑容里夹着恐惧。

 “爸爸,别怕,没事儿的,啊。”

娜塔莎光着脚,在地板上轻轻地拖着脚步,她把她爸爸的枕头整平,又摸了摸他的前额。前额因为出汗已是又黏又冰。随着一声低吟,以及阵阵痉挛,他脸朝墙,背过身去,嘟嚷着:

“他们大家,大家……还有我。这是个噩梦……不,你不能啊。”

他睡着了,仿佛掉进了一个无底深渊。

娜塔莎重又躺下来。沙发变得更加高低不平了,弹簧一会儿顶着她的腰,一会儿顶着她的肩脚,但最终,她找到了一个舒适的位置,使自己重新翩然进入梦乡,虽然断断续续,但却温暖无比。对那天的梦她仍然还有感觉,不过却什么也记不得了。那天天蒙蒙亮时,她又醒了一次。她父亲在叫她。

 “娜塔莎,我觉得不舒服。给我一点儿水喝吧。”

微微的晨光中,昏昏欲睡的娜塔莎,脚步还有点儿不稳。她朝洗脸盆走去,把水壶弄得叮当作响。赫兰诺夫咕嘟咕嘟喝了好多水,说:“我要是走了,那就太糟啦。”

 “睡吧,爸爸,再多睡一会儿。”

娜塔莎披上她那件法兰绒长袍,在她父亲的床脚边坐了下来。

她父亲嘴里好几次重复着“那就太糟了”这几个字,然后微笑了一下,笑容里满是惊恐与不安。

 “娜塔莎,我不停地在想象、我还在我们原来的村子里走路。还记得河边锯木厂附近的那个地方吗?那个地方很难走。你知道的,那些木屑屑,还有沙子。我的脚陷了下去,弄得痒痒的。有一次,我们去国外旅行时……”他皱了皱眉,竭力使自已按着原来的思路说下去,因为他的思路并不很连贯。

娜塔莎记得异常清楚,当时她父亲是怎样的脸色,记得他那漂亮的小胡子,那灰色的山羊皮手套,还有他那顶小方格旅行帽,看上去像是装海绵的橡皮袋子——突然,她觉得自己很想哭。

 “是啊,就是那样的。”赫兰诺夫拖长了声音,面色漠然,凝视着窗外的晨雾。

“再多睡会儿吧,爸。我全都记着呢。”

他费劲地喝了口水,擦擦脸,靠到枕头上。从楼下院子里传来一只公鸡悦耳的、催人起床的啼叫。
 
03


翌日上午大约十一点钟光景,乌尔夫敲响了赫兰诺夫家的房门。房间里一阵慌乱,盘子叮当作响,接着从里面传来娜塔莎的笑声。一会儿,她溜出房间,小心地关上房门,来到了楼道。

“太高兴了——我爸今天好多了。”

她穿着一件白衬衫,一条后腰系一排扣子的米色裙子。细长的眼睛闪闪发光,很是快乐。

 “我爸昨晚睡得很不安稳,”她快速地说着,“不过现在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了,体温也正常。他还想起床呢。他们刚刚给他洗过澡。”

“今天外面阳光真好,”乌尔夫话里有话,“我今天不上班。”

他们两个都靠着墙,站在灯光半明半暗的楼道里,不知道该说些别的什么话题。

 “知道吗,娜塔莎?”乌尔夫突然挺直了宽宽的后背,把双手深深地插进他那皱巴巴的灰色裤子的兜里,贸然提议道,“我们今天去郊外玩,好吗?下午六点钟回来。你说呢?”

娜塔莎站着,一只肩膀靠着墙,也稍稍直起了后背。

 “我怎么能把我爸一人扔下呢?还有,虽然……”

乌尔夫突然高兴了起来。

 “娜塔莎,亲爱的,去吧,好吗?你爸今天很好,不是吗?而且,万一需要什么的话,房东也就在旁边啊。“

“是,没错,”娜塔莎慢慢地说道,“我去跟爸说一声。”

她转身跑进房间,裙子随着她的脚步舞动起来。

除了衬衣领子外,赫兰诺夫把所有衣服都穿上了,他虚弱地在桌上找什么东西。

 “娜塔莎,娜塔莎,你忘了买昨天的报纸了……”

娜塔莎正忙着在酒精炉上煮茶。

“爸爸,今天我想去郊外玩,乌尔夫请我去的。”

 “好吧,亲爱的,你应该去。”赫兰诺夫说,但他浅蓝色的眼睛里却嚼着泪花,“听我的话,我今天好些了。要没有这可恶的毛病……”

娜塔莎走后,他又开始在房间里慢慢地摸索,仍在寻找什么东西……他轻轻地“嗨”了一声,想移动沙发。然后往沙发底下看去——他身子几乎贴到了地板,停了一会儿,他的头开始天旋地转,而且恶心起来。慢慢的,费力的,他重新站了起来,艰难地走回到床上躺下来……他又一次感觉自己好像在过一座什么桥,可以听到一家木材厂的噪音,还可以看到漂浮着的黄色的树干,他的脚深深地陷在潮湿的木屑里,有一股凉风从河边吹来,把他吹得透心凉……
 
04


 “啊,我旅行过的地方……哦,娜塔莎,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神。我在锡兰看过影子宫,在马达加斯加用枪打过小小的翡翠鸟。当地人在脖子上戴的项链都是用脊椎骨串起来的,晚上他们在海边唱非常奇怪的歌儿,好像他们就是会唱歌的胡狼。我住在离塔马塔夫【马达加斯加一海港城市。】不远的一个帐篷里。那地方土是红的,海是深蓝的。那海,我简直无法跟你形容。”

乌尔夫沉默了下来,手里轻轻地抛着一颗松果。然后他拿自己厚厚的手掌,从上到下摸着自己的脸,突然大笑起来。

“可现在倒好,我身无分文,被迫在欧洲最凄惨的城市里落脚,坐办公室,日复一日,跟游手好闲者没什么两样,到晚上就去卡车司机聚集的低级酒馆嚼面包、香肠。不过,过去……”

娜塔莎躺在草地上,敞开胳膊,望着阳光照耀下的松树。渐渐地,松树变成了一个个蓝绿色色块。她眯眼看天空的时候,眼前冒出了一个个亮圆点,东一个西一个,一闪一闪的。偶尔,有个什么东西,像一道金光,飞快地从一棵树蹿到另一棵树。在她身旁是盘腿而坐的巴伦·乌尔夫,他身穿宽大的灰色西服,低着他那刮得干干净净的头,手里仍然抛着那颗干松球。

娜塔莎叹了口气。

 “要是在中世纪,”她凝望着松树顶说,“他们早就不是把我绑在火刑柱上烧死就是把我变成了圣人。有时候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一种狂喜的感觉,几乎会使我变得轻飘飘的,觉得自己在哪个地方飘浮着,而且,什么生啊,死的,我全懂,全懂……有一次,在我大概十岁的时候,我先是坐在餐厅里画什么东西,后来累了就开始想起事儿来了。突然,急匆匆走进来一个女的,光着脚,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色外衣,她肚子很大,脸却很小,又瘦又黄,眼神极其温柔,极其神秘……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就从我跟前急忙走过,消失在隔壁的房间里。我倒并不害怕,因为我原来还以为她是来擦地板的。后来就再也没遇见过那个女的。你知道她是谁吗?圣母马利亚……”

乌尔夫微笑了。

“你怎么会想这些事呢,娜塔莎?’’

 “我知道。因为五年后圣母马利亚在我的梦中又现身了。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脚下有支着胳膊的小天使,与拉斐尔画里的像极了,只不过他们全都是会动的。另外,我有时候还有其他的,说来很微不足道的幻景。在莫斯科他们把我父亲抓走之后,我一个人独自待在家里。后来就发生了这么件事情:我家写字台上有一只小小的青铜铃挡,就像在蒂罗尔,人们挂在牛身上的铃铛一样。突然那只铃铛飞了起来,飞到空中,开始叮当叮当直响,然后掉到了地上。那声音美极了,真好听。”

乌尔夫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把那颗松球远远地扔了出去,以一种冷静的、高深莫测的语气说道: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娜塔莎。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去过非洲或者印度。那全是假话。我现在已经快三十了,而且,除了去过俄罗斯两三个小镇,十多个村子,还有这个荒凉的郊外,我其实没有见过什么世面。请原谅我。”

他忧郁地微笑了一下,突然难以控制地可怜起自己来,因为从童年起,他就一直抱着宏伟的幻想。

秋天的天气虽然干燥但却暖和。松树梢在金色的阳光下摇曳,但几乎听不到任何风声。

 “一只蚂蚁,”娜塔莎叫了一声,站起身,拍拍裙子和袜子,“我们一直坐在蚂蚁上呢。”

 “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乌尔夫问道。

娜塔莎大笑起来:“别傻了。咱俩半斤八两吧。我跟你说的什么幻景啊,圣母马利亚啊,小铃铛啊,也全是编的,都是我用一天工夫编出来的,然后,慢慢地,我就把这一切都信以为真了……”

 “真就是那么回事儿。”乌尔夫说道,脸上露出了笑容。

 “再跟我说说你的旅行吧。”娜塔莎问道,话里并没有任何挖苦的意思。

乌尔夫习惯性地拿出他那只结结实实的雪茄盒子。

“遵命。有一次,我驾着一艘大帆船,从婆罗洲驶往苏门答腊……”
 
05


有一道缓缓的斜坡一直伸到湖边。码头上的木桩倒映在水中,像一个个灰色的螺旋体。湖对岸是同样深色的松树林,林中到处可见桦树白色的树干和如烟似雾的黄色树叶。深蓝绿色的湖面上漂浮着闪亮耀眼的云朵,娜塔莎突然回想起了列维坦画中的景色。一时间她还以为他们正身在俄罗斯呢,以为只有在俄罗斯才会有如此强烈的幸福感,让你感觉喉咙哽咽。乌尔夫一边讲着那些美妙的假话,一边把小石子向湖面扔去,扁平的石子神奇地在水面上连蹦带跳的,发出一些小小的声音。这一切让娜塔莎感到很快乐。那是个工作日,他们没有看见什么人,只是偶尔能听见几声微微的惊叹或笑声。湖上漂着一面白色的帆——那是一艘快艇的帆。他俩沿着湖边走了好久,后来跑着爬上了滑溜溜的斜坡,来到一条小路上。路上的黑莓丛发出阵阵沁润的花香。再沿着小路往前走,就在湖边附近,有一家咖啡馆,里面冷冷清清,连一个侍者或顾客都没有,仿佛有什么地方起火了,大家都跑去看热闹了,还随手带走了茶杯、托盘。乌尔夫和娜塔莎在咖啡馆里走了一圈,然后在一张空桌子旁坐下,假装吃饭、喝咖啡的样子,而且还有一支管弦乐队在演奏。就在他们开玩笑的时候,娜塔莎突然觉得她清清楚楚、真真切切地听到了金黄色调的管弦乐声。接着,她一脸神秘,微笑着就朝湖边跑去。巴伦·乌尔夫费力地甩开大步去追她。
“等等,娜塔莎——我们还没付账呢!’’

后来,他们来到一处翠绿的草地,草地边上长着莎草,阳光透过莎草使湖水闪闪发光,水面一片金色,娜塔莎半眯着眼睛,张开鼻翼,反复说道:“上帝啊,太美了……”

乌尔夫对娜塔莎不理会他的喊声有点儿不高兴,就不说话了。

宽阔的湖边,阳光明媚、空气清馨,就在那一瞬间,有种悲哀,像一只音调优美的甲虫,一掠而过。

娜塔莎眉头紧整,说道,“不知怎的,我有种感觉,好像我爸又不好了。也许我根本就不该把他一个人留在家。”

乌尔夫记得,那天老赫兰诺夫连蹦带跳爬上床时,他看见老头的腿细细的,灰白的粗汗毛让他的腿看上去很光亮。乌尔夫也在想,要是老头今天真的死了,那该怎么办呢?

 “别那么说,娜塔莎——你爸现在好着呢。”

“我想也是。”她说,接着就转忧为喜了。

乌尔夫脱下外衣。他穿着条纹衬衫的结实身体散发着微微的热气。他紧挨着娜塔莎走路,而娜塔莎两眼直视着前方。她喜欢这种在她身边一起迈步走路的温馨的感觉。

 “我做的什么美梦啊,娜塔莎,什么美梦啊,”他说,手里嚯嚯地挥舞着一根细细的树枝,“我把幻想当成事实,那真的就叫撒谎吗?我有个朋友,在孟买当了三年兵。孟买?我的天呢。地理名字跟音乐一样。光是那字眼就包含了太多的意义:热辣辣的阳光,咚咚的鼓声。想想,娜塔莎,我那个朋友没有能力谈任何东西,他只记得与工作有关的争论或口角、酷暑、发烧,还有某个英国上校的夫人。我们中间到底有谁真正去过印度冬?……明摆着的,当然是我。孟买,新加坡,等等,我还记得,比如说……”

娜塔莎紧贴着湖边走着,湖中掀起几十公分高的水浪,把她的脚溅湿了。树林那边有一辆火车经过,仿佛是沿着一条琴弦在行驶。俩人都驻足倾听。光线里更多了点儿金色,也更柔和了,湖那边的树林蒙上了一层淡青色。

在火车站附近,乌尔夫买了一纸袋李子,可是那李子很酸。他们在一个无人的木板包厢里坐下来。乌尔夫隔一会儿就把一颗李子扔到窗外,并且,还在不住地后悔,当时没有把咖啡馆里垫啤酒杯的硬纸板圆垫子偷几个出来。

 “那些圆垫子飞起来可好看了,娜塔莎,就像鸟儿一样。”

娜塔莎累了,她想紧紧地闭上眼睛,但是,又像头一天晚上一样,她累极了,感觉晕眩,身子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我跟我父亲说咱们的郊游时,请你别打断我或纠正我。我想应该跟他说说我们根本没见过的东西。各种各样神奇的小玩意儿。他能懂的。”

他们回到镇上,决定走路回家。巴伦·乌尔夫变得沉默起来,对着乱叫一气的汽车喇叭声直做鬼脸,而娜塔莎却像是脚下生风,仿佛是疲劳在支撑着她,赋予她翅膀,让她轻身如燕,乌尔夫满脸忧郁,忧郁得如同暮色。在离他们家一个街区远的地方,乌尔夫突然停下脚步。娜塔莎仍在急步前行,但一会儿也停了下来。她四下里看了看。乌尔夫耸耸肩,双手深深地插在他那条肥大的裤子兜里,低下了他那淡青色脑袋,就像公牛一样。他朝两边瞥了一眼,说他爱她。然后,急速转过身去,走进了一家烟草店。

娜塔莎站了一会儿,好像被悬在了半空中一样,然后慢慢地走回家去。这件事,我也要告诉爸爸,她心想。她向前走着,穿过蓝色的薄雾,满怀幸福。街灯在蓝色的雾气中绽放着宝石般的华彩。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虚弱,那灼热的、无声的巨浪从她的脊柱往上涌。恍惚中她好似到了家,看见父亲穿着一件黑色外套,一只手护着没扣扣子的衬衣领子,另一只手晃着房门钥匙,急匆匆走出来,在傍晚的薄雾中微微驼着背,朝报亭方向走去。

 “爸爸。”她叫道,跟在他后面。他在人行道边停下,侧过头,用他惯常的、狡猾的笑容看着她。

 “我的老爸,你头发全白了。你不该出来。”娜塔莎说。

她父亲头朝她一歪,轻声说:“亲爱的,今天报上的消息太棒了。可惜我忘了带钱。你能不能上楼去拿钱?我在这儿等你。”

她推门而入,有点生父亲的气,但同时又很高兴,因为他父亲难得这么爽朗。她步履轻快地上了楼,似在梦中一般,匆匆走过楼道。爸爸站在那儿等我,说不定会感冒呢……   

不知怎的,大厅里的灯亮着。娜塔莎朝自家房门走去,就在这时,她听到门里有人在窃窃私语。她迅速地一把推开房们。一只煤油灯在桌上,冒着黑烟。女房东,一位女侍者,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人,挡在床前。见娜塔莎进来,他们都转过身来。女房东一声惊叫,朝娜塔莎扑来……

直到那时,娜塔莎才发现她爸爸正躺在床上,根本不是她刚才所见的样子,而是一个已经咽了气的小老头,鼻子苍白得就像蜡一样。

END
作者介绍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 1899-1977)俄罗斯裔美国小说家,曾被人称为是“现代小说之王”。生于俄罗斯,后移居欧洲,最后定居美国。使其在文坛享有盛名的主要是他的长篇小说《洛丽塔》(1955)和《微暗的火》(1962)。这里介绍的是他在流亡欧洲期间用俄文创作的一个短篇。由他的儿子德米特里翻译成英文。这里的译文系从英文译出。这篇小说篇幅虽短,但是字里行间尽显大师本色,特别是它的结尾。

海舟子


原载于《世界文学》200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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