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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评论》对谈乔治·斯坦纳丨我们一生都在训练
“书不会慌张。创造的行为不会慌张。书在读我们;书赋予我们无尽的特权。”

乔治·斯坦纳访谈

(节选)

采访:罗兰·夏普(Ronald A. Sharp)
翻译:李小均
原载:《巴黎评论》第一百三十七期,一九九五年冬季号

这次访谈时间是一九九四年秋。几天后,斯坦纳出任了牛津大学首任魏登菲尔德爵士比较文学讲席教授。在牛津和剑桥,这是第一个比较文学讲席教授职位。斯坦纳在英国的名声历来富于争议,他的获任引爆了英国媒体的兴趣,媒体报道的主调都是说浪子归来。

斯坦纳一九二九年出生于巴黎,他的父母来自维也纳。一九四〇年,斯坦纳跟随家人移居美国。他先后获得芝加哥大学学士、哈佛大学硕士和牛津大学博士学位。在牛津大学的就职演说中,他风趣地提醒听众,他的第一版博士论文遭到拒绝,因为过于接近牛津当时还未开设的一门学科:比较文学。

斯坦纳曾任教于斯坦福大学、纽约大学和普林斯顿大学等美国高校,但其学术生涯主要场景是英国和瑞士。他在日内瓦大学担任比较文学教授,最近才退休。他是剑桥大学丘吉尔学院终身杰出院士。现在,他在意大利和瑞士仍然从事短期教学。

斯坦纳著述丰硕,涉及文学、哲学和文化批评等领域,诸如《托尔斯泰或陀思妥耶夫斯基》(1959)、《悲剧之死》(1961)、《语言与沉默》(1967)、《疆界之外》(1971)、《蓝胡子的城堡》(1971)、《角力之场:菲舍尔和斯帕斯基在雷克雅未克的世纪之战》(1973)、《巴别塔之后》(1975;1992年修订再版)、《论困难性及其他》(1978)、《马丁·海德格尔》(1978)、《安提戈涅》(1984)、《斯坦纳读本》(1984)、《真实的临在》(1989)。此外,斯坦纳还出版了两部短篇小说集《公元纪元》(1964)和《证据和三则寓言》(1993),一部长篇小说《押送阿道夫·希特勒前往圣克利斯托克》(1981)。他还和罗伯特·法格里斯一起编辑了《荷马批评论集》(1962)和《企鹅现代译诗集》(1966)。今年夏天,费伯-费伯出版社将出版他的短篇小说集《海的深处》和散文集《未尽的激情》。

斯坦纳背景多元,兴趣广泛,难以将其简便地归入任何当下文学、思想和文化的范畴。纵观他的职业人生,翻译实乃他心之所系。翻译也为他的作品提供了极好的隐喻:不断地跨越边界,从一个领域到另一个领域。

惊人的学问,出色的文笔,丰富的才智,是斯坦纳及其作品最醒目的标志。即便在论说的紧要关头,斯坦纳也忍不住要用故事来解释。他对讲故事的兴趣纯属天性。

斯坦纳心灵大度,但众所周知,他也极好争辩。他是犀利的辩手。他热衷有益的论战,特别是与值得尊重的对手投入高昂的思想赌注之时。

这次访谈的地点除了斯坦纳在丘吉尔学院的宽敞而现代的办公室,还有他剑桥家中的客厅。他的书架上放了几十副国际象棋的棋具,可以看出这是他的一大爱好。书架里有海德格尔、康德、柯勒律治、拜伦作品的初版。晚饭后,斯坦纳穿着舒适的毛衣和宽松长裤,讨好他那条英国老牧羊犬杰米,喂她巧克力饼干。电话响了整天,都是在祝贺他即将荣膺牛津比较文学讲座教授。斯坦纳游刃有余地在英语、德语、法语和意大利语之间转换。几天后,一千余人将涌进牛津大学的文艺复兴厅,聆听他的就职演讲。

——罗兰·夏普,一九九五年


《巴黎评论》:你曾经说,小说可以表现“理解力的耐心”和“问题的开放式结尾”,然而,你又说过,你的小说是“观点的寓言,观念的演练”。你现在仍然认为小说是“观念的演练”吗?

乔治·斯坦纳:
的确是这样。我的小说写作可以归于这一大类之人的名下。这些人是教师、批评家和学者,他们在人生中有一两次想试试身手进行创作。我早期的短篇小说代表了我的尝试,思考我的核心问题。我认为《押送阿道夫·希特勒前往圣克利斯托克》这部长篇的意图不限于此。这部小说可能有一定的生命力。短篇小说集《证据和三则寓言》是另一个寓言,一个精神寓言,但《押送阿道夫·希特勒前往圣克利斯托克》中的独白,小说中真正打动人心的部分,也是散文。我知道这一点。它们陈述的是学说、观念、信仰、质疑。我们不知道,有创意的艺术家究竟凭什么神秘手段制造出声音,制造出具有独立生命的三维人物甚至是十维人物。但我们知道,这种神秘与纯粹的才智或系统的分析能力没有任何关系。大智慧的小说家有多少,只有上帝知道;或许可以说,就智慧而言,普鲁斯特是二十世纪最强大的心智。但许多小说家根本谈不上智慧。他们不会写一时兴起的东西,不会写生活中的生动语言,不会写你面前走动的东西,所以你会忘记作者的名字。能够写,那是天才,是创造力;我肯定没有天才和创造力。契诃夫只需要两页文字,就能为你创造一个世界,你永远忘不了其中的声音。声音就在那里。我认为,这与我这样的人创作的东西大不相同。

《巴黎评论》:也就是说,观念在小说中只处于从属地位?

斯坦纳: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有些堪称伟大的小说,的确会因意识形态和思想内容流传。托马斯·曼的许多小说就是给人这种印象。穆齐尔的《没有个性的人》既有文学评论家分析,也有同样多的哲学家在分析。但这种情况不多见。不能要求我们时代最卓越的小说写作者具备这些东西。别笑话我,我认为我们时代最卓越的小说家是乔治·西默农。我书架上可以找出十来部他写的关于麦格雷探长的小说。巴尔扎克写五页或十页的东西,狄更斯写二十页的东西(狄更斯在小说进程方面是真慢,巴尔扎克也是),西默农只用两三段就解决。有一本麦格雷探长小说,是以一声巨响开头,时间是凌晨三点,地点在巴黎过去的红灯区皮加勒,一个夜总会老板拉下金属百叶窗,关门打烊。除了这声巨响,西默农把叙事焦点放在最早出现的牛奶车上,放在那时回家睡觉的顾客和前去早市买一天食物的人的脚步声上。西默农给你的不仅是这座城市,不仅是没有历史学家可以超越的关于法国的一些东西,而且还有两三个人已经浮现在你面前,他们在故事中举足轻重。西默农写道,在顾客散去后,拉下百叶窗的夜总会老板的脚步声里有奇怪的迟缓和拖拉。你好像就在场,这是故事中第一个重要的线索。这就是一个具有自主性的人物的创造过程中那“令人畏惧的神秘[1]。诚然,其中可能有观念存在。我很幸运,认识阿瑟·库斯勒。我很好奇,他写《中午的黑暗》这样一部作品,一部出色地表达了观念的小说,他到底是怎么想的。这在我看来是一个更大的问题。人们会继续读这本小说,可能不是因为把格列金和鲁巴肖夫当虚构人物,而是因为小说中有关于斯大林主义,关于马克思主义,关于蹂躏和恐怖的洞见:这种拥抱死亡的意识形态的本质是什么?为了捍卫美好事业而撒谎的本质是什么?但这是一本丰富的书。库斯勒的小说中具有丰富的生活,正因为如此,它才不是观念的脚本。
[1] 原文为拉丁语:mysterium tremendum。神学术语,语出德国神学家鲁道夫·奥托著作《论神圣》(1917)。


©bbc.co.uk



《巴黎评论》:你还会写小说吗?

斯坦纳:
会的,但那些最打动我的主题,我还难以企及。我一直在思考一个短篇小说或者说一部小长篇的开头,小说的题材如下:地点在殖民时代的希腊岛上,或在土耳其或南非,地球上任何地方都可以,只要是警察国家就行。主人公回到家,他的妻子和孩子入睡了,或者在吃晚餐。他的妻子到他身上的血腥味儿。他整个下午都在行刑。他从来没有谈起这件事,从来没有公开提起过自己的工作。但女人心细,她们心知肚明;她们知道,与自己同床共枕的人在蹂躏其他同床共枕的人。这个故事源于阿里斯托芬的《吕西斯特拉忒》,这部喜剧展现的是女人拒绝和自己的男人睡觉,除非他们停战。但在我的小说里,不是女人不和自己男人睡觉的问题,而是可怕的恶心感侵入了她们的爱,最终她们谋杀了丈夫。可孩子怎么办?要是知道了爸爸做的一切,他们该如何继续生活?

这个故事本应该由小说大师来写。我不是小说大师。我一直想把它写出来,现在它还很粗糙、僵硬和抽象。小说大师知道如何描写晚餐,描写卧室里轻微的声音。小说大师能写下去,抓住你的注意力。

另一个我一直想写的故事,题材温柔一点儿。我注意到婚姻中的危机,尤其是现在人们越活越长,婚姻危机就更突出。我做了详细的笔记,想写这样一个故事,婚姻最后转化成深厚友谊,但没有了欲望,某种意义上爱也消失了。友谊与爱不是一回事。这个故事从里尔克写给妻子的一封信里面的话展开。里尔克很早就和妻子分手,再也未见。这句话是:“切记,美好的婚姻中,一方会慈爱地守护着另一方的孤独。”多么迷人的一句话。我想演绎这个悖论:即使有深仇大恨,婚姻的欲望和活力依然有更多的机会幸存。

这两个题材我一直在慢慢磨。它们需要小说大师来完成,可惜我不是。

《巴黎评论》:诗歌呢?你过去还写诗歌。

斯坦纳:
是的,我在牛津大学出版社,在鼎盛时期的《诗刊》,甚至在《巴黎评论》都出版或发表过诗歌。我所受的法国公立高中教育,某些方面仍然像十九世纪的教育,比如,一直强调背诵,强调拉丁文和希腊文的语法练习。这一切建立在以下前提之上:一个有文化的男人(a literate man)——或许我应该把女人也加进去,但那会变成伪善言辞:从本质上说,我受的那种教育是男性化教育——会写诗歌。老师要求我们模仿一个拉丁文名段,用拉丁文写诗;后来,又要我们模仿法文的名段,写法文诗歌:变着花样书写文学中的著名主题。老师期待你写的诗歌遵守结构形式和韵律规则,比如十四行体、颂体、英雄双韵体。没有人期待你生来是诗歌天才,只是希望你学会一门技艺(craft),一个techne——我们所说的“技术”(technology)、“技巧”(technique)就源自这个希腊词汇。这是一种“技能”(accomplishment)——这个英语单词的这层意义现在差不多已经消失了——就像年轻女士们会做针线活、会弹钢琴,或者会水彩画一样。

我就是这样训练出来的。我进入英语世界后,自然就写起诗来。有些或许有那么一点儿诗意。少数几首可能闪现出个人激情和欲望的火花。但总体来看,它们只是徒具诗歌的形式而已,和真正的诗歌差了许多光年。一流的诗歌会吸收和内化一切知识,一点儿也不放过,甚至不必为之命名。在真正的诗歌里,固定的形式和我们所称的内容,关系是有机的,你要是问真正的诗人,为什么这是颂歌,为什么这是自由诗,为什么这是戏剧性独白,他会说:“别傻了。就行!它只能是这样。”

但是,我们对此也不必太理想化。本·琼生先用散文写出大致内容,再转化成抒情诗;他的抒情诗,放在任何语言中来看,都是最神奇的作品。德莱顿和蒲柏都是在散文的基础上创作诗歌:他们最好的一些诗歌不过是散文作品的升级版。当然,自从浪漫派以来,人们的观念变了。正如华兹华斯所说,诗歌是“强大感情的自发流露”。但法国公立高中的教育正好相反:如果你的情感自发流露出来,你要将它擦掉。

《巴黎评论》:你暗示了过去的文人传统,这个传统出现了什么变化?

斯坦纳:
这个传统现在深受质疑。我们简略回顾一下历史。文人代表了所在时代品位或趣味的共识。人们想从与专家不同的文人那里听到关于文艺的看法。麦考莱[2]和哈兹里特[3]这些一流的文人几乎都写书评。这是他们的长处,书评也恰逢其时。文人也可能写诗歌、小说或传记。在英国,文人传统还没有断绝。我们现在还有迈克尔·霍洛伊德,还有理查德·霍尔姆斯——他是我学生,现在很有名——还有西里尔·康诺里,还有普利查德[4],她的短篇写得很精致,还一直在写批评和评论。我不会嘲J. B. 普里斯特利[5]。嘲笑普里斯特利的人,会不惜一切代价,换取他的一点才华。罗伯特·格雷夫斯多才多艺,他是批评家、传记作家、回忆录作家、优秀诗人,也是极出色的文人。

反对我的人,批评我的人,总会跟你说,我是杂家,面虽然广,但不够深入,在这个时代已经不再有用,这个时代负责任的知识是专业知识。《巴别塔之后》第一版出来后,有一篇书评,出自一位声誉卓著的语言学家,他现在年岁已高,还活着,我很尊重他,他是知识界的高级祭师。这篇评论开门见山地宣布,“《巴别塔之后》是一部很差的书,但天哪,它是一部经典。”我写信告诉这位教授,他的评论让我感到十分荣耀,尤其是他的口中说出的那声“天哪”。我可以接受。在回信里,他写了一些很有趣的东西。他说,我们现在走到了这一步,无人能够独立完成涵盖语言学和翻译诗学等领域的作品。因此,他说,《巴别塔之后》这本书,应该由六七个专家在我的指导下完成。我回信说:“不,不应该这样,否则这本书就废了,只有躺在专业书的书架上蒙尘。”我宁愿冒巨险。诚然,书里会有错误,会有失实,但值得容忍的书,其实是一个声音,一种激情,一副人格。我们有很深的歧见,但总是温和地表达。他说不,不能那样做。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可以那样做,但从那以后,知识发生了裂变,自我产生了分裂,甚至在人文学科,再强大的心智花费一生也只能在其专业范围内有一二所成,无法企及整个领域。这是我们最大的分歧。因此,乔治·奥威尔这样的文人(他不是文人还会是什么?),埃德蒙·威尔逊这样的文人(二十七年前,我继承了他在《纽约客》的衣钵,他不是文人还是什么?),如今变得很受怀疑。

[2] 托马斯·巴宾顿·麦考莱(Thomas Babington Macaulay,1800—1859),英国历史学家、政治家,著有《英格兰史》,亦曾写作大量文学历史评论,1857年受封男爵。
[3] 威廉·哈兹里特(William Hazlitt,1778—1830),英国散文家、评论家、画家,被视为英语文学史上最伟大的评论家之一。著有评论集《席间闲谈》《时代精神》等。
[4] 梅丽莎·普利查德(Melissa Pritchard,1948—  ),美国小说家、散文家、评论家,以短篇写作闻名,著有短篇集《幽灵来袭》等。
[5] J. B. 普里斯特利(J.B.Priestley,1894—1984),英国小说家、剧作家、评论家,其文学评论代表作有《英国喜剧角色》《英国小说》等。


《巴黎评论》:通常说来,文学和批评的关系改变了吗?

斯坦纳:
我认为改变了。这个话题我们可以谈上十个小时。我非常赞同这种痛苦而激越的论调,我们生活在拜占庭时代,生活在亚历山大时代,阐释者和阐释高踞于原作之上。圣伯夫临死前痛苦地说:“没有人会为批评家塑像。”我的上帝,他大错特错。如今,我们得知有批评理论,如解构主义、符号学、后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批评在其中起主导作用。今日的氛围很特别,正如那个无人怀疑的天才德里达先生总结说,一切文本都是“前文本”。这是有史以来最荒谬、最具破坏力、最琐屑的文字游戏。意义是什么?无论诗作的声望如何,它等待阐释者的解构;它只是提供解构练习的机会。我认为这荒唐透顶。瓦尔特·本雅明说,一本书要是等了一千年还没有人读,那是没有碰到合适的读者。它不会慌张。创造的行为不会慌张。书在读我们;书赋予我们无尽的特权。“现在该轮到我们显示聪明的时候了”——这种观念既让我迷惑,也让我痛苦和生气。现在的学生读二手乃至三手之批评的批评,越来越远离真正的文学,这种观念绝对意味着,那种天真而有逻辑的正常优先秩序已经死了。


“文本之外,别无他物”——德里达《论文字学》


《巴黎评论》:人文学科在培育人性方面失败了吗?你是否仍然认为文学教育可能会颇为讽刺地助长政治残酷和暴行?

斯坦纳:
纳粹主义和斯大林主义让我相信这个根本的悖论存在:书生气bookishness——这个古老的英语词其实是褒义——最好的文化素养,文化宣传和训练的每种技术,不仅与兽行、压迫和暴政相伴相随,而且有时候会推波助澜、火上浇油。我们一生都在训练,训练抽象思维、训练虚构能力,我们获得某种能力——据说是一种力量——去认同虚构之物,教导它,深化它(想一想多少孩子想象过麦克白夫人?)。然后,我们走上大街,听到街上的一声惨叫,却有一种不真实的陌生感。我想用的是这个意象:一天,中午刚过,我去看一场很美的电影,这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当我走出电影院,进入午后洒满阳光的大街,我经常有一种恶心的感觉,一种恶心的失衡感。我要过几秒钟,几分钟,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恢复对现实的感知。

《巴黎评论》:就像从柏拉图的洞穴走出来那样?

斯坦纳:
是的,不过感受更强烈。我们看电影一般是晚上,晚上才有效,但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我们白天看完电影出来后的感觉特别令人不安呢?现在,我把那种经验移植到以下情形:在日内瓦,我一整天都和围绕在我讲台周围的本科生讨论。我们知道,在《李尔王》中,考狄亚的台词很少,不到九十行。不信你去数一数。她的台词为什么这样少,起什么作用,我们围绕这些问题讨论,最终有了一定的答案。或者,我们讨论文学中的沉默,有些作家——从埃斯库罗斯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出场,什么也不说,或者只说几句话。或者,我们讨论《鲍里斯·戈都诺夫》[6]结尾的那个白痴,在人们的绝望和恐惧中,他唱了两首曲子,歌声飘漫了世界。设想这样的场景。学生在做出回应,你也一直在回应,你对这些内容了然于胸,你觉得充实。然后,你离开教室,在大街上漫步,突然你看到报纸上的标题:“百万人在卢旺达丧生”。你觉得不可思议,并不是说你对我们这个世纪一直存在的恐怖事件已经麻木了,而是因为它们甚至没有进入你的想象。

对我来说,转折点是波尔布特[7]。大屠杀最初发生时,很少有人知道奥斯维辛。是的,有混蛋知道,有婊子养的知道但不相信,可他们的人数很少。纳粹在这方面的保密工作的确很好。但柬埔寨红色高棉的杀人事件在电台和电视上实时报道。我们得知波尔布特活埋了十万个男人、女人和孩子。现在,老实说,对“活埋一个男人、女人或孩子”这句话,我都不知道该如何理解。十万!那段日子,我差不多快疯了,我很痛苦,我很无力。我一心指望俄罗斯和美国会说:“大屠杀和古拉格事件才过去四十五年,想不到这个地区依旧黑白颠倒、混乱不堪;想着十万人遭活埋,我们早上起来,不敢对镜修面或化妆。只要想到自己还是个人,男人就不敢动刮胡刀,女人就不敢施粉黛。如果你不停止暴行,我们就会介入。”我多么希望以色列会站出来做出类似的声明。理由再明显不过。但是,沉默,一片沉默,没有任何干预或介入。波尔布特没有住手,他继续活埋,他又杀了一百五十万,在刑场上活活阉割人。直至今日,我们还在卖武器给他。

柬埔寨这个转折点让我走向绝对的无助,走向绝望。现在,卢旺达又发生了暴行。明日,可能别的某个地方还会冒出暴行。而这一次,我们知道。我的确做了本体论——在此我用了这个浮夸的词语——上的区分,一个根本的区分:过去,暴行发生时,我们的确不知道,可能什么也做不了(关于奥斯维辛,一个最痛苦的争论是,我们是否该炸毁联通它的铁路;我们本应该试一试的);这次,我们知道对手——波尔布特及其疯狂的红色高棉组织——不过是小虾米,其力量根本无法与整个世界的力量抗衡。但是,没有任何干预或介入,我们还在卖武器给他。

[6] 普希金创作于1825年的诗剧,后被俄国作曲家M.P.穆索尔斯基改编为同名四幕歌剧。
[7] 波尔布特(Pol Pot,1925—1998),柬埔寨前领导人,1975—1979年制造“红色高棉大屠杀”,1997年被判终身监禁,后病死狱中。

《巴黎评论》:那你作为教师的意义是什么?

斯坦纳:
这个问题一直深深地困扰着我。教师的意义就是,我要把自己的感受传递给与我一起学习阅读的学生。我喜欢在学生的记忆中,我是优秀的阅读老师,我指的是深层次道德意义上的矫正性阅读:阅读应该致力于培育我们的道德观念,应该参与铸造我们的人性,应该使我们不易忽视一些东西。但我不知道自己成功没有,无论是对他人还是对我自己。

现在还有这样的教育吗?修习了诗歌、音乐、哲学,能让一个人早上起来不敢修面——抱歉我再次引用这个陈腐的意象——因为他从镜子里看见某些非人的或野蛮的东西?在我的思考中,在我的写作中,我在反复敲打这个问题。因此,在《真实的临在》中,在那个异常艰难的角落,我真正地走向了神学。那些知道一些答案的伟大的诗人,伟大的艺术家,比如,但丁或者莎士比亚,他们是怎么说的?他们的一些东西能否给我们一点洞见,矫正我们的盲目和聋哑?是否有些东西会让我们的想象力可以回应或回答我们周围“有人性”的现实原则?这是个问题。

《巴黎评论》:那么,过了五十年,你如何评论阿多诺那句名言,“奥斯维辛之后没有诗歌”?

斯坦纳:
我认为当时这样说是绝对自然的、重要的;它希望引出反证。保罗·策兰的诗歌就是反证,反驳了那一观点,阿多诺临死之前知道。我们不妨回顾历史。尽管数死人头之类骇人听闻的问题还没有出现,但我把所有的集中营——无论它出现在波兰、德国还是其他什么可怕的地方——都归为一类:从地球的一端到另一端,都有数百万人遭到大规模灭绝清洗的现象。一个可能的反应是说,我们的文化被证明是完全无力、毫无防备的,事实上,它粉饰过许多这样的事情。钢琴家吉泽金在演奏德彪西音乐的那些晚上,能够听见慕尼黑站台封闭的列车里传来的哀号,那些人正被送往慕尼黑郊外的达豪集中营。在去音乐厅的路上,人们都能听到他们的哀号。这有记载。但没有丝毫证据标明吉泽金当时演奏得不好,或他的听众没有能全情投入,深受触动。

因此,出现了一种虚无主义的批判,这就是阿多诺的名言,或者用瓦尔特·本雅明的说法:“每一件主要艺术品的基础都是一堆野蛮主义。”你可以记下这句话,像许多人法兰克福学派的人在某种意义所做的那样,但你也不妨继续发挥说:“让我们暂时闭嘴一会儿。”我经常梦想将对这些事情的讨论延期进行,延期十年、十五年、一百年,以尽量避免将它们简化为可表达的语言,从而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使它们变得可以接受。这是阿多诺的真正意思:当心!哪怕最大的怒吼抗议,如果说正式用诗歌或音乐表达出来,也会给这一现象增加一些神秘感,妨碍对它的接受。

接下来最难的一步是说:“不,不管怎样,我还是能表达,传递一些我的重要体验。”在关于大屠杀的广阔文学疆域中,只有三四个作家取得了成功。

《巴黎评论》:哪几个作家?

斯坦纳:
首先是策兰。毫无疑问,意大利的犹太作家普里莫·莱维也极好。他笔下没有一字不贴切,简直是奇迹。还有一两个东欧作家,名气就小得多。有几篇拉脱维亚短篇小说也很精彩。或许,我会说,有五六个作品,对得起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大胆和努力。但代价呢?策兰自杀。莱维自杀。让·埃默里自杀。很久以后,似乎有了见证,他们的人生,他们使用的语言,就不再有意义。我觉得恐怖的是,那些没有经历过大屠杀的人,现在想方设法利用这些材料牟利。

《巴黎评论》:写《押送阿道夫·希特勒前往圣克利斯托克》时,你关心的是如何用谈论不可言说之物的方式谈论大屠杀吗?

斯坦纳:
是的,我肯定是。我想在这部小说里吸引人们注意,一切语言,一切话语行为,都有可怕的含混暧昧。物理学上说,存在一个反物质的世界,它恰恰是我们世界的镜像,当物质和反物质发生冲突时,它们就会互相吞噬。这个说法我不理解,但觉得很漂亮。在这部小说中,我力图展现,希特勒的话语中存在着反物质、反语言;从超验的角度说,它们在吞噬真理和意义。希特勒的话语必然与犹太教冲突。后者是一种信仰,一种文化,一种或许过度基于语言的信任,基于意义的可能和表达,甚至基于与上帝的不断交流。这是真正值得思考的东西。上帝为什么要说话?犹太教总是假定上帝的话很多。

因此,是的,我对于该如何谈论大屠杀深为忧虑,我肯定不敢再回到大屠杀这个题材。毕竟,我没有身处其中。或许我们都不该去尝试。不过,谈到对于威廉·斯泰伦的攻击,我完全不赞同。斯泰伦是一个天才小说家,他有权创造一个奈特·特纳或一个苏菲。没有人有权指责他不是黑奴或不在奥斯维辛。我们只能说:“你不能让我信服。”我们只能说:“抱歉,这不起作用。”但我认为,尝试创作什么,是一个艺术家的绝对权利。


Karajan and Gieseking (L) in 1935


在未来几个世纪,可能会出现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或福克纳一样的作家,目光如炬,能找到切入这不可言说、不可想象、难以承受的现实核心的方法。我这样说可能很傻,但我的确想知道莎士比亚会怎么书写这事。我经常想,在某个重要场景,或许是喜剧场景的边角,莎士比亚应该会写到第五个马夫或第七个仆人,这人会告诉我们他在集中营的经历。现在你不要嘲笑我,世上最令我悲伤的戏剧莫过于《第十二夜》。我真的非常喜欢这部戏剧,就像我喜欢歌剧《女人心》一样:这些表面上看似欢快的东西,如“每天都在下的雨”。《第十二夜》中的小丑菲斯特的歌声,在我看来是最好的悲歌,充满“嘿,嗬”。我经常想,在奥西诺公爵府上,在奥丽维娅或薇奥拉的房间里,应该有一个仆人,莎士比亚过一会儿就会让我们明白这个仆人的经历。这在未来的某一天是可以想象的。因此,它目前还处于未知状态。这是一个巨大的未知领域,有待想象来开拓。这个场景就在我所有的写作里,在我所有的教学里,在我所有的思考里,尤其是,在我的欧洲生活里。

《巴黎评论》:显然,你对大屠杀的理解和你的阐释理论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你能谈谈吗?

斯坦纳:
这里的关键问题是不能被分析或解释之物的意义。一次重要的阐释会越来越近于作品的中心,但不会逼得太近。一次重要阐释中令人兴奋的距离仍是失败,仍是距离,阐释对此无能为力。但阐释的无助是动态的,本身具有暗示性,雄辩,富于表现力。最好的阅读行为是未完成的行为,是不完整的洞察行为,拒绝解释和直译的行为;最好的阅读行为最终说:“这里面最有趣的东西,我还无法触及。”但是,这种无法触及,不是令人羞辱的失败,不是某种神秘,而是一种愉悦的邀约,邀你重读。

现在,我仍然停留在美学范围内。我稍后再谈与大屠杀的关系问题,我希望到时候那个问题会更清晰。曾经有一个小孩,名叫保罗·克利,他在伯尔尼长大,他经常离开伯尔尼,参加学校野餐,可能是瑞士最无聊的那种学校野餐。一天,他的班级来到一条罗马高架渠之前,老师解释渠水有多少,渠道如何建设。克利十一岁,他随身总带着素描本。他画了一张高架渠的素描,高架桥的桥墩穿着鞋子。从那以后,所有的高架渠都能走了;你看不到不能走的高架渠。毕加索走在街上。他看见一个孩子的三轮车。十多亿人在街上看到过孩子的三轮车。毕加索把车提起来,把车座变成公牛脸,把两个车把手变成牛角。以前没有人那样做过,从那以后,所有的三轮车都是带着牛角冲向你。没有人能解释这件事,也没有人能解释列维·施特劳斯所谓的一切人类知识中的终极之谜:“音乐旋律的发明”。这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话之一。无论你多么积极努力,都不能充分走近旋律。我喜欢这种感觉。这是音乐旋律的奇迹。登山者会告诉你,登上了以前没有登上过的山峰时,会有那种性爱后的忧伤。我们永远不会到达美学本体论的顶峰,不会到达意义的意义或语言的起源这些问题的顶峰。

从死亡、蹂躏和屠杀的角度而言,二十世纪是最黑暗的世纪之一。我虔敬地阅读了经济学家的著述,他们告诉我们,法西斯主义可以用经济学或工业主义的优秀理论来分析。我也读了社会学家的著述,他们谈到了那时的阶级冲突、城市的社会结构,等等。历史学家也有解释。和所有人一样,我想跟上那些声称“我能对你解释这个问题”的人。但这都没有说服我。一些说法可能有部分精彩的洞见,比如,有人说,死亡集中营与工厂颇为相似。不错,这是漂亮的洞见。我想去思考一下它。或许,它的确很有启发。有人说,纳粹主义与斯大林主义的一个重要区别是,它建立在中下阶层的不稳定和怨恨之上,我对这说法很感兴趣。但这些解释,尽管可能重要,却不能帮助我理解那些事实。


选自《巴黎评论·作家访谈7》,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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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者简介:李小均,深圳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著有《自由与反讽》《信仰之海》,译有《语言与沉默》《T. S. 艾略特的艺术》《捍卫想象》《英雄、情人、势利鬼、恶人》《不负责任的自我》《失落的艺术》《苏格拉底与阿里斯托芬》等。


题图来自《巴黎评论》
策划:杜绿绿 | 排版: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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