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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伍德 | 小说中的对话

©题图:詹姆斯·伍德(James Wood)

《小说机杼》必能将乐趣和启迪带给实践中的小说家、未来的小说家以及一切热爱阅读小说的读者……令人陶醉。本文即节选自詹姆斯·伍德《小说机杼》,译者黄远帆。

1950年,亨利·格林在BBC广播做了一个小小的演讲,内容是关于小说中的对话。他极力消除小说中作家用来和读者沟通的粗野印迹:他决不从内心表现人物的想法,几乎不解释角色的动机,也避免动用作家权力人工添加副词,那么做通常能很容易地向读者表明人物感情(“她大言不惭地说”)。格林认为对话是和读者沟通的最好方式,没什么能像“解释”一样扼杀人物“生命”。他想象,有一对夫妻,结婚多年,每晚坐在家里。九点半的时候,丈夫说他要到马路对面的酒吧去。格林指出妻子的第一反应“你要去很久么?”可以用许多不同的方式来表现(“很快回来?”“你什么时候回来?”“要去很久?过多久你回来?”),每个说法都回响着不同的意思。关键在于,格林断言,不要用解释把对话圈住:

“你估计他们多久会把你扔出来?”

奥尔加问她丈夫的时候,表情看上去好像一只受伤的动物,她的嘴唇离开牙齿向后卷起,做出一个鬼脸,而她的语调中透露出这些年作为一个女人可没少和木屑、镜子还有公共酒吧里那种走气的啤酒打交道。

格林觉得这种来自作家的“帮助”实在不堪忍受,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不知道别人是怎样的。“我们自然并不知晓他人之所思所感。怎么一个小说家就敢打包票呢?”

为抵制这种傲慢,格林自己倒开了一大张药单,但我们也不必刻板遵守。注意,格林戏仿解释的时候,自己也陷入一个故意啰啰唆唆的二流风格(“看上去好像一只受伤的动物”),而我们可以想象出某种更有节制、不那么冒犯的版本:“奥尔加知道他何时回家,回家时身上沾满烟熏酒气。十年如此,十年。”喜欢解释的作者,如乔治·艾略特、亨利·詹姆斯、马塞尔·普鲁斯特、弗吉尼亚·伍尔夫和菲利普·罗斯,还有很多其他的人,在格林的世界里都只能报废收场了。

然而他大的观点,即对话应该带有多重含义,应该让不同读者读出不同意思,当然是不错的。(它可以有很多不确定的意思,即使作者同时已经给出了解释,我想,这需要高超的技巧。)格林提供了一个例子,展示他可能会如何推进下去:

他:我想我会到马路对面喝一杯。

她:你要去很久么?

他:你干吗不一起来?

她:我想不来了。今晚不了。我不确定,也许会来。

他:好吧,那到底怎么样呢?

她:我没必要现在决定,对吧?如果我想来我晚点会来的。

在这个段落里,应注意到,格林试图用一个问题回答另一个,而那是非常典型的格林笔法,女人在犹豫中滑来滑去——“今晚不了。我不确定,也许会来。”她在同一时间有很多情绪。结果男人的问题“好吧,那到底怎么样呢?”也变得难以解读。他是被激怒了,还是只是有点烦了?他事实上想让她到酒吧来还是不过提一下希望女人会拒绝?读者倾向于做出某个特定的结论,但是也意识到其实有很多种可能。我们在文本中看见自己,把我们的版本套在事件上面。

格林的教诲有一个很棒的实例佐证,在奈保尔的伟大小说《毕司沃斯先生的房子》里面。毕司沃斯先生准备造一个房子,但他只有一百美元。他去拜访一个黑人建筑工,麦克连恩先生(一个特立尼达黑人在小说中拥有的少数几幅肖像之一),然后战战兢兢地提出问题。这里处理得很美妙的是,两个人都跳了段骄傲与羞耻的双人舞,各自都在编故事。毕司沃斯先生想要麦克连恩相信自己有足够的钱造一个漂亮的大房子,麦克连恩想让毕司沃斯以为自己很忙,订单应接不暇。当然,两个人都看穿了对方的花招。

毕司沃斯先生一开头建议他们慢慢来(那样,他就可以每个月分开付钱而不是一下子付一大笔钱)。理想情况是毕司沃斯让麦克连恩用一年造完。

“我们宽松一点,又没谁逼着一定要马上把整个东西造出来,”毕司沃斯先生说,“你知道,罗马非一日建成。”

“话是这么说。但罗马总归是搞好了。不论怎样,我一有时间就会过来,我们去看看场地,你有块地对么?”

“是啊是啊,老兄。有块地。”

“好吧,那么过两三天我就来。”

那天下午他很早就到了,穿鞋戴帽,身上是一件烫过的衬衫。然后他们去看场地。

到了选址所在,毕司沃斯先生宣布他要实心的柱子,抹上灰泥平整光滑,麦克连恩则要他的现金:

“你觉得能不能给我大概一百五十美元,我好开工?”

毕司沃斯先生犹豫了。

 “你千万别以为我想干涉你的私事。我只是现在就想知道你准备花多少钱?”

毕司沃斯先生从麦克连恩先生旁边走开,走入这片潮湿之地的矮灌木丛里,走到野草和荨麻当中。“大概一百美元,”他说,“但是在每个月末我可以多给你一点。”

“一百。”

“行吧?”

“行,没问题。够开工。”

他们走过草丛来到塞满叶子的沟渠,然后走上窄窄的水泥路。

“每个月我们造一点,”毕司沃斯先生说,“一点一点来。”

“对,一点一点来。”

骄傲之舞小心翼翼地跳完了。毕司沃斯首先把他的羞耻缝进古代典故,希望这样能更加光鲜一点(“你知道,罗马非一日建成”),对此麦克连恩回以实际的咕哝:“话是这么说。但罗马总归是搞好了。”奈保尔微妙地使用特立尼达土语——“但罗马总归搞好了。”——来区分两个不同的人和不同的社会地位。毕司沃斯先生也意识到了这种区别,因为当麦克连恩问他有没有场地时,他试图填补这种差距所以用“黑人”土话说:“是啊是啊,老兄。有块地。”(不论何时毕司沃斯想虚张声势,他都会用显得亲热的加勒比词“老兄”。)麦克连恩佯装很忙所以不能在几天里过来,然后“那天下午很早”就到了。

然后一切又来一遍,从钱的问题开始。麦克连恩很清楚毕司沃斯是要面子,但还是奉承地说了句荒唐的“你千万别以为我是要干涉你的私事”。然后奈保尔毫不留情地向读者指出,选址本身落叶堆积,杂草丛生,整件事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完蛋。(这里,相比一声不响的亨利·格林,奈保尔应该算是在解释、在指点。)

***

而同一本小说也提醒我们,格林说“对话是小说家和读者交流的最佳方式”也不一定对。因为没有对话也可以交流。圣诞节,毕司沃斯先生突发奇想,决定去给女儿买一个贵死人的玩偶之家当礼物。他根本买不起。他在这个礼物上面花掉了整整一个月的工资。这是一个精彩又疯狂的章节,充满了期待、渴望和羞辱。

他下了自行车把它靠在路缘石边。他还没拿下裤管夹就被一个眼神迷离的店员搭话,那个人在反复嗍牙齿。店员给毕司沃斯先生一根香烟,为他点上。相互说了几句。然后,毕司沃斯肩上搭着店员的手臂,消失在店里。没过几分钟毕司沃斯先生和店员又出来了。他们吸着烟,都很兴奋。一个男孩从店里出来,手里拿的巨大的玩偶之家遮去了大半个身子。玩偶之家被放在毕司沃斯先生的自行车把上,然后毕司沃斯先生走在一边,男孩走在另一边,被推着下了大街。

一句对话都没有——正好相反,仅仅报告了一场我们没有目睹的对话:“相互说了几句。”这又一次既好笑又极其痛苦,因为奈保尔写的方式。他坚决不写购买行为本身。相反,他描述场景好像作者在店外架起一个摄像机。我们看见男人抽烟,我们看见他们进去,然后过了一分钟我们看到他们出来“抽着烟很兴奋”。这个场景因而有点像截取自一部默片,并且几乎乞求着用倍速快进,当成闹剧播放。被动动词的大量使用,完全因为毕司沃斯是一个软弱的、可笑的绅士,自以为他能昂首挺胸其实基本上都是被动的“被搭话......玩偶之家被放在毕司沃斯先生的自行车把手上......被推着下了大街”。奈保尔故意描绘事件好像毕司沃斯先生跟这一切毫无关系,这可能是毕司沃斯先生自己为这一刻编造的版本。最微妙的就是不表现购买本身,那个钱转手的时刻。这是毕司沃斯先生羞耻的中心,好像叙述也知道这点,尴尬得不愿表现这种羞耻。奈保尔对此心知肚明,完全尽在掌握。他知道那句“互相说了几句话”是整个段落的轴心——因为当然不是互相说了几句话很要紧,关键是钱转了手。这是不能,绝对不能,描写出来的。

几天后,玩偶之家被毕司沃斯先生的老婆摔了个粉碎,因为她认为不公平,给女儿买这么贵重的礼物,而毕司沃斯先生庞大得可怕的家庭里,其他的孩子们却一无所得。

选自


《小说机杼》

【英】詹姆斯·伍德 著  

黄远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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