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切《耻》（三）露西是无辜的吗？

《耻》中最具争议性的人物是戴维的女儿露西，她和戴维被三位歹徒攻击，惨遭侵犯，不幸怀孕后，她决定生下孩子，同时还决定嫁给黑人邻居彼得勒斯。彼得勒斯不只有老婆，甚至还是其中一位歹徒的远方亲戚。彼得勒斯勤恳干活、不做坏事，可他知道谁伤害了露西一家，却保持了沉默。露西也知道彼得勒斯了解真相。

类似于一个女孩被强暴了，怀孕后要生下孩子不说，还决定嫁给强暴犯的表哥。

戴维被气疯了。

黑和白

作者在保持克制，书中完全没有“黑人”，“白人”，“种族隔离”等表征政治、历史的词汇，这和库切的写作理念相关，即所谓“真实的历史”不能完全表达“故事的真实”，甚至会限制一种更重要的真实。读完《耻》，再回想他的理念，就会认同：更为客观的表达让真相来得更加深刻。

唯有这样，读者才不会把自己对于“白人”或是“黑人”的情感记忆带入阅读中，而仅仅是将出现在故事中的人看作是一个“人”。同时也就更加明白区分“黑和白”对于人的伤害。我们也会因此看到，露西的遭遇不是一起简单的性侵案件。

“那实在太私人化了，“她（露西）说，”他们带着那么强烈的私人仇恨。那是比什么都更加让我感到震惊的。其他的……也不过在意料之中。可他们为什么那么恨我，我都从来没有加害过他们。”

“那是历史在通过他们发言，”他（戴维）终于还是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一段错误的历史。你就这么想吧，如果有帮助的话。那看起来似乎是私怨，但并不是。那是从先辈那儿传下来的。”

“这并不能让它更容易接受一些。那种震骇怎么都挥之不去。那种被人仇恨的震骇，我是说。就在那过程之中。”

库切《耻》p201

对话透露了受害者本人对此桩罪行的本质定义：是黑人对白人的报复，是曾经的弱势群体在发泄私愤，而不只是私欲。露西在代替整个白人群体，承受报复性的伤害。至于为什么？为什么坏人不能理智地精准打击？

不知道有没有幸运的人，从没因为自己所在的某个群体而被误解过。今天中国年轻的公务员们，是否会遇到社会上朋友含沙射影的暗示；医院开药的大夫，是否会遭遇亲友某种不信任的推断；喜欢文化艺术的朋友，是否会被认为在依附小资“装”文化……一个漂亮女人，常被误会情史丰富；而一个聪明的女人，会被教育“女人太聪明就不可爱了”。

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也是社会交际令人不悦的地方，诚然你面前的人只有一个我，你却在用另一种群体印象定义我。有些时候，只是人们的一种习惯，没有善意，也没有恶意。它在日常生活中的危害或许并不明显，而它真正的危害，出现在实质性资源掠夺中。群体所裹挟的力量，就会比我们想象得更加复杂、可怕。

1948-1994的南非白人至上，露西和戴维所代表的白人群体是绝对的利益既得者，黑人长期被剥削。1994年，国际社会敦促下，南非废止了种族隔离制度。《耻》出版于1999年，也就是说露西的悲惨遭遇恰恰就发生在废除种族隔离制度的初期。种族隔离制度本身是不公平的，也是一种集体暴行，和性侵一样，都是人在掠夺同类的资源。按照理想的设定，消除了不公平制度，世界就更美好了。

可人不具有如此美好的品质。

种族隔离积压了太多的哀怨、宿怨和仇恨，可以想象被残忍剥削的黑人们，再也没有办法掩饰愤怒和欲望，强烈地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曾经被剥削的阶级一跃而上，巧取豪夺地，从旧时代的剥削者身上拿回该有的，甚至不该有的。因此废止隔离制度后，安宁没有随之而来，真正到来的是暴行后的二次暴行：来自部分黑人的反扑。

他们的心理活动将无比接近：“从前你们不把我们当人看，以后我们也不把你们当人看。”

莎莎的反抗

社交中的贴标签不可怕，可怕的是确有其人做出了掠夺性的行为。一个男人，侵害一个女人，可以叫个案。个案次数发生多了，就能升级成为群体的恐惧。它带来的后果就是，货拉拉事件中的女孩莎莎因为害怕，在司机偏离航线，进入了没有路灯的小路时，选择了跳车，丢了性命。

诚然莎莎不够机智、不够成熟，诚然司机没有做出直接性的杀害侵犯行为，可是什么夺走了一个年轻女孩的生命？仅仅是无知和未知吗？是莎莎对男人、对男性司机的恐惧。她的恐惧，也不仅仅来自于货拉拉司机，还来自于长期以来的认知积累。根据网上的信息，她身高150+，体重90斤左右，身材娇小，容貌出众，她如何看待以前的滴滴车司机杀害女乘务员的案件，她的生活经历给予她对男人怎样的认知，都已不得而知。谁的无辜更多？谁犯下的罪恶更多？

那一晚的货车上，如果坐着的不是娇小可爱的莎莎，而是左青龙右白虎的壮汉，司机会不理会“偏航”的提醒吗？怕莫是壮汉一个充满杀气的眼神，他就乖乖回到正常路线了吧。他有勇气不回答壮汉的疑问吗？他可以摆脸色给壮汉吗？所以公平是什么？

莎莎性别男，就不会死；

司机性别女，莎莎就不会怕到跳车死。

他俩中任意一个人，换个性别，悲剧就不会发生。

性别它承载了强悍的历史意志、社会意志，其重量远超过个人意志。之所以要提到莎莎的悲剧，我觉得她的悲剧正在代表某种社会问题。她的悲剧有点反常，超出了理智的范畴。放在100年后看，她的故事甚至是一种对今日极好的讽刺，即使今天的人们似乎习以为常地接受了。她生命的逝去，却印证了实实在在的恐惧，印证了整个女性群体内部弥漫在心底的某种恐惧。

她失去了生命，自此开始，货拉拉司机的生活也偏离了正常轨迹。她用生命惩罚了司机，而不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强奸犯。她在提醒我们，群体恐惧带来的伤害是无指向性的。男司机祈祷自己不要再遇到“莎莎”，实在是可笑的，因为坏男人犯下的罪行早已开始：

一个滴滴车司机，杀害了一个美丽的女空乘；

妻子防卫过度，杀死家暴的老公，悲惨入狱；

某富豪试图把魔障伸向小女孩；

某小区男子长期偷窥对面女子甚至持刀杀人；

……

是一些坏人，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他们以为坐牢就能还清个人的罪恶，却不知道他们也给整个男性群体打下了罪恶的标签。莎莎跳车的时候，脑子里浮现了哪些男人罪恶的行径呢？她跳车的直接原因来自司机的言语态度，根本原因则是来自对男性罪恶群体的恐惧。

司机承受的不只是他个人犯下的错，其实也在替所有残害女性的男性“背一次锅”。他在采访中提到如今也想不明白莎莎为什么要跳车？看得出他真的不明白，他不了解自己竟然在替所有的坏男人承受惩罚。他无辜吗？

而这也就是《耻》中露西的遭遇，她是一个白人女孩，与人为善，从不作恶，最后却在代替整个白人群体，承受碾碎灵魂的痛楚。单个生命的重量，要如何承受来自一个群体的恨。她无辜吗？

如果你认为货拉拉司机不是无辜的，露西也不能说是无辜的；同样，露西是无辜的，货拉拉司机也可能是无辜的？

你的性别有没有在影响你的判断？

库切在《耻》中，引申出很多种耻辱：

戴维是否为侵犯梅拉里而羞愧？

露西是否为被侵害而耻辱？

黑人是否会为犯下的罪恶而羞耻？

戴维和露西是否为所代表的白人既得利益群体而羞耻？

黑人是否曾经为是黑人而感到羞耻？

……

如果露西的爸爸曾经是一位残酷自私的白人农场主，他和女儿受到黑人攻击，就能被合理化，罪孽和报复都有头有尾，所谓冤有头债有主。《耻》的经典和超越也正在于作者没有写如此完满的故事，戴维和露西都不是典型的白人农场主，就像货拉拉男司机也不是一个典型的强奸犯。文学作品的魅力，从来也不是脱离现实，力求所谓的完满。

围绕露西后期的选择，有很多争议，尤其是她臣服示弱的决定。不在此展开讨论，她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可以，不是吗？她能不能幸福，只取决于她自己。没有人可以指责她、评价她、建议她。

在这个故事里，我实实在在上了一堂课，即使没有种族隔离又怎样呢，我们生活的世界还依然有不公，世界上的故事都是一样的，我们还需要在路上前行，我们需要格外清醒自己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行。

今天的结尾，送上我母亲曾经对我说的一句话。《蜗居》刚火起来的时候，我们看到海藻背弃了男朋友，投入老男人宋思明的怀抱，我妈感慨：

“海藻这样真的不好，因为她毁掉了一个好男人对女人原本美好的期待，毁掉了他对爱情和生活的期待。”

最后也补上我近几年很爱的一句话，来自影视中一位父亲对女儿的劝诫：

“当你年纪越来越大，就会发现，留在心底的不是别人对自己犯下的错，而是自己对别人犯下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