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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浩×黄德海:完美不能给我带来任何东西(终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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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期回顾:
李浩×黄德海:完美不能给我带来任何东西(二)
李浩×黄德海:完美不能给我带来任何东西(一)
唐纳德·巴塞尔姆《歌德谈话录》文本展示

完美不能给我带来任何东西(终篇)

——关于巴塞尔姆的《歌德谈话录》的碰撞


黄德海:参与到对“我”的塑造中,阅读不正是为了校正我们自己吗?这就是我为什么一直强调卓越的原因。参与对我塑造的东西,得是卓越的,比我们好,能提高我们。作为写作者,我们可以在作品里让每个人都是对的(需要庞大的理解力和“同情”能力),但作为学习者的我们,是不是首先要学会辨认那些优秀者心性的高低,进而决定是否让他参与对“我”的塑造呢?
李浩:但,这里也有一个反向的问题。你反复强调卓越,事实上是认定“小说需要提供塑形力量”,需要它完成对人的塑造,对人格的提升;而我又觉得,小说必须肩负塑形、对人格的提升吗?我想我们说得有点远了。——还是回到谈论主题吧。我想问一下,这篇《歌德谈话录》里,歌德所说的那些话是否来源于爱克曼的那本《歌德谈话录》?
黄德海:我根据小说的日期,对照了爱克曼辑录的《歌德谈话录》,基本是对应的,有一两篇没有。有些话我觉得是编的,有些话像歌德说的,但脱离了语境,意思就不同了。——歌德叹着气说:“我已为这位可怜的人儿模拟了每一个姿态,这还不够:在我自己创造并使之成形的这个人物中,没有什么是未经探究就留在那儿的。”这是非常深刻的话,但这话跟后面一段接起来看,就可以明白,其指向是讽刺批评作品,接下来又是不伦不类的比喻。如此富有意味的见解,最终表达了叙述者轻浮的性情。这性情如果是天生的,当然可以存在,只是,是否不该张扬或赞赏这样的性情?
李浩:我的第一感觉,也是编的。但它挺“符合”。也有着特殊的意味和气息感。我相信每一种洞见都是有先驱的,只是,他发展了它,使它更明晰化;没有先驱的洞见可能片面深刻,但也值得警惕。不过,对文学来说,片面深刻却是个人标识。
黄德海:洞见当然都有先驱,只是先驱是哪些而已。至于“符合”,我们来看小说的最后一段。——“今天,歌德猛烈地抨击了某些批评家,他说:他们完全误解了莱辛(注:指的是《恩斯特与法尔克》和《拉奥孔》的作者莱辛)。他令人感动地谈到这种愚钝如何部分导致了莱辛晚年的痛苦,并推测说,由于莱辛既是批评家又是剧作家,所以这种攻击就比通常的残忍更胜一筹。”先不管歌德如果赞扬一个人,会有具体的说法,可这里没有任何具体。这段的指向,又是批评性作品。现代小说有一个特别不好的特征,他们批评劣质者,而不去确认高端的批评是什么。作为批评家的莱辛是什么程度呢?他真的那么痛苦,还是只是后人的揣测?莱辛的好东西是什么呢?我觉得这才是值得写的东西。所以,我看了这小说,就觉得很不“符合”。他符合轻浮浅薄的现代品性,不符合古典的深挚淳厚。我一直跟你交流的一个问题,可以从这里引申出来。即,为什么不去试着学学古典的深挚淳厚,而只是在现代的浅薄品性里打转呢?人类的一切思想不都该是我们的资源吗?局限在现代里,是不是有点遗憾?
李浩:我在阅读一篇小说时,会把注意力放在文本上,而忽略它的旁涉,包括这个歌德是不是那个歌德。我会将这看成是独立的和自洽的,随后,再去想它的旁涉。至于古典问题,我今年又在读《苏格拉底之死》,是和《苏格拉底的审判》对照着读的。不过,我想这个问题也似乎可以提给你,局限在古典里,是不是有点遗憾?
黄德海:局限在哪里,都是遗憾。你提这个问题的方式,仿佛我指出不能局限在现代,就说明我困在古典里?这样的逻辑反推成立吗?还有,读古典作品,并不一定就是会用“古典”的方式来读。不过,我想听你来分析你前面提到的独立和自洽,举个具体的例子。
李浩:这篇小说里的歌德,是被崇拜的,是权威,无论他是不是那个歌德。他是博学者,是智慧的,但同时也有着某种的矫饰与自得。在这篇小说中“这样的歌德”可以成立。我读出了巴塞尔姆的那种调侃和反讽。我只是觉得它挺好玩。无趣是艺术的大敌。
黄德海:有时候,人们会用有趣和无趣的说辞来拒绝更复杂的东西,谁说艺术一定是有趣的?我们看一个小说,如果这小说提供的东西是已知的普通东西,然后用精巧的技艺表现出来,就是有趣吗?既然作品写到了歌德,歌德的特殊在哪儿呢?是不是值得写一写?哪怕是反讽,也得把特殊消化之后再讽吧?记得有个人写过一本鲁迅的传记,主要写鲁迅跟我们普通人一样,有他的痛苦和无奈,写得很好。后来,有个老师的话提醒了我,他说,是,鲁迅跟我们一样的是这些,那不一样的是什么呢?是那些不一样才让鲁迅成为鲁迅的吧?比如我们看徐梵澄的《星花旧影》,那里面的鲁迅,才是鲁迅跟我们普通人不同的那部分。说歌德和鲁迅也吃饭上厕所,偶尔会牙痛,有什么意义呢?
李浩:有趣无趣只是艺术的某一个特征。是的,是某一个,不是全部,就像政治和道德的正确也无法保证文学的全部一样。但这一特征可能举足轻重,我愿意借用陈超老师的一个小短语,他说我们可以保持某种“审美的傲慢”。歌德和鲁迅可以吃饭上厕所,但更应关注另外的部分。这个观点我极为认可。
黄德海:我们借刚才关于鲁迅的话继续。是的,歌德也有矫饰,有虚荣心,有时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情欲,可是,我们更应该关注的是哪个歌德呢(当然,这不表示我忽视了歌德可能存在的缺点)?或者可以再深入一层,这个小说,是否只是为了自身成立而写的,我们是不是只从里面看到了叙述者或者进一步说作者的姿态呢?
李浩:自身成立应是小说的理由。每篇小说都有小说写作者的血液涌流,好的小说取自小说家的肋骨,在这里,我对小说家写作上的诚意和他“弄虚作假”的技艺能力远大于对他姿态的看重。在这里,仿写《歌德谈话录》的巴塞尔姆倒是坦荡的,包括你说的抖机灵、装有趣,这其实是一种叙事手段而已。我以为小说可以呈现片面和偏见,从而让我们更清晰地认识这一片面和偏见。我觉得,在世界的参差中,我们应当容留各种不同的存在,虽然那种存在并不是你喜欢的,与你格格不入。进而追问文学,在正大庄严和小情小悲之间,哪种更应该关注?
黄德海:在世界的参差中,当然可以(也是必然)容留各种不同的存在。但我很想把我说的那句话再强调一遍,坦荡和诚意,并不自然存在,而是创造出来的,在没写出来之前,并不存在。并且,是坦荡和诚意的深度,决定了小说水准的高低,这也才让精神世界的程度,有了可比较的凭借。
李浩:我觉得你的看法是对的:巴塞尔姆不是大作家,他的格局,相对不够。他其实有消解之乐,没有建构之乐。这个看法,我和你一样。我只是说,他对我是有启示的,可能对作家们来说,他提供的特别是技术方面的可能,是有启发的。我在阅读中也感受着语词的趣味。其实,他的《白雪公主》,我更愿意注意每个句子,那种敞开的、意外的、非逻辑的句子。而不是它提供了什么故事和故事后面的什么正大庄严。我在其他作家和作品那里的吸取,其实也是如此。
黄德海:消解比自己高的东西,是不是僭越呢?消解,应该是对名不副实的东西,真正好的东西,为什么要消解?
李浩:哈哈哈。我理解你说的这个词,但,譬如《局外人》,其实本质上也是对人的存在的某种消解,对整体的意义的某种消解。——他是在追寻,但也在追寻中否认,然后继续……太多的小说写下了这点。而诸多的战争、残害,也都是以正大庄严的名义发出的。是故,这种消解,可以是抵挡的力量。当然具体到我个人,可能更认可崇高性,虽然这一认可是建立于怀疑的基础上。崇高,应是经得起消解的,也经得起反证反讽的。我理解你所说的这个词,僭越,但我不认可。所谓僭越是首先划出自己的不能和无能。我以为我们的每一步前行、每一步进步都是建立于僭越的基础上的,虽然有时它的僭越性是轻的、微的,有的则是断裂。没有僭越,人类无法认知地球是圆的,西方文明也无法从“黑暗的中世纪”摆脱出来,科学和当代艺术也无可萌芽。我们东方也只能“封建”下去。规定僭越往往是让自己规避某种的冒险,我以为。
黄德海:僭越的意思非常复杂,我们不在这里讨论了,我引一句西蒙娜·薇依的话吧,这话给我了太多启发:“怜悯从根本上是属神的品质。不存在属人的怜悯。怜悯暗示了某种无尽的距离。对邻近的人事不可能有同情。”抽象的正大庄严,本来就是个贬义词。我相信亚里士多德的话,任何技艺,都以探究某种特殊的好为目的。消解可以是抵挡的力量,但消解本身必须有其严肃性对吧?我在这篇小说里,只听到轻诮的笑声,没感受到严肃性。消解,因为其自身的性质,必须极其严肃,或者说,消解自带了罪过,它必须能为自己辩护才行,否则,消解极其容易成为亵渎。我看很多消解,压根就是亵渎。
李浩:如果不纠缠僭越这个词,我认可你的说法。这是这篇小说的弱点。不过,我依然觉得它有其严肃性在。他对歌德的戏仿中,没有诽毁。他只是仿佛一个孩子,掀起了伟人的袍角。
黄德海:好,那么就明确了,他的样子,只是让我们觉得稚拙可爱,因为他是孩子的行为,有什么不妥的,我们来原谅他。
李浩:哈,我喜欢他说——他给予我很多,并不是出于原谅。我更愿意来感受巴塞尔姆提供给我的那些特别之处,我甚至顺着巴塞尔姆的提供,为歌德“填充”新的比喻,像最后一节爱克曼所做的那样,直至读到最后一句。我读到这里笑了起来。歌德也让我“住嘴”。我匮乏歌德的睿智,也匮乏巴塞尔姆的聪明。不过从这句话里,我也读到,权威的某种……他甚至不愿意别人模仿他。
黄德海:具体到最后这句话,“爱克曼,”歌德说,“住嘴。”我要说,我甚至愿意因为这句话,容忍这篇小说所有我觉得不好的地方。这真是对我再好也没有的提醒,让我可以时时用这两个字来提醒时不时喜欢滔滔不绝的自己——住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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