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蒙德·卡佛以其极简的写作风格在美国文坛中独树一帜，他用直白的文字真诚袒露那一代美国人内心最深处的悲哀与绝望。然而作为一名举世闻名的小说家，卡佛的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困顿潦倒之中，为生活琐事所纠缠。在成名前，卡佛孜孜不倦地从事着几乎是毫无经济产出的写作，整个家庭依赖着第一任妻子玛丽安的微薄工资为生。在一切正柳暗花明之时，44岁的卡佛与同甘苦多年的妻子离婚，6年后，卡佛因肺癌英年早逝。
卡佛逝世后，美国传记作家卡萝尔·斯克莱尼卡遍访卡佛生前亲人好友，收集了详实的一首材料，耗时十年之久写出这本《当我们被生活淹没——卡佛传》，方一面世便荣登《纽约时报》2009年十大好书之列，并于2018年由雅众文化引进、知名译者戴大洪翻译，在国内出版。
在卡佛50年的生命故事里，我们精选了10个片段，尽可能地兼顾到卡佛一生中的各个阶段和重大转折。从这些记述中，我们或许能够感受到生活的洪流如何一次又一次将卡佛淹没——他又是如何尝试着在水中呼吸，从细琐的生活中学会诗与小说的本领。
卡佛认为，对于小说写作来说，“一点点自传性和大量的想象是最好的方法”。在少年时代，雷蒙德体验了充分的稳定和关爱，因此，当这些生活品质稀缺时，他完全可以辨认出来。这种见识容许卡佛作为一位作家附身于哪怕是他笔下最卑微的人物，赋予他们某种姿态和语言，从而使我们为他们所浪费的潜能而遗憾，并且想象他们应该过得更好。但是，他也以其人物——比如那个切断老婆的电话线并且捣碎她的圣诞派的男人——的轻微暴力和小小花招为乐。那个丈夫离开时，他对自己说，假期之后他将会与老婆进行“一次严肃的谈话”。愚蠢、残忍的简单情节与叙述者怪异的评论结合在一起，它们可能来自卡佛早年生活的某个场景。这是一个孩子的观察，他清楚地看见发生在身边的各种不大对劲的事情，但却没有办法充分理解它们。（P35）
在开始恋爱的头几个星期，玛丽安发现雷是“一个读过很多书的人，出口成章，妙语连珠，就像我妈妈一样”，而且他们两人都喜欢古代历史。雷和玛丽安受到她的妹妹艾米和表妹艾尔玛杰恩的密切注意，她们发现雷“忧郁、高大、害羞、沉默寡言、有礼貌、尊重人、有才华”，总而言之是“一个完美的家伙”。两个小女孩“从杰丽家前面的观景窗偷看他们约会之后告别时的接吻”。雷肯定已经受到一个女性之家全家人的欣赏。对于艾尔玛杰恩来说，“看着雷就像看着一只正在飞进蜘蛛网的苍蝇。他很快被牢牢捕获了。不过，这是两头热；玛丽安也对雷着了迷”。（P57）
雷继续做着他来加州打算做的事。他的大学上了一半。在奇科州立学院的第二个学年结束时，他已累计了五十九个学分，各科的平均成绩为C+（二点八三分）。他是一名作家，但是处在一个十字路口。根据函授课程所形成的对于作家生活的看法似乎不再真实可信。他好像不适合写他一度羡慕的那一类低俗流行小说。约翰·加德纳反复引导卡佛产生创作文学作品的欲望；他还向卡佛说明，靠写文学作品谋生几乎毫无可能。
雷的境况越是因写作显得更加艰难，他写作的决心越是变得更加坚定。他做了一些调整，选择较短而非较长的表现形式；通过将其写成小说的方式，欣然面对生活中的困难。无论在他的笔记中，还是在他的往事里，没有什么东西表明他对自己的职业产生过疑虑。“我们认为我们什么都能做到，”雷说，“那时我们很贫困，不过我们觉得，只要我们坚持不懈，只要我们做正确的事情，理想的结果就会出现。”
为了保持清醒，雷把自己生活的各个方面分隔开来——让学校、父母和家庭之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玛丽安是他倾吐秘密、烦恼和希望的唯一对象。她双肩单薄，但毅力惊人。（P86）
不过，让卡佛耿耿于怀的是，他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活并且始终处于这种状态。这篇随笔表现了一个男人的爆发，他已经受够了，经过长期的拖延之后，他终于开始奋力前行。卡佛爆发时，他试图把责任归咎于某些无法立即反驳或争辩的人，归咎于某些比他本人更加无助的人：他的孩子们。女性特别赞成卡佛对为人父母者的需要的直率陈述，乐于听到她们做出的类似牺牲得到承认。如果这段轶事述说的只是个别一天或一年的失意，它也许让人觉得可笑。如果它是某种复杂分析的组成部分，那就可能是勇敢的挑战。但是，卡佛使他的孩子承受了比他们应该承受的更大的压力。通过这次洗衣店顿悟，卡佛对父母的贫困、对自己被缩短的青春、对他所承认的不能长时间集中精力写作、对他在经济上依赖于玛丽安（如果她不去上班，他也不会有这些星期六的家务事）、对他父亲的酗酒以及传给自己的酒瘾，一一进行了抨击。关于这一切，可以说得更多；此时值得注意的应该是，卡佛在艾奥瓦城醒悟的那一刻所处的位置。当时他二十五岁。他并不知道，他已经处在自己人生的中点。（P114）“在我们看来，艾奥瓦对父辈似乎冷酷无情。”雷写信对约翰逊说，他想起他们曾在一九六四年得到过瓦尔·伯克去世的噩耗。在父亲去世后的十年间，雷创作了几首关于父亲的诗：《鲍伯》《永远》《草地》《我爹的皮夹子》《克拉马斯河畔》《普罗瑟》和《我父亲二十二岁时的照片》。最后这首诗是一篇爱的宣言，它以一个未来十年占用了雷的许多精力的问题而结束：'……我怎么能说谢谢你，根本控制不了酒量的我，/甚至不知道去哪儿钓鱼的我？”当卡佛夫妇在雷的父亲去世后回到萨克拉门托时，他们通过宣告破产所获得的经济稳定崩溃了。雷看不到自己的前途。他在七月六日写道，他想要的只是“独自躲在某个地方写作，但这似乎变得越来越困难了……”因此，玛丽安回忆说，雷只好重新开始寻找白领工作并且“决定彻底成为当家的人”。对于雷来说，这意味着承认“还有比写一首诗或一篇小说更重要的事情……这是我非常难以认同的一种现实。但它摆在我面前，我不得不接受它，不然就得去死”。（P161）十九岁以后，雷结婚并且从事写作，不断地从一个租住的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如今，作为一名作家，他几乎已经获得成功，孩子们看上去也快长大成人了，他正在偿还按揭贷款而不是租金。不必再在半夜搬家使他得以摆脱以前那种生活模式。未来几十年毫无变数的发展前景，被同一群人和同样的责任所环绕，对于一个集合了雷的敏感和自私的人来说也许显得乏味之至。他年纪轻轻便经历了一次中年危机，但他感到自己老了。简单地说，他在酗酒时所要逃避的是苛刻的批评以及自己例行公事的责任。酗酒使他在一个没有边界的奇境中放松下来。它给了卡佛他所渴望的那种幻想的自由。（P266）“我从没有陷入酒精和艺术家的神话中，”雷说，“我陷入了酒精本身。我喜欢它的滋味。”当然，比起滋味，他更需要酒精的效力。他并没有通过喝酒发现小说素材——这是另一个神话。“因为我们感到厌倦，而喝酒为我们提供了消遣和乐趣，所以我们酗酒，从而导致混乱甚至反社会的行为。”林恩——他因混乱的个人生活而在联邦监狱里待了十年——解释说:“这使我们得以释放被压抑的情感。”（P281）雷离席去了卫生间，他在里面哭了起来。在他自称作家的十五年间，没有人为他还没写出来的东西付过他钱。他在酒吧停留了一下，喝了一杯双份加冰威士忌。他的胃口大开，吃完了自己盘子里的虾，接着又吃了一碗草莓，还喝了一杯咖啡。他轻松地开车回去。他和玛丽安让希尔斯在会议厅下了车，然后把车开到路旁，以便他们紧紧拥抱。雷开车去了一个卖酒的商店。接着他们邀请昂格尔和艾米在一个牡蛎酒吧庆祝雷交上的好运。吃完东西后，卡佛一家意识到他们没有带钱，于是艾米开了一张空头支票付账。“我应该写一篇题为《身无分文》的小说。”雷对昂格尔说。那一天是五月二十九日。雷在旧金山继续待了一两天，然后独自一人飞回麦金利韦尔，抵达时仍然是醉醺醺的。一九七七年六月二日，星期四，他在阿克塔的什锦饭酒吧最后一次喝酒。雷对人说，他喜欢劳伦斯·达雷尔说过的这样一句话：“今天海上又起了巨浪，伴随着惊心动魄的劲风。”他也许喜欢这句话的节奏和咝音，但他肯定还喜欢它对另一次重新开始的承诺。六月三日成为他渴望已久的黎明——太阳从麦金利韦尔那幢厨师的房子后面升起，慢慢越过太平洋，海风从西面吹进来。他醒来之后没有喝酒。第二天仍旧没有喝酒，其后亦然，不喝酒的日子越来越长。他病得很重，不过，他可以说：“我始终是个酒鬼，但我是个不再喝酒的酒鬼。”六月五日，他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感谢希尔斯对他的信任。“上帝保佑，所有的事情正在同时发生。我生活中的事情开始走上正轨。”雷的焦虑随着玛丽安对法院传票做出答复的日期临近而达到顶点。在玛丽安方面，律师要她为离婚起诉雷的建议使她备受折磨。他说过，“她的生活像许多打不开任何一扇门的门拉手”。这伤害了她的情感和自尊心。当雷蒙德·卡佛开始创造未来时，她曾经在那里；因此她相信，当她需要帮助时，他也会出现。她拒绝了别人的警告。她对昂格尔说：“雷说他每个月都会寄钱来，所以我相信他。”九月二十日，雷表明他言而有信。尽管离婚尚未最终定论，他仍然给玛丽安寄了2000美元，包括从他们六月份通过电话约定以来该给的五个月的钱；一张数额较小的支票给克丽丝；还有关于万斯的消息，他干得“很好”而且“正在与许多女孩约会”。即使别人因她签字放弃从雷的成功中受益的权利而把她看成一个傻子，她也并不这么认为。她在同意雷自愿资助条件的文件上签了字。一九八二年十月十八日，纽约州奥农多加县高级法院的唐纳德·米勒法官准予原告雷蒙德·卡佛与被告玛丽安·B·卡佛离婚。（P459）大家都极力劝说雷戒烟，尤其是特丝·加拉格尔。在这一段时间所写的一首题为《画家和鱼》的诗中，一位画家被妻子在电话里对他说的话激怒了。“如果你的女人冷笑着说/来日无多，有谁能够安枕？ ”他问道。画家离开画室，在雨中散步以排解怒气，他停下来看着闪电和木材厂的人们。仍然感到绝望的画家看见一条鱼跃出水面，鱼尾直立。因为这个征兆，他决定戒烟——而且永远不再打电话！受到鼓舞的画家回去工作，他决心不停地画下去，直到把心中所想的一切画完为止。在现实生活中，雷戒不了烟，他戒酒的目的是为写作保护大脑。同样的逻辑对他戒烟毫无帮助。抽烟吸大麻使他镇静。他试过抽烟斗，但他手里经常拿的是一种“当今一百”牌低焦油香烟。他活在这个当今之中。他写信对正在戒酒的同学丹尼斯・科温顿说，如果他在某一天突然中风，他将作为一个快乐的人死去。（P529）在（一九八四年四月所写的诗）《我的死》中，卡佛写道，他希望自己的运气足够好，以便有时间“与我所爱的每一个人说再见……然后带着这些记忆离去”。这样的情况并未出现。艾拉·卡佛后来说，在雷去世的前几周，她多次给他电话留言。他打回来时声音微弱，但是他对母亲说，他想听见她的声音。七月底，艾拉给特丝的母亲打电话，说她想去探望一下。据说邦德太太告诉艾拉，她为儿子什么忙也帮不上。八月二日凌晨三点，在亚多艺术家聚居地的大楼里熟睡的查克·金德突然惊醒，他感到自己在黑暗中心惊肉跳。他把所有的灯打开，直到天亮也没能再次入睡。他一天没有见任何人。出去吃晚饭的他在走廊上遇见了几位朋友，“我走近时他们全都抬起头来看着我，于是我明白了。我说：'是雷吗，不是吧？’”八月一日晚上，雷和特丝看了《黑眼睛》的录像带，这是一部根据契诃夫的小说《带小狗的女人》拍摄的意大利电影。因为过去几天睡得很少，所以特丝请来奥林匹克半岛学院的教师杰克·埃斯蒂斯当天夜里帮助照看雷一段时间。离开起居室时，特丝和雷三次吻别并互致爱意。在随后的几个小时里，埃斯蒂斯数次帮雷带着输氧装置在病床与沙发之间移动。尽管雷忍受着疼痛而且在哪儿待着都不舒服，但是他的心情不错。两个男人聊了一会儿契诃夫和电影。雷睡着了，而埃斯蒂斯一直醒着，听着雷的呼吸。第二天凌晨，雷的呼吸越来越困难。埃斯蒂斯叫醒了特丝。她手抚着雷轻声与他说话，但是，雷没有回答或睁开眼睛。一九八八年八月二日，太阳刚刚升起，雷蒙德·卡佛去世了。（P556）卡佛最亲密的朋友们——人数太多无法逐一列出——在作品中经常提到他，并且反复讲述他们各自关于那个调皮的雷的故事。他们当中有些已经成为受人尊敬的文化名人，像雷在其生前的最后几年那样戴上了荣誉的花环。更多的人继续坐在书桌旁边，不管成功的机会多么渺茫，只是由于相信小说、诗歌的力量可以改善我们孤寂的生活，这些著名的、无名的或是被人遗忘的作家创作出他们的作品。“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但我现在就想得到它。”在一个袖珍笔记本上，卡佛这样写道。一个作家可能根本无法确切地知道自己想要些什么，但是，追随着无时无处不在引导着他的渴望和向往，卡佛进入了某些非常黑暗的地方，继而越过那些地方，向着他在青春年少时隐约瞥见的难以捉摸的目标——一种作家的生活——前进。在特丝·加拉格尔于卡佛去世后发现的另一个笔记本上，也许记载了他对自己一生的谦虚评价：“无论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它不是一次徒劳无益的尝试——不是一段徒劳无功的历程。”他创作了不朽的小说。（P57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