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Hossan Hassan
政治抗议与社会影像
译 | 张曼宁 张泗野
1985年,整个世界似乎渡过了乔治·奥威尔在《1984》中(出版于1985年)预言的可怕危机,但文化批评家尼尔·波兹曼(Neil Postman)却指出,也许更为真实、更具灾难性的未来图景早已在另一部出版时间更早的作品——阿道司·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出版于1932年)——中被描绘了出来:
奥威尔害怕的是那些禁书者,而赫胥黎担心的是不再有禁书的理由,因为再也没有人愿意读书;奥威尔害怕的是那些剥夺我们信息知情权的人,而赫胥黎忧虑的是人们将在庞大的信息流中渐趋被动、变得自私;奥威尔害怕的是真相被隐瞒、被遮蔽,而赫胥黎担心的是真理将被淹没在琐碎冗余的无关琐事之中;奥威尔害怕的是我们的文化将成为一种被管制、被囚禁的文化,而赫胥黎恐惧的是我们的文化成为一种充斥着感官刺激、纵欲狂欢与无规游戏的庸俗文化……
波兹曼在《娱乐至死》(Amusing Ourselves to Death)中的论述富于预见性。但维基泄密、虎视眈眈的美国国土安全部、毫无人道可言的关塔那摩监狱、占领华尔街运动以及那些无处不在的监控摄像头都表明:奥威尔的担忧同样值得注意。我们在奥威尔与赫胥黎的困境中进退两难。
© Ed Ou
实际上,在极富误导性的(互联网)“互动”旗号下做出的多数消费者选择有助于掩盖日益呈减弱趋势的个体的自我行动力(内在驱动力),而信息的庸常化与琐碎化(每天上传到 Facebook 的图片多达300万张)不仅钝化了社会不公带给个体的尖锐痛苦,更将之隐匿于一种普遍的注意力缺陷的社会症候中,而我们竟将这种注意力缺陷与对社会不公的冷漠误认为是自身共情能力的下降。
阿布格莱布监狱
2006年从常规媒体之外流出的伊拉克照片,以其真实感和启发性成为公众焦点。由参战士兵所拍摄的发生在阿布格莱布(Abu Ghraib)监狱中的派对狂欢式的酷刑照片成了定义这场战争的决定性图像。它们轻易地反驳了关于这场战争的各种被人为建构出来以混淆视听的把戏:从 2003 年科林·鲍威尔(Colin Powell)为入侵铺垫而在联合国展示的错误且混淆视听的杀伤性武器的监控图像,到同年4月故意以戏剧化形式巧妙构建的萨达姆·侯赛因被拆卸的雕像,再到乔治·布什几周后在航空母舰上高度乐观且极具误导性的“任务完成”演讲。
© Chris Hondros
© Nina Berman
以前,一些带有某种目的的人常常会要求摄影师遵循他们的观点而有意筹划和拍摄一些效果上较为夸张的照片,以期适合大规模传播。例如,1968年,两名美国籍黑人运动员托米史密夫和约翰卡洛斯在墨西哥运动会颁奖典礼上紧握拳头向黑人权利致敬;1972年慕尼黑奥运会上,巴勒斯坦恐怖分子在数十亿电视观众面前俘虏和扣押人质,并且杀害了数名以色列运动员;或是时间上更近一些、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在世贸大厦的“9·11”袭击事件。
© Bryan Denton
近日,我策划了布莱恩·登顿(Bryan Denton)以利比亚为主题的照片展,他曾在那作为《纽约时报》的自由撰稿人工作了6个月。登顿的阿拉伯语颇为熟练,他在贝鲁特住过几年,拍了不少反映利比亚革命的影像作品,并深知自己刊在纽约时报上的照片会被当地人评说。在围绕这一展览而举办的一场专题讨论会上,登顿以幻灯片的形式放映自己的作品。放映结束后,我请一位前来参加讨论会的利比亚姑娘就这些照片发表自己的看法。这位利比亚姑娘是一位修习健康科学方向的学生。她先是为这些反映祖国革命的照片而向所有人表示感谢,之后便特别提及了一张她在参会前一天刚收到的照片。那是一张由手机拍摄的照片,在照片中,她的爷爷站在前独裁者穆哈迈尔·卡扎菲被放在冷柜中的尸体旁,露出了40年来的第一次微笑。在整个展览中,这张照片对这个姑娘意义最为深刻,它已经成为家庭相册的一部分。
© John Heartfield
© Pablo Picasso
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许多艺术家(无论个人还是团体)都采用了多种表达方式进入和颠覆影像世界,传达被传统媒介排斥的信息:在他们中,ACT UP和格兰·福瑞(Gran Fury)为抗议政府在艾滋病问题上的不作为,组织了具有深刻影响力的“沉默即死亡”运动(Silence = Death);“面包和木偶” (Bread and Puppet)剧团策划了反战游行和木偶戏演出;凯伦·芬利(Karen Finley)挑衅地运用自己的身体诠释对性与政治问题的观点;大卫·纳罗维兹(David Wojnarowicz)制作了满含愤怒的短片《我肚子里的一团火》(A Fire in My Belly,1986—1987年),史密森尼博物院对它的审查反倒促进了它在互联网上的传播;芭芭拉·克鲁格(Barbara Kruger)重新解读了老生常谈的性别主题图像;女游击队员组织(Guerilla Girl)对男性主导的美术馆和其他艺术机构展开袭击;赛利亚·夏皮罗(Celia A. Shapiro)在 1999年到2000年通过重构死刑犯最后的晚餐,发表了自己对社会阶级和制度化处刑的评论;拉斐尔·达拉波尔塔(Raphaël Dallaporta)和奥丁尼·米约特(Ondine Millot)的“可下载”展览《国内奴役》(Domestic Slavery,2006年)通过呈现受虐待的女性所居住的高档公寓的照片来探讨人口买卖问题;而纪录片《问题之桥:黑人男性》(Question Bridge: Black Males,2012年)是由艺术家克里斯·约翰逊(Chris Johnson)和威利斯·托马斯(WIllis Thomas)制作的多频影像项目,它引发了非裔美国男性对自身身份的认同困惑;这一困惑随后被该群体中的另一些人所解答,而他们又基于自身处境提出了新的问题。这一项目也是一次由作为该艺术项目的探讨客体所发起并持续追问其答案的对话。
© David Wojnarowicz
© Chris Johnson & WIllis Thomas
在互联网时代,艺术家和纪录片制作者的作品很容易在网上走红,他们突破了传统报业、画廊和美术馆的限制,尽管这些限制常常使得作品不至于太难以理解或是需要大量的语境化处理——毕竟一个调侃的表情包可能比需要观者沉思的艺术品更有路人缘(尽管人们在沉思这个事情上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占领华尔街运动,以其付诸现实且长期持续而引人注目。它成功地规避了传统媒体,在Tumblr上建了一个账户,发布身处困境之人的照片;在照片中,这些人手里举着关于他们生活情况的书面解释。无论是在布鲁克林大桥还是在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示威者拍摄的反映对游行者施暴的图片、影像记录给所有形式的媒体都提供了一种映射出无力感的象征性图景,同时也有助于为这一运动在那些未参与者中找到其牵引力。
在最近一期 《艺术论坛》(Artforum)杂志上,艾瑞拉·阿祖雷(Ariella Azoulay)指出,我们正在关注一场新兴的、改变权力不平衡的视觉语言抗争:
在西方权力格局下,革命最重要的特点在于,那些在当前政治地图中默默无闻的普罗大众走上街头,并(试图)创造一种能与试图粉碎他们的现存统治力量相抗衡的对抗力量……所以,革命并不是“成果”“政治成就”或是“改革方案”的代名词,而是指新的权力关系、挑战现有的权力结构、打破惯性行为的循环。换言之,革命实际上要求的是一种语言的变革。
© Alfredo Jaar
也许,更具自我表达性的图像的出现将告诉我们什么是可行的而什么又是不可行的,或者在谴责虐待行为的同时,(让我们)设想人权与民主的优越性。
文章:Aperture, No.209, pp.62-67.
作者:弗里德·里奇(Fred Ritchin),纽约大学摄影与成像系教授,《纽约时报杂志》前图片编辑,杂志《相机艺术》执行编辑,国际摄影中心摄影报道与纪实摄影项目的创始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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