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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尔兰」科尔姆·托宾:空荡荡的家

空荡荡的家

科尔姆·托宾

柏栎 译

我回到这里了。向外望去,柔和的天色,淡淡的地平线,海上变幻的光线。快下雨了。我坐在这把从集市街旧货店运回来的老式高背椅上,远眺迷蒙的天空下平静的海面。

我回到这里了。这些年里,我确保电费单子已经付掉,电话线路始终畅通,这地方有人打扫除尘。照管这些事务的是邻居,瑞塔的女儿,我买的书画和照片寄来时,她给邮递员和快递员打开房门。事情紧急时会让联邦快递来送,他们能到,而我到不了。

我到不了。

眼下我走进来的这个地方,是我梦中的地方,这些天,柔和的风声,如同我梦中的声音。

你一定知道我回到了这里。

与洗衣机一起得到解放的山地自行车只需给轮胎充气。它与洗衣机不同,用起来像是我从未离开似的。我开始这一梦中旅程,缓缓进入村子,沿着山坡骑到沙滩采石场,然后经过球道,远处是所有新的旅行房车和活动房屋。

这次旅行到了终点,在星期天早晨,我遇见了你的嫂嫂。她一定告诉过你。我们都在村里超市研究琳琅满目的星期天报纸,考虑买哪份回去。她转过身,我们四目相对。我已多年没见她,都不知道那栋房子仍然是她和比尔的。比尔一定告诉过你我来这里了。

也可能还没告诉你。

他也许没遇到你。他也许并不是一得知某事就立刻从头到尾地告诉你。但是很快,很快,你和比尔一定会聊上,到时候他就会告诉你,可能是事后回想起来,可能出于好奇,可能当作一桩新鲜事来讲。猜猜我见到了谁?猜猜谁回来了?

我告诉你嫂嫂,我回来了。

后来,我走老路去沙滩,那条通往沙滩的旧道。我考虑是否要去游泳,水会不会太凉,这时看到他们朝我走来。他们穿着漂亮的衣裳。你嫂嫂老了,但比尔活力充沛,简直像是变年轻了。我与他握手。其他没什么要说的了,除了你来这里常说的那些话,你眺望大海,说没人来过这里,你说这里空荡荡的,虽然旅游业发展,盖起了新房,钱进进出出,但在阳光灿烂的六月大风天来到此地,左右看不到人,多好啊。这片沙滩依然是个秘密。

这些年,我在莫名的时刻来过这里。我想象过这样的一番邂逅,想象过我们的声音盖过风声和涛声。

然后比尔告诉我关于望远镜的事。当然,他说,我一定在美国买了一架吧?那里望远镜便宜,便宜多了。他告诉我,他在房间里开了一扇斜顶天窗,透过天窗有怎样的景观,房间里只放了一张椅子和一架望远镜。

你知道,多年前我请他们来参观过这套房子,我知道他记得这间屋子,房间小小的,光线不停变化,犹如船上客舱。我此刻正坐在这间屋里。我有一架廉价的双筒望远镜,观察从罗斯莱尔来的轮船、灯塔,还有奇怪的帆船。现在我找不到这些了,虽然我一回来就在看。但我总觉得一架望远镜太过笨重,用起来麻烦。比尔告诉我,他的那架比较简单。

他说我应该自己过去看看,任何时候都行,他们整天在那里。你的嫂嫂警惕地看着我,好像我又会要她做什么,正如过去那些年我要求过她一样,好像我又会在夜里上门。我犹豫了。

“过来和我们喝茶吧。”她说。我知道她是说下周,或者某一周。我知道她故意说得冷淡。

我说不了,但我会过去看看那架望远镜,如果可以的话,就看一眼,可能过段时间来,就看看望远镜。我对望远镜有兴趣,不在乎她想要我这天去还是那天去。我们告别,我向着克诺克纳斯罗格往北行,他们则朝古虚口走。那天我没游泳。发生的事已够多。这次邂逅足够了。

后来天气彻底平静下来,经常是这样的。夕阳斜斜地照进房子的后窗,我想要过去看看望远镜。

她点了火,我记得她说过他们的儿子会在家。我记不得他的名字,但看到他从两侧窗子朝向大海的开敞长屋里站起来,不由吃了一惊。从他孩提时期起,我就没再见过他。在某种光线下,他就是你,或者是我最初认识的你,一样的头发,一样的身高和体型,一样的光彩照人,这种光彩你爷爷奶奶甚至更早一代的长辈都有,甜美的笑容,专注的眼神。

比尔不安地站着等我,我从他们身边走开,与比尔一同走到小楼梯,然后下楼去有望远镜的房间。

我不喜欢被指导着做事,你知道的。接一个插座、发动一辆租来的小汽车、弄明白一部新手机,让我年岁陡增、头大如斗、慌乱得想要跑开躲起来。现在我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被人指导怎么通过一架望远镜看东西,比尔拉着我的手告诉我怎么转、怎么抬高、怎么聚焦。我对他很耐心,有一会儿忘了自己。他把望远镜对准远处的波涛,然后退到后面。

我知道他要我转动这架望远镜,对准罗斯莱尔港口、图斯卡礁、渡鸦尖,还有科伦克罗的沙滩,然后同意他的观点,这些地方即使在傍晚暗淡的光线下都能看得很清楚。但他给我看的第一样东西就把我迷住了。数英里外的波涛。它们百折不挠,一往无前的孤独,它们对命运无动于衷的迟钝,让我差点喊叫出来,让我想问他能否让我自己独自一人看一会儿。我听到他在我身后的呼吸声。我这时发觉大海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一场搏斗。在这场搏斗面前,一切都无关紧要。波涛就像人类在那里开战,充满斗志、神魂、命运,始终对自身的美一清二楚。

我屏住呼吸,知道不能在那里待太久。我问他能否再看一分钟。他笑了,像是正合他意。你哥哥与你不同,他喜欢自己的财产,你却从不在乎任何东西。我调转望远镜飞快移动,迅速对准我随意选择的一片波浪。白里掺着灰,蓝中透着绿。它是一条线。它没有翻滚,也没有静止。我望着它时,它一直在动,一直在往外跑,但又守得紧紧的,目标明确。它有一种自然的稳定。它朝我们而来的姿态,仿佛是来拯救我们,但它什么也没做,而是露出嘲笑的样子后退了,好像在昭示着这世界便是如此,而我们在世上的时间、一切的可能、所有复杂问题和心血来潮的冲动,都在这一小片沙滩上化为乌有,然后往后退去,回到空荡荡的家,我们正是从这个家中鼓起勇气,带着不明所以的力量,独自出发。

我笑了一会儿,转过身。我想告诉他,我看到的这波浪,跟我们一样能够去爱。他大概会告诉你的嫂嫂,我在加利福尼亚变得有点儿头脑不正常了,他很可能真的也这么对你说了。你也许会宽容地轻笑一下,好像这不算什么。毕竟你自己的头脑也曾经不正常过。但或许自从我离开你后,你已平静下来,也许过去的这些年已帮你恢复正常。

在我回来之前,从整个冬天直到六月初,每逢星期六我都开车从这座城市去雷耶斯角。我那带澳大利亚口音的卫星导航仪指引我从哪里拐弯,开哪条车道,还有多少英里。如今卫星导航仪口中的“车站”里的人已经认识我,我从那里的奶酪店买面包鸡蛋,在书店买罗伯特·哈斯和路易丝·格丽克的诗集,有一天还找到了威廉·盖斯的《论忧郁》,也买下来了。我买好一周的水果,等到天气转暖,就坐在邮局外面吃烤牡蛎,这是超市旁一家墨西哥人摆的小摊上烤出来的。

这些只是开车去南沙滩与灯塔的准备工作。这就像开车来这里,我现在所处的地方。你总是一转弯就知道正去往地球的尽头。它荒凉的气质犹如诗人的绝笔之作,贝多芬晚年的协奏曲,舒伯特最后的歌曲。空气是不一样的,树木长得紧绷、多节,顺着风向伏倒。地平线白茫茫一片,几乎看不到房子。你朝陆地和海洋的边界而去,那里没有宜人的海滩,没有写着欢迎条幅的客栈,没有旋转木马,也没有冰激凌卖,有的是危险警告和陡峭悬崖。

在雷耶斯角有一带长沙滩、几座沙丘,还有激情洋溢的大海,然而它又毫不留情,对冲浪的、游泳的,甚至是划船的人都非常粗暴,不可捉摸。警告标志让你不要走太近,不知哪里会出现一个浪头,携着强大的暗流。这里没有救生员。这是太平洋最为无情严酷的地方,每个星期六我都站在这里,顶着风,小心翼翼地在海岸边走,看着波浪一重重扑向我,又消散在暗流之下。

我想家。

我想家。我每个星期六都去雷耶斯角,为了想家。

家就是这个位于巴里肯尼加的悬崖背面的空荡荡的房子,房子里一半装满了各种还没拆包的东西,从湾区带来的小幅油画和素描、威亚·塞尔敏的印版画、几幅桥与水的照片、几张沙发椅、几张织毯。家就是装满书的后屋,还有两间卧室和浴室。家就是前屋又高又大的房间、水泥地板、大壁炉、一张沙发、两张桌子、倚着墙根放着的几幅画,其中有我从都柏林买来的玛丽·洛汉的画和其他一些我多年前买来的作品,它们还在等钉子和挂绳。家也是楼顶的这间屋子,嵌在屋顶里,一扇玻璃门通往小小的阳台。夜气清朗时,我站在阳台上举头看星星,望见罗斯莱尔港口的灯火,图斯卡礁灯塔一闪一灭的光,还有夜幕与暗色大海交融的那条淡淡的线,望之心安。

我在一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独自一趟趟去雷耶斯,然后装载一车食物回去,好像旧金山物资短缺似的,我不知道这其实是告诉我自己,我回家了,回到我那宽宏的海,那越加柔软温驯的沙滩,那默默无闻却没有饱经风霜的灯塔。

我不去想家,因为家不只是这栋我现在待着的房子,也不只是这片有尽头的土地。开车去雷耶斯灯塔的那些日子里,有时我不得不去思考,家还是什么。我捡过几块石头,放在副驾驶座上,想着也许可以带回爱尔兰去。

在恩尼斯科西镇外,毗邻都柏林公路,家是几座坟墓,里头躺着故去的亲人。这地方我不能寄去包裹和画,不能寄去气泡垫料包好的、包装盒另一面写着寄送人地址的签名版画。那样的东西一无用处。这个家里有我的梦和清醒的时光,比其他的家里装得更多。我想过要像犹太人那样,在每座墓碑上放一块石头,就像天主教徒留下鲜花一样。将来如果有考古学家来到这些坟墓,会研究遗骨和周围的泥土,也会为这些流浪石头写篇论文。这些石头是被太平洋的波涛冲刷过的,这位考古学家会推想那是何等疯狂,何种动机,又是怎样一份柔情让人把这些石头大老远地运来。我想到这里,就笑了起来。

家也是两栋房子。他们过世后把房子留给了我。房价在这个奇怪的小国家里飙升到最高点时,我把房子卖了。房价犹如伊卡洛斯,他的父亲代达罗斯告诫他不要飞得离太阳太近,也不要离海面太近,而他罔顾警告,翅膀被太阳的热力烤融。售房的收入把我解放了,仿佛这个词意味着一切,无论我还能活多久,都无需再工作了。我大概也不会烦恼了,虽然现在这听着像个尖酸的笑话,但随着时间过去,我也许能对它哈哈大笑。

我会进入其中一座坟墓,和他们在一起。那里给我留了位置。有一天我会站在墓地里,凝视斯兰尼河上的光线,爱尔兰灰白的光照在水上,是简单纯朴的美。我知道我与所有降生的人一样,遭受惩罚,终将躺在黑暗之中,直到时间尽头。而我有的是这栋房子、这光线、这自由,假如我有勇气,我愿意望着大海度过余生,看海水变幻莫测,听海潮汹涌澎湃,凝视着海平线,有风的时候听风声,无风的时候享受这份宁静。哪怕在我最深的梦中,我也不会飞到离太阳和海太近的地方。这个机会已经失去了。

我希望知道颜色是怎么生出来的。有时候我在上课时眺望窗外,想到我讲的东西都很容易被发现,而且已经被猜出来了。但有一块长方形的小石头,是我从海滩上带回来的。在一个雷声轰鸣的夜晚和一个海上阴云密布的白天之后,此刻,我正看着它。此刻是清晨,在房子里,电话铃没响,来的唯一一封邮件是账单。

我注意到这块石头是因为它在沙子的衬托下颜色细致,浅绿底色上分布着白色脉络。在我看到的所有石头里,这块似乎承载了最多海浪冲刷的信息,它的色彩被水淡化后更为生动,仿佛色彩和咸水之间的战役,赋予它无言的坚强。

现在它在我桌上。海是不是强大到足以得到所有石头,把它们变成白色,变得形状划一,像沙粒一样整齐?我不知道石头是怎样抵抗大海的。昨天向晚时分,我在潮湿的空气里散步,波浪轻轻洗刷岸边的石头,那些石头比卵石大,颜色各不相同。我把那块带回家的绿石头翻过来,看到有一头不太平整,像是连接处和断口,它本是大岩石上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如果我没有解救它,它还能在那里坚持多久。我不知道韦克斯福德海滩上一块石头的生命是多长。我知道乔治·艾略特在一八七六年读过什么书,写过什么信,构思过什么句子,也许我知道这些已经足够。其余的是科学,而我不研究科学。也许我错过了大多数事物的要点——温和无风的天气,燕子的飞翔,我打出这些字时它们是怎么出现在屏幕上,还有这块石头的绿。

我将很快做出决定。我得打电话给都柏林机场的租车公司,延长租车期限。或者得把车送回去,也许换一辆车,也许不开车回来,只用山地自行车和几个租车电话。或者全都不用。昨天深夜,雷声平息下来,四周悄无声响,我上网找望远镜,看价格,想找到比尔给我看的那一架,那架容易操作。我看了看送达时间,盘算着等这把解开遥远海浪的钥匙,是要等一周、两周,还是六周,在我梦中的房子望眼欲穿,等着一个新的梦想抵达,那会是一辆货车开在这条道上,带来一个大箱子。我憧憬着把它安置在这里,正对着我此刻坐着的地方,放在一个也将是我订购的三脚架上,然后开始悠闲地对准弯曲的水线。这一片世界对语言无动于衷,不在乎用名字来称呼事物,不在乎语法和动词。我的一只眼睛里装满了它自身的历史,急于逃避、抹去、遗忘。此刻它望着,专注地望着,仿佛科学家在寻找答案,它决定要忘掉语言几天,最终知道,颜色的名称、大海的蓝灰绿、波浪的白,不会妨碍看着它们将喧嚣携来带走时,心中的充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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