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认真阅读一首诗，不是容易的。读诗的方法，更接近于福克纳所说的：“读四遍！”但我十几年的读诗经验给我带来的八成是挫折感，剩余的才是喜悦。
记得零八年，我在一个要倒闭的旧书店中发现海南社首版《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之前根本没听过其人，但凭借某种尊重感，而买了两本。直到他获奖后一年的2012年，一位姐姐突发奇想，拿起手机录音：让我在餐桌上给他讲讲大诗人。
我惊惶失措，因为我一直没读懂！而人家录音都开起了，只得硬着头皮开扯：特朗斯特罗姆很显然是在融汇东西方的文化和诗歌经验，古代中国、日本，十九世纪以来的现代主义他都一视同仁，但我想给我带来的震惊并非他独特的想象力和文化平衡力，而是他在艺术和科技之间，二战后的后工业时代，他没有分裂，且没有走向社会批判或宗教。这也许是对帕斯所言：“诗歌是革命和宗教之外的第三种声音”的最好注释……
回家后，我发现我讲的并不离谱！
二
希尼是我深爱的诗人，理由太多了：和我同样出生农村的大家庭，并终生珍视这种生命经验；同样教书为生；用同样的语调对待精英和农民；早婚并幸福的没有绯闻（村上春树亦如此）；动人地书写身边的亲人：妻子、儿子、父母、阿姨等；以及在政治和美学之间的勉力的平衡……
但我最近才读懂他经常被放在大多数诗选的第一首诗，也是他第一本诗集中的同名诗《一个自然主义者之死》。
这是首写童年农村经验的诗。但正如题目所言：他要写的并非浪漫化的自然，而是自然主义者的死亡——为什么自然是可怕的。诗中描述了儿时的他，用罐头瓶装的蛙卵在春天变成蝌蚪时，小学教师将生物知识童话化。
沃丝小姐给我们讲过
为什么青蛙爸爸叫做水牛蛙，
它是怎样呱呱叫,青蛙妈妈
怎样产下几百个卵这就是蝌蚪。
你还可以从青蛙看出天气的变化
因为它们日晒则黄
遇雨则棕。
这多么像我们童年学堂。
可22岁的希尼就在他的诗中远远告别了虚幻的对自然的浪漫化处理，也可以想象他对自己的决定的痛苦——这是成熟的裂变，作为诗人，作者的起点是多么高呀，这就是才华！而现在我们的读者还在对海子那些对农业消失时哀嚎的诗而忧伤；流行民谣还在大喊“姑娘”——想想90年代摇滚中的《姐姐》吧！
诗歌的后半部分，作者写出了一副恐怖自然图：一群污泥中的“愤怒的青蛙”如一个个土炸弹，放着屁，威胁着要报复作者——人类！
我很明白
一旦我把手伸入水中蛙卵们便会一把抓住。
海子是复杂的，是具有预言天赋的大诗人，他也曾说：“爱自然，你就得爱它的肮脏。”自然的最大的肮脏和反人类是为“物竞天择”，那残酷的自然法则。而人类之为人，是孟子所言：恻隐之心。
希尼22岁时，就能如此自然地用平时语言书写独特的视角和深切的观察，真是厉害。这首诗看似没有韵，形式也是自由的。而实际上他的大部分诗极有形式感和音乐性，这是我在和朋友一起翻译他的《一首新歌》中深切体会到的。
最后引他一首三行诗，是写父亲的，可与中国最好的绝句相比。
海滩
我父亲手杖点出的线
留在沙地蒙海滩上
是另一中东西，海水冲刷不去。
附：一个自然主义者的死亡
整年来洗亚麻的蓄水池在城市中心
化脓；绿色迟钝的亚麻池
腐烂着,被陷下的泥土压得喘不过气.
白天它在太阳的毒刑中热得发昏.
气泡发出淡淡的咕噜声,绿头大苍蝇
在臭味上编织着嘈杂的声网.
蜻蜓飞舞,蝴蝶点点
最精彩的是那暖而密麻的蛙卵
像水上的淤积物
在池畔的阴影中生长.就在这儿,每年春天
我都会装满几罐稠如果冻的
蛙卵,排放在家里的窗台
和学校教室里的架子上,每天观察
等待,直到那些胖胖的黑点突然破裂成灵活的
游来游去的小蝌蚪.沃丝小姐给我们讲过
为什么青蛙爸爸叫做水牛蛙,
它是怎样呱呱叫,青蛙妈妈
怎样产下几百个卵这就是蝌蚪.
你还可以从青蛙看出天气的变化
因为它们日晒则黄
遇雨则棕.
又到了一个炎热的夏日田野里植物茂盛
牛粪在草中,有一群愤怒的青蛙
侵入了亚麻池.当我迅速穿过灌木潜入水中
就听到一种从未听过的粗鲁呱呱叫声,
这低音合唱使空气凝重
就在水闸下边,肚皮臃肿的青蛙们在泥浆中
准备出击.它们松弛的脖子搏动着像帆一鼓一鼓.
有的齐足跳着:啪哒,扑通发出可憎的威吓
有的沉着地坐着,好像土制地雷,
短粗的脑袋放着屁.
我简直要作呕,转身而逃,这些十足的粘滑皇帝们
在那儿聚集为了报复.我很明白
一旦我把手伸入水中蛙卵们便会一把抓住.
吴德安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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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尼，95年爱尔兰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被认为是叶芝衣钵继承者。此书为国内第一本也是最完善的诗文译作，06年首版，为博尔赫斯诗歌图书馆馆藏，最初既为回馈朋友们而多收集了一些。原价45元，现30元。另，需要购买麓山植物标本馆之标本，亦可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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