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斌，晓阳 译
摘自《世界博览》杂志1984年第7期 P62—64 “文学作品”栏目
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叫朱安·曼索的人曾经在这个罪恶的地球上生活过，他活着的时候是个头脑简单、菩萨心肠的人，一辈子连个苍蝇都没伤害过。小时候，他和小朋友们在一起玩骑驴的游戏，他总是当驴子。长大了，伙伴们很信任他，都愿意把自己的恋爱秘密告诉他。就是在他成年之后，那些老熟人们还经常亲切地向他打扣呼：“哈罗，小焦尼！”
他喜爱这样一句中国格言：“最能助我之人，也勿委身从之。”
他讨厌政治，憎恶商业，对于任何可能扰乱他平静生活的事情，他都尽量回避。
他靠一小笔收入过活，总是把它花个一干二净，从不用它生利。他非常善良，从来不愿和任何人闹矛盾。他也会对某人产生坏看法，但从不说人家的坏话。
假如你向他提起政治来，他就会说：“我无党无派，既不是这一边的，也不是那一边的。哪个党管理政府我都不感兴趣，我不过是个可怜的罪人，只希望和每个人和平共处。”
然而，他的逆来顺受却无法抵挡死神的最终到来。不过，这倒是他在一生中干过的唯一明确的事情。
人的灵魂和这个世界告别后，就要办理一道移民管理手续，从一张登记桌前走过去，打上一个记号，然后就根据记号，由一个佩着一把红火火大宝剑的天使把灵魂们分开。还有一些天使和魔鬼并肩而坐，看样子彼此还挺友好，他们正核查文件，以防出现差错。
注册室的入口处，就和举办一场大型斗牛表演当天的售票厅外一个样，一群群的人到处乱转，你推我挤，迫不及待地打听着自己的命运。用这个世界上千种语言、行话、方言发出的诅咒声、恳求声、谩骂声、道歉声，乱哄哄地闹成一片。
朱安·曼索自言自语道：“我非得和这些玩意儿搅到一块儿不可吗？这地方肯定有些非常粗暴的家伙。”
他的声音很低，谁也没听到。那个佩着大宝剑的天使一点儿也没注意到他，这样他就溜了过来，踏上了通往天堂的路。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向前赶路。一伙伙快乐的人们不时从他身边赶过，他们反复地唱着赞美诗，有些人还边走边放荡地跳舞。依曼索看来，这些升天享福的人在去天堂的路上还这样干，好像不太合适。当他来到九重天上，发现天堂大墙外排着一大队人，有几个天使像人间警察一样在维持秩序。朱安·曼索便站到队尾。
不一会儿，一个圣方济会的修道士走来了，他提出不少娓娓动听的理由，说明他为什么要急着进去，于是，朱安·曼索便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了他，并自言自语道：“在天堂里能交些朋友，这主意倒不坏。”
又一个人走来了，他虽说不是圣方济会的，但却要求同样的优待，同样的事情也就发生了。一句话，没有一个虔诚的灵魂不想哄骗朱安·曼索让出他自己的位置。他温顺的名声传遍了全队，而且还在那些变化无常的人们中间像一定之规那样持久地传了下去。朱安·曼索就这样一直呆在老地方，成了他自己的名声的囚徒。
几个世纪过去了，或者说对于朱安·曼索可能是这样，因为要使一只柔顺的小羔羊开始丧失耐性，就要花费这么长的时间。终于有一天，他碰巧遇到了一位聪慧圣洁的主教，他原来是曼索一个兄弟的重重孙子。对自己的重重侄孙，曼索诉了一顿苦，这位主教表示要在不朽的天父面前替他说情。凭着这一点，曼索又把自己的位置让与了他。这位主教进了天堂后，便径直朝上帝走去，向他致敬。他与上帝闲谈了一会儿便停住了，上帝心不在焉地听着，然后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上帝瞥了一眼，便看到了这位主教的内心深处。
“陛下，请允许我为您的一个仆人求情，他站在外头，排在最后……”
“不要拐弯抹角，”上帝大声说道，“你指的是朱安·曼索。”
“对，陛下，就是他，朱安·曼索，他……”
“好了！好了！让他自己照料自己吧，你不要搅到别人的事情里去！”上帝转向一个引导灵魂的天使，说了一句：“让下一个进来！”
如果说任何东西都能够在永久的极乐世界中获得灵魂的万世欢乐，这位聪慧圣洁的主教的灵魂却忧虑不安了。至少他是被同情心所驱使，来到天堂的大墙下，那长长的队伍就在墙外站着。他爬上墙头，招呼着朱安·曼索：
“太太叔爷，对这件事我很伤心，伤心极了，亲爱的！上帝告诉我，你必须自己照料自己，我也不能再搅到别人的事情中去了。但是……你还在队尾吗？喂，亲爱的！鼓起勇气来，不要再把位置让出去了。”
“现在他才告诉我！”朱安·曼索大叫起来，流下了豆粒般大的眼泪。现在已经太迟了，那个悲惨的规矩已经缠住了他，人们甚至不再请求他，便直接占据了他的位置。
他垂头丧气地离开了队伍，在阴间荒凉的原野上四处游荡，终于，他遇到了一些人，他们一个个无精打采，沿着一条路向前走。他跟在他们后边，发现自己站在了地狱的门口。
“进这里会很容易。”他自言自语道，“一旦进去了，得到了净化，他们就会直接把我送到天国里去。”
“嘿！你往哪儿去，朋友？”
朱安·曼索转过身来，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天使，他戴着一顶学士帽，耳朵上夹着一支钢笔。他从眼镜的上方瞧着朱安·曼索，叫他转了一圈，把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然后说道：“哼哼！罪恶之源！你已是毫无光明，恐怕我得把你在我们的程序里过一遍，防止你融化掉。你最好到悬狱【译注：据说是地狱的边境，好人和未受洗儿童灵魂的去处。】去。”
“悬狱？”
听了这话，朱安·曼索第一次发怒了，一个人如此忍耐，受了这么长时间的苦，怎能再容许天使把自己当作十足的傻瓜那样对待。他绝望之极，便动身向地狱走去。那儿没有排队的，一切都和别处全然不同。入口很宽，从里边喷出团团浓烟，传出阵阵阴森可怖的声音。
门口，一个很可怜的魔鬼在拉手风琴，他扯开喉咙尖叫着：“请进来，先生们，走进来，你在这里将看到人类的喜剧。任何人都可以进去……”
朱安·曼索闭上了眼睛。
“嘿！年轻人，站住！”那个可怜的魔鬼对他说。
“你不是说任何人都可以进去吗？”
“对，但是……你看。”这个可怜的魔鬼诚恳地说，一边摸着自己的尾巴，“我们还是有点良心的……那么，毕竟……你？”
“是的，是的！”朱安·曼索边说边走开，他受不住烟呛。他听到那个魔鬼在喃喃自语：“不幸的人！”
“不幸的人？只有这个魔鬼同情我！”
他绝望了，差点发疯了。他像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到处飘流，走过了阴间茫茫的旷野。他时常都会遇到一些传说中失踪的灵魂。
一天，他被天堂里飘出来的鲜美诱人的香味所吸引，便朝天堂大墙走去，想要看看他们在里边烹调什么好东西。此刻正是日落西山时光，他看到上帝走进天堂花园，去呼吸凉爽的空气。
朱安·曼索等在大墙边，一看到上帝高贵的脑袋，便张开双臂向他祈求。他满含怒气地说道：“陛下，陛下，你难道没有答应过让温顺的人进天堂吗？”
“答应过，但是只让积极进取者进来，而不是温顺的软骨头。”他转过身不再理朱安了。
根据一个古老的传说，上帝后来对朱安·曼索动了恻隐之心，允许他重返那个罪恶的世界。他这次回到人间，便开始把人们推得七仰八歪。第二次死后，他一下子就挤开了那个队伍，勇猛地闯进了天堂。
现在，他在里边总是反复念叨：“在人世间，人们必须闯出生活的道路！”
关于作者：
米格尔·德·乌纳穆诺（1864－1936）是西班牙现代文学史上的杰出人物，具有多方面的艺术才能，不仅是个小说家，而且还是诗人、剧作家、散文家、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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