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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读堂 •录音整理】 庞培 | 白银时代之帕斯捷尔纳克

庞培:白银时代之帕斯捷尔纳克

(精读堂 · 录音整理·  2018年8月25 日千翻与作书店)

一部作品便是一片广阔的墓地,

大多数墓碑上的名字

已被磨去,无法再辨论。

--马塞尔·普鲁斯特 

我今天讲的题目,是《白银时代之帕斯捷尔纳克》。这个诗人,就主要讲他的一首诗。跟大家分享他的一首特别有代表性的诗作,是他一生中晚期的一个诗作,稍微偏向于晚期一点。选这首诗的理由是因为这首诗创作于1947年,恰好在二战以后,此作品特别好地总结了有起伏、有波折的二十世纪100年,就是20世纪一百年人类的命运。包括很惨烈的两场战争,一战和二战。这首诗之后大概15年诗人去世了。他1958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到他家里去报喜的是当时前苏联的作协主席,他的老朋友楚可夫斯基。(一说是费定)一开始他很惊喜,表示愿意接受这个奖。主席没走一直在他家做他的工作,一直到晚上在家里跟他聊这件事情。然后他为了他的家人,为了苏联的利益,他表示愿意放弃这个奖项,期间他专门给瑞典文学院写了一封信:“我为什么拒绝领这个奖?”那封信也是世界文学史上很有名的一封信,一个故事。嗯我慢慢的跟大家分享。

我就一首诗,一个诗人具体的生平创作跟大家分享。所谓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我今天下午跟大家分享的信息,可能书本里面也会有。我想说的第一句话,是一个美国著名诗人默温说的:“我对我自己的创作所知甚少。”同样,我也想说,其实我对这句话也特别认同,一个作家其实也没有三头六臂,一个诗人他也就是一个普通人,平常人,跟大家一样也在生活中,一样的情绪一样的在时间流里面。平时比如像我外出旅行结束回到江苏江阴,那个地方也很小,就几乎不怎么出来,很少出门,极少出来。除非像今天这样的活动。

我还想跟大家分享一个故事,就是当代朦胧诗很有影响的一个诗人叫芒克,据说诗人圈内流传着他的一个小段子,说他除了写诗之外,什么书都不读。意思是他以不读书闻名,常年只读《北京晚报》。他是一个从小就生长在北京的诗人,有机会遇见这样的诗人,你一定可以听到他满口的京片子,就是一口北京话很有意思,他从来不读书,但是一个真正的天才的诗人。

▲讲座现场

我们这一代诗人都很感恩这几个朦胧诗的兄长和前辈,北岛、芒克,江河……他们给我们的营养,以及他们为我们打开的语言的、审美的、理念的、生活方式的、尤其是思想的闸门,对我们来说是非同寻常的。如果没有像他们那样的朦胧诗引爆一个时代,以及文革前后最早的一批像黄翔、食指先生这样的老前辈的写作,我们后来的文学面貌是难以想象的。食指、芒克他们为此付出了非常大的代价。要不然,我们也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环境。我们今天可以在一个礼拜天的下午,认认真真坐下来,很严肃很安静的来享受诗歌,这些我觉得都是生活上一个非常大的进步。

我们说到白银时代的代表性诗人,通常大家都知道是四个人吗?是两男两女。这四个人分别是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斯坦姆和我今天要说的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这四个人生前也彼此认识,就像今天我们当代的几个诗人,私交也都很好,经常会结伴出去旅行,参加各种活动,一起到学校里去讲课,这样的先例很多。喝酒、嬉笑怒骂、在一起玩耍都有。正如白银时代的这四个诗人,生前,在世时他们都是好朋友。就像我刚才说的,文革后的朦胧诗的几个诗人,他们付出了很大的代价。有的诗人一生只写了一首诗,后来就没法写了。因为他被周围的意识形态,政府,生活压力,各种不同的声音包围,最后把他自己个人生活毁了。

比如食指,后来就进了疯人院,比如芒克一辈子都从来没有正常的工资的收入,他曾经在北京一个建筑工地上做看门人做了几年。我们从诗歌的角度来看,这个诗人很让人崇敬,很了不起,但是在日常生活那个角度,他其实是很无助的一个人。那白银时代这四个人也很有意思。第一他们性别很有意思,男女雌雄的比例很好,两个女的两个男的;第二就是几名诗人各自的血统。因前苏联跟中国是邻国,就是它是介于欧亚大陆之间的一个国家,中国偏向于中亚和东亚,那白银时代的四个代表诗人里面有两个的血统是偏亚洲的,有两个是偏欧洲的。哪两个偏亚洲呢?

奥西普·埃米尔耶维奇·曼德尔施塔姆

阿赫玛托娃有蒙古血统,曼德尔斯泰姆也有一点蒙古血统和犹太人血统,其他两个人:茨维塔耶娃和帕斯捷尔纳克偏欧洲血统。这两个人当中帕斯捷尔纳克有犹太血统,那么只有茨维塔耶娃他的父亲曾经是俄罗斯帝国的莫斯科大学艺术史教授,俄国第一家国家美术馆馆长“普希金国家造型艺术馆”。母亲是鲁宾斯坦学生,她似乎看起来像一个血统比较纯正的俄罗斯人,其他人都有一点混血。这四位代表性诗人的结局也很有意思,两个先死了,两个活的相对比较长寿。那么帕斯捷尔纳克和阿赫玛托娃是活的比较长寿的。茨维塔耶娃1941年上吊自杀了,她是第二个死的,第一个死的是曼德尔斯坦姆,1936年直接被当局判决流放,死在了西伯利亚的集中营。那个集中营的位置离中国的黑龙江很近,靠近海参崴。两个早夭,另两个还算不错,但是阿赫玛托娃生前,曾看着自己的儿子被俄国秘密警察送进监狱,她在监狱的门口年复一年的就是经常去排队给儿子送衣服。那种艰苦的环境里,她就是一个失去自己亲人的母亲形象。那么她晚年有一首特别有名的诗歌叫《安魂曲》,写的正是这种内心感受。因为说到阿赫玛托娃这个故事,我想起她传记里说,她在监狱门口顶着寒风排队的时候,有一个年纪跟她一样的,排在她后面的老大妈就问她;“你是干什么的?每次来我都看到你也排队,都脸熟了。”她说:“我也不知道,我就写写字”。老太太说:“噢我知道了,你可能是一个作家,那么我能不能有一个请求?”阿赫玛托娃当时也不知道她想请求什么,就说:“可以,你说。”她说:“你一定要把我们今天看到的这个遭遇的事情写下来,一定要写下来”。阿赫玛托娃当时就很感动。

先说一下白银时代和黄金时代的差异。因为俄罗斯文学的一种新的文艺复兴时代到来了,就像我们中国的1917年一样,语言、观念、生活方式、写法都不一样了,实际上是从17世纪末,18世纪初开始的,最早的一个诗人叫谢甫琴科。谢甫琴科是乌克兰的一个诗人,后面开始出现普希金,出现丘特切夫他们。在1810年1820年左右开始进入俄国文学的黄金时代。这个黄金时代持续到19世纪末,持续到了白银时代的这一波诗人出来,这一拨人就是像梅列日科夫斯基这些人,后面更多的人,大概代表性的作家有三四十个人,诗人也有二三十个,都是非常好的天才作者,勃洛克等包括我们今天说的这四个诗人都在里面,但实际上黄金时代之后的这个白银时代,我们今天说的这四个诗人,其中只有三个人是参加了白银时代的一些文学运动。

白银时代的文学运动分为三个部分:第一个阶段是象征主义的,其实是从法国波德莱尔的象征主义思潮学来的。第二个部分是阿克梅派,开始逐渐有俄罗斯美学意识;第三个部分是未来派。其中有一个诗人她没加入任何流派,那就是茨维塔耶娃。但是她也被算在白银时代里面,因为她是这四个人里最年轻,创作成就最高的,所以被称为了白银时代四大诗人之一。

茨维塔耶娃

在未来派的这个阶段,白银时代出了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大诗人,对我们中国的新诗的前期影响特别大,就是马雅科夫斯基,中国有很多诗人都是模仿他的,比如贺敬之、闻捷、郭小川,其实都是学马雅科夫斯基的,例如,那么著名的“楼梯式”长诗写法。马雅科夫斯基太牛了,他有一本诗集题目就叫《穿裤子的云》,那种想象力,那种意象的奇特运用,完全征服了全世界。他人高马大,长得特别英俊,帕斯捷尔纳克也算是个帅哥,长得也很英俊,但马雅可夫斯基更帅。他的长相,尤其是在公众面前演讲的号召力超强,历史上有一幅著名的照片,就是马雅科夫斯基在红军即将出发要到前线打仗的队伍前演讲的照片,马雅夫斯基长得太帅了!

我要告诉各位的是,马雅科夫斯基私下里最喜欢帕斯捷尔纳克,尤其是一会要讲到的帕斯捷尔纳克26岁那年的一首代表作叫《马堡》,此诗被称为20世纪最伟大的爱情诗之一。这首诗是写他的求爱,失恋的一个过程,是一首短诗,但是比一般的短诗略长一点,大概有40行。这首诗的题目为什么叫《马堡》?马堡是德国的一个小镇,大家都知道,俄罗斯人从17世纪开始就崇尚欧洲风,在俄国当时的上流社会,如果你会说法语,那就是很牛的,就像今天能说流利英语的一个中国人一样,别人会刮目相看。其次如果再能说德语,就更加有面子了。马堡是什么样一个地方呢?它被称为世界的哲学小镇,有很多的哲学家都到那里度假,并且还有像格林兄弟,马丁·路德生前生活过的地方。所以马堡在19世纪的俄罗斯甚至是整个欧洲都非常有名,很多年轻人都要去马堡临时听上个半年或者一年的课,回来后就说我已经去学过哲学了。在当时的欧洲,你要说你学过哲学,那一定到过马堡这样的地方。帕斯捷尔纳克22岁,1912年的春天,4月21日那一天,跟普通去马堡的游客或青年学子一样,是去学哲学的,而且他确实跟一个名师,他的老师也非常厉害。赫尔曼·柯亨(1842—1918)德国新康德主义马堡学派代表性人物。他只是在那学哲学,学了半年,是母亲资助了他的旅费,中间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就是他一直跟她在一起玩、说话、散步……他在一直想着要向女孩求爱,但是不知道怎么说。有一天他实在抑制不住了,已经回到宿舍了,他又半夜里出来敲那个女生的门求爱,但是那个女的拒绝了他。他当天晚上失眠,然后写下了《马堡》这首诗的初稿,第二天就离开那个地方。当时他写完了诗后,心情很复杂,又兴奋又失望,因为究竟诗是重要还是得到爱情重要?天平一直在晃,无法衡量。在这种情况下,他很多同学就怂恿他说,你呀也没必要这么垂头丧气,明天就回俄国,你就干脆到欧洲去散散心。他又喝了点酒,冲动之下说,好那我就游历欧洲吧,第二天他没有回德国,就去了意大利米兰等一些城市,去了以后他又失望了,觉得自己很孤独,没待几天,他从意大利转道波兰回了俄国,四年后,他把这段经历写成了诗的文字,这就是他26岁的时候的一首诗:《马堡》。

说到美国诗人默温说的:“我对自己的写作所知甚少”这句话,也让我想起毕加索。因为毕加索他也不太读书,他太忙了,各种应酬,还要画画,他根本没时间。但是当记者问他,你好像并不怎么读书,你还知道这么多?他说很简单呀,我交的朋友都是最高级的,也是读书很多的,而且是一流的。我的朋友读书读得多,其实就等于是我读书多,毕加索说的原话如此。

阿赫玛托娃

我的讲座不涉及俄国20世纪的任何历史纪年,任何19世纪以来人类的社会现象。这些历史这些社会都很荒唐,也很丑陋,常常是非常黑暗的,把人类的生活实际上变成了一个长长的永无尽头的送葬的行列。我们感觉这一百年里的日常生活就像听葬礼上的音乐一样,仿佛只是为了几个被埋葬人的名字。仔细一看都是很有名的作家,很有名的诗人。有很多,有中国的辜鸿铭,有意大利的邓南遮,中国的陈三立,有托尔斯泰。托尔斯泰和辜鸿铭是通信很多年的,当年辜鸿铭曾经他的名声在世界上跟俄国的托尔斯泰是齐名的,中国有一个辜鸿铭,俄国有个托尔斯泰。泰戈尔是比较早的,1913年得了诺贝尔奖以后,其实对中国冲击蛮大的,包括1917年的新文学运动,中国人就想一个印度人也能得这个奖,为什么我们不能得?徐志摩等很多人就热情高涨,都纷纷写诗。泰戈尔到中国来旅行,他点名要见的一个人是陈三立,是旧体诗的一个代表,而不是当时新诗的任何人,当时中国才刚开始写新诗,有胡适、刘半农、沈尹默几个人,都没有写出太像样的作品来。泰戈尔点名见陈三立,跟他一起喝了个下午茶,聊得非常开心。陈三立有个著名的儿子,就叫陈寅恪。陈寅恪的老爸是著名的旧体诗的最后的一个代表姓氏。顺便说说:今天人们打开百度搜索,泰戈尔的信仰一栏,竟然是:基督教。

之所以要讲帕斯捷尔纳克要讲白银时代,就是觉得这100年实在是太痛苦太苦难了。比如我们中国还说过要提倡少年中国,“挽大陆于不沉”(陈寅恪)这样的英雄理想。在这个送葬的行列里有一张著名的马脸,就是那个人的那张脸长得像匹马一样,这个人就是帕斯捷尔纳克。关于他马脸的说法是文学史上很著名的,诗人的相貌,长得像真的像一匹马,他是俄国贵族家庭出生的人,家里有马,有驯马骑马的这种传统。他生出来的一天,1890年1月29日,正是普希金的忌日。帕斯捷尔纳克他家里也非常厉害,他父亲是当时俄国数一数二的画家,仅次于列宾,叫列昂纳多·帕斯捷尔纳克,他父亲是为托尔斯泰画肖像画的。托尔斯泰的书上用的自己头像,钢笔的那幅画,就是他父亲画的。他的母亲更不得了,是斯克里亚宾的学生,跟鲁宾斯坦是齐名的,就是著名的钢琴家。而且他母亲很有意思,生了他和她弟弟以后,有一次她在演出的过程中,因为她几乎天天演出,非常有名,到处演出,到克里姆林宫演出,到剧院里面演出。有一天钢琴演出开始之前,他家的仆人来喊,说你家两个小孩生病发烧了,他妈妈就很任性的,当场着急得不得了,说我今天晚上不上台了,不演了,不仅我今天不演了,从此以后我就不弹了,就匆匆赶回去照顾两个儿子,他母亲就是以这样的方式退出了乐坛。

当然她把她的音乐细胞遗传给了她的后代,因为帕斯捷尔纳克的少年时期经历了几个阶段,先是学音乐,音乐好到什么程度呢?自己作曲。他作的曲好到什么程度呢?斯克里亚宾认为完全可以出版。他的钢琴弹得有多好也不说了。因为他在苏联的卫国战争(二战)时期,艰难谋生的手段就是教别人弹钢琴,还有一个就是做翻译。他是俄罗斯迄今为止最好的莎士比亚全集译本的翻译者,英语和德语都很好,法语也很好。他就靠翻译和弹钢琴。这是后话,他学了一段时间音乐,觉得音乐不适合自己,他不想做一个音乐家了,还是想做哲学家,又学了一段时间哲学,最后他觉得只有诗歌才是自己的专长,其中也包括了他26岁写出那首《马堡》,《马堡》一出来以后轰动了整个俄国文坛,所有的诗人都在赞美他,尤其是我刚才说的马雅科夫斯基。马雅科夫斯基喝醉了酒,还兴奋的时候,想朗诵诗,别人都不用报,一定是帕斯捷尔纳克的这首《马堡》。我们很容易在他的诗集里能找出来这首诗,有不同的好几个版本,好几个译本。帕斯捷尔纳克的音乐修养、血统、语言天分,绝对是非同寻常的。

帕斯捷尔纳克

我为什么觉得《黎明》这首诗重要呢?我现在不太能肯定这首诗在《日瓦戈医生》后面有没有。《日瓦戈医生》长篇小说,后面有十来首诗被称为长篇小说的附录。附录的题目就叫了“日瓦戈医生的诗”。把自己的诗假想成小说主人公的作品,把它放在一个长篇小说的后面。这种文本的方式让我想起另外一个伟大诗人,葡萄牙的费尔南多·佩索阿。

佩索阿除了早年出过一本他用自己真名写的诗集之外,他后面出了十几本诗集,每一本都有一个他杜撰的名字,好像不是他,其实就是他。也就是说装作不是他写的,他分出十几个不同的化身,他的人格就分裂出了不同的其他的人格写出来,而且都很优秀,非常了不起,什么里卡多的诗啊,就是他是这样的,帕斯捷尔纳克也是。好像在20世纪文学史上,就他们俩干过这样的事情,所谓假代。文学创作上称为假代,就是说我虚构了一个人,我也虚构了这个人可能写出的诗歌和文章来。

今天我要说的这首《黎明》,我读这首《黎明》,真是叫一见钟情。1990年代初的时候在一个选本上读到。我们现在读外国诗面临一个很大问题,就是谁翻译的问题。你如果碰到这个翻译,他比较忠实,翻译得内容形式语感各方面都比较传神,那么就是你的运气了。大部分时候我们都感觉不是那么让人满意。拿帕斯捷尔纳克来说,他的翻译中国估计也有十几种。昨天我在精读堂另外一个地方说到一个诗人有三十几种译本,帕斯捷尔纳克没这么多,俄国文学虽然在中国也很火,但是该有的版本没有英国法国的那些名人名家多。

这很有意思啊。中国跟俄国扯不清楚的关系,如果说中国20世纪受谁伤害最深,不是日本,应该是俄国或者是前苏联。因为整个中国的社会制度,包括法律,现在的宪法,包括文艺界的体制种种都是从俄国前苏联十月革命以后的那个制度里来的。社会制度我们先不说,我们说文学,那就更了不起了,更完全照搬。比如我们现在到处有的作协,作协的体制,作协的功能,包括作协的出版物,很多的设置和功能,都是像前苏联。比如俄国有个著名的刊物叫《十月》,中国也有一个叫《十月》,就类似到这个地步。俄罗斯文学对中国影响这么大,我们现在随便举个例子,陈忠实的《白鹿原》,很多人也会问我写的怎么样?好啊!真的是肯定是50年来中国最好的长篇之一,假如我要举一个这部小说的明显的弱项的话,就是陈忠实所有的情感处理方式,审美手法,艺术观念,都是来自于前苏联文学。这个怪不了他,陈忠实的老师,路遥也写了部了不起的作品《平凡的世界》,我私下里也读过,也很佩服。《平凡的世界》也是学的苏联小说模式。我们当代的文学要从这个巢穴里面突出来,要从那个巢穴里面突出来,或者我们自己是否能找到更好的,更优美的巢穴呢?也有,我们正在做努力,但是我们还没有获得我们自己真正的自由,那种自由要自由到唐诗宋词,自由到明清小说那样的那种自由,那根本还没有达到。这个时候必须面对的一个现实是:我们的作家们还在世界文学的一个屋顶之下生存,讨生活。我们在世界各地流浪,唯独很难或者回不到自己故乡的土地上来。

▲讲座现场

1980年代帕斯捷尔纳克的几个中文诗译本,其中有一个叫顾蕴璞,最早有一个特别好的译本是1980年代末叫荀红军,是一个四川人,后来他不翻译了,消失了。成了我们私下里每次说到文学史上失踪者的一个话题,经常会提到,就像荀红军,中国有一个他翻译俄罗斯诗歌,尤其是曼德尔斯坦姆,那个时候翻译得的太好了。实际上中国当代诗人也有一些私下里的资源,比如诗人柏桦,他其实一开始是学英语的,广州外国语学院英语系的毕业生,他私下里翻译过曼德尔斯塔姆。还翻译过狄兰托马斯等另外几个人。但他很少把自己的译本拿出来,这里面,会有一个资源优先的问题,他从一流的外国诗里面吸取的营养,就比我们不懂外文的人,阅读上领先了很多。某种程度上,在年轻时候他就捷足先登了,有这种现象。这种现象到今天网络化和大数据的时代,这种现象几乎已经不太可能了。因为今天这个资源共享以及各种技术途径,阅读空间,观念的解放都已经前所未有了。大家都已经是一个事实上的至少技术资源上的世界公民了,除了你是一个中国人,也同时还是个世界公民。现在我们真的可以这么说,书店里的书是根本看不完的,你家里的书买回去的你也没法读完,就这样。

顺便说说,“世界公民”一说源自法国20世纪著名的女性哲学家,《在期待之中》一书的作者:西蒙娜·薇依。是她率先提出了这个名称和概念。比她早一百多年,歌德,也曾有过类似的思想。

我当年就是1990年初读到帕斯捷尔纳克诗集的那个幸运的读者,当时就喜欢那个诗集,也不太去注意翻译是谁,后面就慢慢的注意,因为反复读,读了以后就说,诗写的这么好,耐人寻味,怎么读也读不完。然后就注意到这本书,题目叫《含泪的圆舞曲》。这么多年的创作、阅读以后我去年写了一本书,也是总结性的,书名叫《世界十大好诗》,稿子有6万多字吧,到今天我都不愿意拿出来发表,也不愿意出版,因为我觉得太不成熟了。它表明了我眼睛里的一个排行榜。这个十大好诗里,当然肯定没有一首中国人的作品,全是外国人。因为从现代诗的角度来说,我们一旦进入这个世界,我们肯定就会不得不承认别人比你写得好。小说其实也是这样,当代中国小说跟欧洲跟世界文学的距离还是有一点。尽管已经有阿乙,有余华这样的作家了,因为我觉得余华可能是中国当代最好的小说家,有好的,他们也已经在国外能获奖了,但是总的来说还是有点距离。

我去年写了这本书,我周围的朋友都说你赶紧去出版,我说我不出,因为我觉得我没写好。今天我带来的帕斯捷尔纳克这首《黎明》是这里面的第十首,也是唯一的一个入选我心目中的排行榜的俄罗斯诗人。这里面就没有一个诗人是重复的,十首诗。再伟大,你也就只能入选一首这样的意思。

▲讲座现场

讲到帕斯捷尔纳克的《含泪的圆舞曲》,它的翻译,两个人译的,一个叫力冈,一个叫吴笛。这两个人非常了不起,吴笛是既精通英语也精通俄语,而力冈是精通俄语,而且他翻译过托尔斯泰的《复活》,在俄语小说界中文翻译几个名家里面他是排得上号的。但这个人好像活得很潦倒,他是浙江大学的一个普通的老师,跟周围人关系也搞不好,就像个书呆子,一辈子都在翻译,很累。他的翻译是非常出色的,以后希望朋友们有兴趣可以多关注。吴笛同时还翻译哈代。哈代是英语小说家和伟大诗人,我这十个诗人里面有一首哈代的诗,我特别喜欢那首诗,可能他就是我下一次要讲的那个人,他诗歌里的举重若轻,在四行里面解决了多少问题。像帕斯捷尔纳克这首《黎明》,也不长,也解决了很多问题,我慢慢的跟大家分享。那年我读了《含泪的圆舞曲》真是太感动了。

帕斯捷尔纳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后,就是政府不让他领奖之后,(认为他的书在国外先出版,有反党嫌疑)他也很郁闷,没过几年就去世了。去世之前他最后一部诗集的名字叫《雨霁》,雨过天晴,更精妙。他把这首《黎明》里面的浓缩,圣洁感、穿越写到了更精妙的地步,他的最后一部诗集达到人和神可以通的那种地步,达到了中国人所说的天人合一。

▲二十四诗品

到了晚唐的时候,中国出了一个了不起的一流评论家,叫司空图,名表圣,他有一个著作叫《二十四诗品》,他把他心目中认为伟大诗歌的24个品类,从第1排到第24,第一品就是“雄浑”。第二品叫冲淡。冲淡,在我们汉语里面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字的组合,当这两个不同意思的字成为一个词组的时候,这个词中间的两个字就再也分不开了。其实它们是矛盾的一个东西,冲就是没头没脑很猛烈要往前的样子,但后面来了个淡,就滑到水里去了,就像一个人跳到水里去的那种感觉。冲淡。生活中有很多场景,你看跳水那种感觉,大家想一想:去想冲淡是什么意思?就像跳水,他跳的时候,在空中的姿势优美极了,到了水里身体没有了,瞬间就达到了平静,这种境界是非常了不起的。说到司空图我就顺便说一下,白银时代和黄金时代,犹如中国唐诗时候的盛唐和晚唐。普希金或者涅克拉索夫那样的诗人,有如李白杜甫;那么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雅娃,就犹如晚唐时期的韦应物或者李商隐。我觉得更像李商隐,帕斯捷尔纳克有点像我们中国的李商隐,寸心断的那种感觉。无论他有多么的委屈,多么的痛苦,但他说出来的话一定是以一种貌似欢喜的样子,特别深情地把它说出来。这是一种诗歌里面非常难达到的境界,它不仅仅是个语言境界,是一个人人生的心灵境界。什么时候把李商隐的某几首诗拿来和帕斯捷尔纳克的《黎明》《生活我的姐妹》《在早班列车上》这样的名作放在一块读,那还有什么人类时空,真的是永恒!我觉得李商隐和帕斯捷尔纳克他们完全可以站在一块,就是他们一直都是活着的,从来没有死去过。

马堡位于德国的法兰克福以南130公里,帕斯捷尔纳克在这里学哲学。这个城市今天我们有很多中国的游客还去,还是跟帕斯捷尔纳克100年前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德国的那种小镇,古镇它是没有任何变化的,彻彻底底地原封不动的古貌,保护起来。到1972年的时候,马堡出现了一条街,叫帕斯捷尔纳克街。朋友们如果今后有机会到德国,可以专门去看一下,这条街还在,以这个诗人的名字命名。这个命名可了不起了,因为马堡这个小镇被称为德国哲学的故乡,它唯一的一个以俄国人命名的街就是帕斯捷尔纳克,甚至罗蒙诺索夫都没有这个资格。罗蒙诺索夫他也去马堡学哲学,他是俄国大百科全书的总编撰,并且创立了俄国第一所大学:莫斯科大学。这样的人在俄国影响很大,但他也还比不上一个诗人。

我为什么要感觉《黎明》这首诗重要呢?第一只有俄国人能写出这样痛切的四行。第二,俄国人中间只有鲍里斯·帕斯特纳克能写出类似的这种作品。第三,只有题目上称为《黎明》这样字眼的诗,它才勉强可能止得住20世纪人类脸上的那一行泪,这就是我给出的理由。一种自由与坚忍的结合。

因为黎明就意味着最黑暗的那个天光,那个时间段,黎明过了以后,慢慢的天就亮了,苦难就要过去了,但是在苦难的漫漫长夜即将过去的那个时间段里面,很有可能人是转辗反侧的,是非常非常难受的!就像这首诗里表达的故事一样,显然《黎明》这首诗也是跟诗人内心的爱,跟他的恋爱,私情有关的。他是写给一个女性朋友,他以为她在战争中已经失散了,她已经死了,但是写这首诗的那两天,他收到了她的回信,“我现在在哪里,我在哪里工作”,就是告诉他,她的近况。帕斯捷尔纳克拿到那封信以后,整个人就呆掉了,被生命之无常震撼了,后面他就写了这一首回信一般的名诗,这首诗就像这样。所谓“家书抵万金”,以珍贵的私函、书信的形式,待会我要朗诵一下这首诗,在俄国有读诗的传统,很多人之前也说过,到了俄国能看见地铁里很多人都在读书,然后读的书里面又有很多都是在读诗歌,在读诗集。不光是俄国,整个欧洲也有很多这种良好的公共空间。后来帕斯捷尔纳克有关他诗的影响,有这么一个权威的说法,有很多前苏联政府后来没有被枪毙的那些苦役犯,就在古拉格群岛,在那种监狱里面的那种苦役犯,他们在监狱里已经一无所有了,他们就默念着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活下来,一遍一遍地给自己以必要的精神支撑。

《科雷马故事》

为什么选他的诗呢?也有被释放以后或者逃离俄国,逃离前苏联到了西方的那些作者,其中有一个小说家,非常有名叫瓦尔拉姆·沙拉莫夫。他写过一本流传很广的书,仅次于《日瓦戈医生》的一部长篇小说,叫《科雷马故事》。他就说了这个故事和感受,他说我在监狱里,我脑子里没有别的人,只有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才有印象,其他人的,甚至曼得尔斯坦姆的作品和文字,都不记得了,都留不下来了,因为他们诗里的那种痛苦,我此时已经够痛苦了,再读那种同样甚至更加痛苦的诗,我实在受不了。帕斯捷尔纳克的诗里不是没有痛苦,但是它只不过经过了其他的,多层的,情绪的渲染和处理以后,他的诗给人的安慰就跟其他的那种,例如阿赫玛托娃的作品就不太一样。那么从宗教的形态来说,阿赫玛托娃是俄国的东正教,是东正教里面偏天主教的一种情绪。帕斯捷尔纳克也是俄国东正教,但是他是偏基督教新教的这样一种思想背景。曾经有一个女作家,好像是一个政治犯,法院里对她宣判无期徒刑,她就在当庭被押下去的时候,嘴里就默念着帕斯捷尔纳克的诗句。

二十世纪的苦役犯们如此钟爱他的诗歌,原因之一是他饱受苦痛却度过了奇迹的一生。这种幸福感不是一个自爱之人的凯旋,而是突然获得了赦免的受审者的凯旋。他的诗之所以成为了那根“最后的救命稻草”,是由于饱满的生命感在每一行诗句中都闪烁出被人遗忘的奇幻的闪光,这些诗句并不刻意描绘自然,但它们本身就是大自然的生生不息的延续。

帕斯捷尔纳克有一部长诗,我们中国翻译过来,但不太被人注意,叫《施密特中尉》,是帕斯捷尔纳克一生中留下的三篇长诗中的一首。这首诗也是有一点应景的,他本人其实也不太愿意写这个,但当时他无可奈何。因为他是这四个人里面生活待遇比较好的,他跟斯大林还有一点外界传说所谓的私交,当时俄国为了卫国战争,也号召诗人写诗,那么帕斯捷尔纳克就写了《施密特中尉》。这首诗里面有几个段落风靡一时,很多人都会念。

▲讲座现场

我先念一下关于帕斯捷尔纳克他诗的讲稿里的一段话。他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俄罗斯作家,无人敢否认他是自以为天才的抒情诗人。即使是他那些在政治上的政敌或个人生平方面激烈的批评者,无论怎么骂他,但是都承认他是最天才最好的诗人,他的诗在他的有生之年,他活着的时候就已经不朽了,就成为不朽之作了。他自己也很清楚,在俄罗斯文学史上的独特地位,在身后就更加高了。跟其他很多人就不一样,例如高尔基,肖洛霍夫,他们的文学声望都是慢慢的走下坡路,有几个诗人慢慢没人提了。但是帕斯捷尔纳克一直在提升,他的声誉是逐年在提升。《日瓦戈医生》小说出版给他带来了负面的影响特别大,因为他的小说没有在苏联出版,是被一个意大利记者偷偷的带到意大利,先在意大利出意大利文本,不久以后美国本、英译本出来了,很快就在欧洲风靡了,小说出版的当年他得了诺贝尔奖。所以前苏联政府要找他麻烦,这个小说,你不给我们审查,自己拿到国外出版了,所以对他的影响是非常大的,他被限制个人自由,有一段时间不许走出他的家门。他接受了十月革命,但却跟高尔基,托尔斯泰,爱伦堡,普宁和库普林等十月革命时期的白银时代的作家都不太一样。他从来没有流亡过,他可能到国外旅行过,但他从来没有成为流亡者,他一直留在俄国,始终与他的民族共患难,或者可以说,他是在自己的国家里流亡罢。并且他一生从来没有停止写作。当1940年斯大林开始对文学界艺术界进行破坏的时候,大清洗时期,他的作品实际上是被禁止了的。大清洗的恐怖程度是非常非常恐怖,非常黑暗的。我就举一个例子,就是伊萨克·巴别尔,他的一部作品叫《骑兵军》,这部小说被称为欧洲20世纪50部最佳小说之一,在50部名单上,《骑兵军》排名第一,有很多欧洲的名小说家都只能排在他后面,例如:博尔赫斯,海明威等都承认,说我们都写不过巴别尔,这样一个人物,一夜之间就被拉出去,在一个偏僻的院子里直接就枪毙掉了,尸体都没找到。他傍晚被逮捕,半夜里就死了,就被杀掉了。被迫害死的太多了。他们四个人里面,茨维塔耶娃从法国回来以后被流放(说是临时疏散)到了一个靠近我们中国的哈萨克斯坦的一个小镇上。后来她实在受不了这种生活了,上吊自杀了,他们都非常悲惨,帕斯捷尔纳克好像还不错。讲到斯大林这个故事就好玩了,因为据说斯大林他自己也偷偷的写诗,但是他不敢拿出来,就是把诗稿塞在抽屉里。据说有一次他半夜里秘密的把帕斯捷尔纳克招到他克里姆林宫的办公室,去了以后坐下来,给他倒了一杯茶以后就说我就是只想把我的稿子给你看看,你看我能不能写诗?据说帕斯捷尔纳克好像沉默了几分钟,互相看着,然后他就说,领袖我建议你还是别写了。直接告诉他你别写了。专车又把他送回去。在他还没搬到莫斯科郊区那个著名别墅,也就是:别列捷尔金诺别墅里面之前,他住在一个公寓里面,那个公寓里的人都把这名诗人看成神人了,说从斯大林那里去了还能活着回来。很多人最后都求他,他的邻居,尤其是他周围的朋友,他的诗人朋友,作家都求助于他,有什么事,说你帮我打个电话给斯大林。帕斯捷尔纳克说我怎么能做得到呢,不可能的事啊。虽然我确实跟他有点私交,而且斯大林也说了你有什么事可以找我,他说我怎么可能真的去找他呢?他为这个事情跟自己少年时期最要好的一个朋友也是一个作家彻底翻了脸。看他的传记就能看到这些故事,很多很有意思的细节。那个人的儿子被关在古拉格群岛苦役营里面,他求帕斯捷尔纳克写一个纸条,让斯大林放他儿子一马。帕斯捷尔纳克拒绝了,后来又有一天深夜,电话响了,接电话的筒子楼里传达室的人说,领袖打电话来了,你去接。帕斯捷尔纳克在电话里跟斯大林聊,斯大林问他曼德尔斯坦姆的事情,直接问他说,我要不要把他枪毙?有很多种版本,一般公认的版本,就是他没有回答,既没有说不要,也没有说要,他就保持沉默。后来斯大林听他不说话,说那就这样,最后,白银时代另一伟大诗人,也是帕斯捷尔纳克的好友,曼德尔斯坦姆还是被流放了。我们说,他从未停止写作,他的作品实际上被禁止,允许他发表的那种机会也是微乎其微,但是作为一位伟大无可争议的天才,他只要存在,就仍然对有文化的俄国人以及其他人会产生很深的道德影响。许多人都是通过传闻知道他的诗,通过各种口头文学、民间版本的道听途说,知道他的成就,把它视为世俗的圣徒和殉道者。而他本人也始终可以能够顶得住一定的压力,并且自始至终忠于自己的信念和艺术。而当同时代的很多作家都在这种压力面前屈服时,诗人仍旧保持了倔强而正直的风度。他今天的地位非同寻常,已经到了跟托尔斯泰一样,步入晚年的他是世界闻名的诗人和作家,尤其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以后,虽然他本人没有去领,也得不到自己政府国家的推崇,但是赢得了全世界更多的读者的尊重,甚至还有更多的敬畏。

这是天才通常能够有的反应和境遇,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诗歌世界里。因为他的诗就是这样,他离开那个战后重建的市区环境以后住到一个别墅里,白天在那个树林里面他每天都是有规律的散步,他晚年写的诗,都是树叶、天空、季节、身边的事物啊、一条小路这样的一种意象,即使是最挑剔的评论者也不得不认可,这是如此出色的完美的修辞,他是完美的一个诗人。他也没有任何个人生活的瑕疵。除了纯粹的艺术创作之外,他是一个孤独的、诚真的、有主见,并且能全身心投入自己创作的人。他的正直和清白据说甚至感动过包括最高领袖这样的可怕人物。他之所以能够活下来,连斯大林都尊敬他,就是他这个人是不可冒犯的。多年来诗人在世的时候,也有评论家指责他写的诗深奥、复杂而且繁琐,远离当代苏联的现实。

▲《日瓦戈医生》

说到这里,就是我今天下午要重点谈的一个问题,他诗歌的一些审美、美学特征其实已经跟中国古代诗歌有点像,他已经偏离欧洲的一般的心灵上的特征,它偏向于东方的无为,道家的思想,儒释道的东西,偏向于中国唐代唐诗宋词里的山水诗隐逸出世的那种倾向。我们要丰满、丰富我们的世界文学的创作,要向欧洲学习,同样俄国文学也要吸取其他民族的养分,在吸取或者说他自己再创造,比如类似中国诗歌这样的因素的过程里,帕斯捷尔纳克具备了这样一种创作魅力,我觉得他做得已经特别到位。

他诗歌里的抒情。后来影响过一个前苏联的诗歌流派,这个流派叫“悄声细语”派,是在帕斯捷尔纳克诗的后面。这个流派也有过一定程度的影响,今天也很少有人提起了。(何谓“悄声细语”?)就是不管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他都用特别轻的声音把它说出来,这样的诗歌叫悄声细语。帕斯捷尔纳克的整体的写作面貌里早就存在。所以艺术上,本质上他是为了鲜明的自传类似意大利的另一个著名流派:“隐逸派”,色彩,他写诗不是完全把现实描绘下来,是把现实通过变形重新再记录。有一种说法认为所有的俄国作家的作品都是一份小小个人的忏悔书,一份供词,我认为俄国人或许的确充满了这种感觉,好像做错了事情,然后就开始忏悔。懊恼、羞惭、惭愧,殊如此类,我们可以看到,最典型的一个作家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以后世的作家,有一些人不买他的账,比如说从前是俄国作家,后面是美国作家的纳博科夫,他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我连一页都不会打开,这是典型的文人相轻的例子。像我们这样的,既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又喜欢帕斯捷尔纳克的人就很为难,会想这是什么原因呢?

后来想确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个人特征太猛烈了,太明显。在我们中国的24诗品里面,他可能只能往后落一点,它没有那么冲淡,更没有那么雄浑,他可能是偏激或者其他,他是“悲慨”,是“清奇”和“慎密”吧。当然他也已经是一个艺术的伟大力量,已经是很完美的呈现。但是从品味上来说都很俄国化。我们中国人真是太了不起了,在司空图的24诗品里面,你就能知道古代中国人有多么智慧多么厉害。能把瓷器做成这样,把茶叶做到这样,诸如此类:丝绸、瓷器、茶叶,这三样东西可以象征人类过去3000年的中国文明,包括鸦片战争,为什么打起来?包括中国今天为什么是这样一个地位都是跟这个有关的,美的后面就会有那种灾难,那文明过后也会产生废墟,走下坡路,这个没办法。

▲讲座现场

所以认为俄国作家都像个人忏悔一样,而帕斯捷尔纳克却没有那么像果戈里,陀斯妥也夫斯基,托尔斯泰乃至屠格涅夫经常做的那样进行直接的说教。他从来不说教,他从来不直截了当说自己是怎么想的,他只说他诗里面的那个细节是怎么说的。在这个意义上,他是白银时代四个诗人里面最具有现代性的诗人。一个作家无论要说什么,都必须通过他的艺术作品加以表现,而不能够以额外的附加形式来加深他的艺术作品的效果。在这方面,帕斯捷尔纳克更像契科夫,自始至终以一种谦卑的声音说话。跟契科夫以及他所有伟大的先辈,包括那些伟大的象征派,白银时代最早的一批作家,例如梅列日科夫斯基这些诗人,他们的总体价值其实今天都还远远地没有挖掘出来,他们的书在中国也翻译了很多,但他们的那种成就还是被可以被挖掘,还是有点被埋没的。因为那样一批诗人里,当时帕斯捷尔纳克只是一个小字辈,但他后来长大了,他写出了自己的宏大作品以后,就慢慢地超过了他的前辈很多很多。

艺术家应该不是单个的牧师,也不仅仅是美好物品的提供者,而是简单的一个真理。艺术品就犹如这个真理,就是作家,作者,首先面对的是这个真理,他只不过是更有感触更有反响,只不过比普通人更有洞察力和表达能力。在这一点上,他的艺术和他的艺术观念要比后来那些追求所谓纯粹的美的评论者和诗人,其实呢更接近古典的现代论。

说到这里,我再说一下我喜欢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的其中一个理由,就是他的超脱。在那样的一个时代里,19世纪末20世纪初,俄国命运如此跌宕起伏,世界风云那么变幻莫测。关于诗人的出生及其在世七十年的生平,一般的介绍是这么说的:他是俄国诗歌史上屈指可数的巨匠之一。他横跨十九与二十两个世纪,纵历白银时代、十月革命和苏联“解冻”期间三次沧桑巨变。他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金,瑞典方面给出的理由是:“……在现代抒情诗和伟大的俄国小说的传统领域所取得的巨大成就。”帕斯捷尔纳克生于1890年,纳博科夫生于1899年,他比纳博科夫大九岁,俄国十月革命是1917年,1917年是特别有意思的一个年份。这一年是一战的倒数结束那一年,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太惨烈了,某种程度上比二战还要惨烈。死亡的人数不及二战,但死亡的方式比二战有过之无不及。因为它第一次出现了坦克、飞机、大面积杀伤性武器、毒气。第一次兵团大规模的几十万人一夜之间被消灭,出现这种现象。在泥泞天气里面,盘尼西林就是打了以后可以救命的那个药是那时候被发明的,被匆匆用于战场。因为很多人根本就没有办法,受了一点伤只能等死。一战的时候是非常惨烈的。一战是1918年结束的,在之前的1917年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也预兆着一战也已经打不动了。其中就有十月革命。1917年十月革命一声炮响,1917年,沙皇全家三十几个人在一天早晨被一群士兵冲进去乱枪打死,只有一个在国外的女儿幸免于难,整个家族剩了一个人,真的是满门抄斩。但这种满门抄斩又不是制度性的,不像中国是以皇帝的公文传达下去,他这个完全是无常得一塌糊涂。就是碰巧工人武装的士兵冲进去说这个是皇帝,管他皇帝,皇帝要杀就杀了。当时是世界性的新闻,欧洲完全看傻了,俄国人已经血腥到这个地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中国的溥仪被迫退位,被冯玉祥带领士兵友好的把他请出了中国的故宫,相对来说还有一点中国古代文明的这种体面,沙皇之所以落到这么血腥的这个结局,跟他两年前的做为有关。两年前,1915年,因为彼得堡工人罢工,有4000多人被乱枪打死,是沙皇下的命令。这个世界性的流血事件直接导致了一开始比较保守的孟什维克俄国革命,后来演变成了急进的布尔什维克革命,直接就是取代了孟什维克,最后就是整个俄国就很乱了。1917年,帕斯捷尔纳克17岁时世界变了,进入了无产阶级革命统治下的前苏联时代。

帕斯捷尔纳克传

正如我们中国的民国,晚清民国,那个时代,时间也不长,但出了那么多的人才,各种各样的思想家、学者、音乐家、诗人、小说家,都从那个年代出来,包括宗教改革家,包括像虚云法师、印光法师,那个时候儒释道都兴盛,出现了这么多伟大人物,俄国在沙皇在位的末期和十月革命的初期也是,那个时候音乐家、歌手、舞蹈、雕塑、建筑、绘画、作家、诗人全是在那个时期纷纷诞生。后面是非常衰败的,更不用说30年代末的大清洗了,后来就算整个俄国人中间,都被折腾的没什么人才了

帕斯捷尔纳克从来没有放弃永不撒谎这个努力,他坚持他的美学真理,他也不介入任何个人的小圈子,他也不试图逃避任何意义上的现实生活。在他大部分的写作试验期间,像其他年轻的天才诗人一样,他有时候也会以破碎的、激烈的、扭曲的、断断续续的方式写作。比如他的那首长诗《施密特中尉》,现在成了他的诗歌整体的一个瑕疵,其实我们如果留意他同时代的创作,这个真的已经是最克制的方式了,已经是再克制也没有了,否则就根本就活不了。这仅仅是用来表达和重构他完全置身其中的由行动,社会剧变和政治构成的真实世界的手段。所以《日瓦戈医生》甫一问世,之所以能够在西方世界掀起一股风暴,最近书店里还有本书,专门写这个事情,叫《日瓦戈医生出版前后》,大概有200多页。那本书我还没读,原因之一是整个西方对苏联太好奇了,因为它封闭得太过于离谱,太无法想象了,所以西方人随便看到什么,只要是苏联,俄罗斯的流出来的东西,他们都十分好奇和兴奋,同样是这一部长篇小说,一个法国人和一个苏联人写的完全是两码事;一个苏联人写的,马上就开始排着长队要买它,大家都有一种好奇,这个国家已经变成什么样了?我们都要看看。之所以能够掀起风暴,原因就在于他的读者根本就不熟悉,不能够确定,当时苏联还有没有像样的文学作品?他们也不熟悉类似帕斯捷尔纳克这样的前诗人,他们现在的诗是什么样的?他们就充满好奇。

帕斯捷尔纳克他拥有一种超过他所有同代作家的天分,那就是他能将创造的世界中的每个人物身上鲜活的品质和生命的律动,生动地传达给读者。很少有像他那样的艺术家,比他更生动地阐述了文艺复兴以来的艺术家的理论,认为艺术家是可以跟大自然本身相媲敌的创造者。石头、树木、树叶、河流、时间、泥土、微风,在一种近乎神秘的意境中,栩栩如生起来,每一个都被赋予了自己的独特的生命。从他20岁最早的诗歌开始,他的诗就一直充满这种很整体的神秘氛围和意境。这种意境以自己独特的生动性带给读者很深很深的感染力。帕斯捷尔纳克与其他苏联作家不同之处,并不在于他不关心政治,相反他们都经历了自己国家的命运,以及他们从前的信仰的命运,而是在于他们的天赋不同,在于这些同时代人的记忆粗糙。而帕斯捷尔纳克的记忆始终保持一种精湛,精良。他说他们同时代的那些小说里面塑造的人物从一开始就毫无生气。今天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外国访问者都纷纷地写文章,描写帕斯捷尔纳克的性格,和他的相貌都很特别。他英俊的表情,丰富的面孔。他的一位同时代说,他看起来就像一个长着马脸的阿拉伯人。以及他即使在最普通的谈话中,也充满了象征和比喻的超凡脱俗的语言能力。这也是帕斯捷尔纳克同时代人经常会说的印象,跟他见过面、说过话的人都不会忘记,他谈话的丰富性,感染力非常大。关于诗歌,他曾这样说:“人不能永生但却构想出永远的巨大的使命,其自然的后果就是譬喻。由于两者不相符合,人看待事物必须像鹰一样敏锐。从瞬间的易得的彻悟来表达思想。而思想又如此迅逝。这也就是诗歌……”(阿格诺索夫主编:《20世纪俄罗斯文学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1年7月)有些作家,包括一些伟大的诗人,他们的诗与他们的生活和散文毫不相干。布朗宁,艾略特他们所过的生活,从事的活动并不只是只有诗人才能做的,而在帕斯捷尔纳克身上不存在这种区别,这种差异。他自己平时所说所写的每一件事都是富有诗意的,都是他真的经历过的。他的散文,不是散文作家的散文,然后是绝对一流的诗人的散文。

▲《安全保护证》

说到这里,我要强调他写出了《日瓦戈医生》这个长篇小说以后,他试图把他之前的诗歌和散文作品,包括他早年的一部自传叫《安全保护证》,说如果有可能帮我烧了,销毁吧。如果这辈子我还是作家还是个诗人,我有一部《日瓦戈医生》就足够了。他自己评价也不是小说,他说我觉得我写了一部我能够留给后世的像样的长篇散文,是的:散文。他认为是散文还不是小说,带有诗人所具有的一切的优缺点。他的观念,对生活的感悟,政治观点,对俄国过去的历史,对后来的十月革命,对变化了的新世界所抱有的极其坚定的信念,这些都是非常非常杰出、了不起的。作品中有那么多带有诗人清澈透明而又具体形象的视觉。他是俄罗斯文学史上白银时代最后一位,也是其中最伟大的一位作家,一位代表,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很难再想象出另一位在天赋活力以及无可动摇的政治性方面,在道德勇气坚定不移的美学洞见这许多方面,可与之相比的人物了。无论同意还是不同意,俄罗斯绝大多数听说过他的人,都为他们拥有这样的诗人感到骄傲。那么他同时就赢得了资本主义、欧洲,亚洲共产党主义,共产主义非共产主义和反共产主义者的一致的尊敬。所有的人在面对他时,都超越了他自己的党派和观念,喜欢上这样一个诗人,在我们这个时代很少有像他这样的一种奇迹!俄国诗歌里虽然诗篇很多很多,脍炙人口的名篇又太多太多,但是没有一首能够代替我心目中的这首《黎明》。如此的痛切如此的淡定,看起来一种淡淡的忧伤,一种诗人特殊的禀赋,甚至到诗的结尾,他承认他都是失败的,这样一种其实是大难不死以后的,同时也有一种大病初愈的口吻,从头贯彻到尾。典型的俄国社会,俄国人逃过了劫难以后沉静的口吻,氛围、时间、心跳、思想,表达得恰到好处。

大家想想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俄国人总共死了多少?二战俄国人肯定死得人数是最多的,俄国人死亡人数超过了中国,中国可能第二位吧。再向上,一战的时候,俄国人死了多少?1917年以来,十月革命带来了人类多大的改变和震动?诗人就凭借这样一首洞穿人心之作,冷观这个世界,痛定总结这一切:

雪融化,我也融化。

早晨阴沉,我也阴冷。

结尾部分,诗人与人间的万家灯火与万事万物的一切等同,他拥抱所有的冰冷的生命,思索现实场景中所有的屈辱,黑暗,繁琐,世俗。并通通得到了东正教教堂钟声一样的敲击和回响,一样的回答和一样的震撼和宽容

▲讲座现场

在白银时代最著名的四个诗人里面,单凭这一个作品之音调的沉重,高尚,人们也足以记取下那个年代的黑暗、恐怖、辉煌了。所以《黎明》堪称为经典中的经典。二战结束不久,最艰苦的战役早已过去。这首诗是唯一在我阅读里面足可以跟艾略特的《四首四重奏》媲美的。因为我们说有了二战以后,人类历史文学作品如何跟他相称?比如说到中国的抗战,我们也没有像样的作品可以来纪念这个抗战,后来也没有。想来想去就是诗人田间有一首短诗,就被称为中国二战时期的能够代表那个时候人的感情的一首作品,就是说刺刀刺在我身上的那首,有点差强人意,远远不够!哪里能够像英国那样,艾略特的《四首四重奏》,他写《四首四重奏》,在整个战争时期,伦敦大轰炸,他到街上去做一个救火员,跟人家一样也去救火,经常炸弹从头顶上落下去,他也要伏在地上躲避炸弹。艾略特还是慢慢的就在这样非人的环境里写了《四首四重奏》。由四首规模相当的长诗组成的一首诗。艾略特本人也因为这首诗获了1946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关于战争的其他的诗我们就很难想象出来了。我们能想到保罗·策兰的《死亡赋格》,那也是到了1960年代才写出来的。比较晚。内莉·萨克斯,一个女诗人,她得了诺贝尔文学奖,也是因为写出了关于战争苦难的诗,但那个苦难是你读那种诗集会感觉有窒息感的,这个世界太苦了。不像艾略特的《四首四重奏》里面具有音乐性,同时又有那种佛家、道家、天主教、基督教的智慧穿插在里面,给人一种抚平伤口的感觉。除这几首作品之外,就轮到帕斯捷尔纳克那样的作品出场了。只要经历过这个战争活下来的人,听到这样的诗,都会流眼泪,都会觉得能够打动他们的心灵。

《日瓦戈医生》里有个美貌的女主人公叫拉拉,后面拍摄成了电影,电影插曲也成了一个名曲,很多钢琴家必选的曲目,还有好多20世纪电影音乐里面经常一放就放拉拉的主题。我们假设,《黎明》这首诗的女主人公就是那个著名的“拉拉”,她给他回信,噢原来她没有死,逃过了一劫。下面我就把这首诗给大家念一下:

    

(俄)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

你曾经是我命运中的一切。

后来战争来了,乱了,

很久不见你的踪影,

很久不知你的去向。

过了很多很多年,

你的声音又使我激动不安。

我整夜读着你的遗言,

好像从昏迷中清醒过来。

我很想到人群里去,

加入早晨热闹的行列。

我想把一切打碎,

我想把一切降服。

我从楼梯上跑下来,

就好像第一次出门,

来到外面的雪地里,

踏上结了冰的马路。

到处是灯火,人们起身了,

忙着吃早点,赶电车。

几分钟的工夫,

整个城市就变了样子。

狂风用密密的飞雪,

在门外编织着大网。

人们为了及时赶到,

只草草吃几口就动身。

好像我也在他们之中,

我的感觉和一切相同,

雪融化,我也在融化,

早晨阴沉,我也阴沉。

和我在一起的有陌生人,

有树木、没出门的大人和孩子们。

他们一个个把我征服了,

但这正是我的胜利。

1947年

(力冈  吴笛  译)

帕斯捷尔纳克

人们为了及时赶到,只草草吃几口就动身。这两句话就有如我们中国唐代古代诗歌里的许多名句,太多太多的名句例如:问君能有几多愁?例如:落花时节又逢君,一样,对人生是一种高度的总结,对过去、今天和将来都是高度的总结。这种高度总结的妙处在于这简单的两句话,他实际上也是很口语的两句话,好像我们其实平时也会说,脱口而出:唉呀,都出书了吗?就为了赶到那,匆匆忙忙,也没来得及好好坐下吃一餐饭,就是那种很草率,看起来貌似不经心的这种口吻和文字,但他描写的是20世纪人类的命运,就可以这么说。在那个黑暗的年代里,所有的人,从斯大林到宗教领袖到教皇到普通人到监狱里的犯人,无一例外都是不知道在往哪儿赶,就是为了及时嘛,好像某个时间在等着他,你应该坐下来好好吃饭的,这种事情也做不好。

这两句话其实是深刻地嘲讽了生活的庸俗,没有质量,毫无质量。这个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怎么会这么乱呢?怎么会这么草率呢?各种抱怨,各种愤怒,各种尖锐的批判都不说了,他就用这两句话把什么都概括在里面。就像他1960年去世的时候,他最后的遗言有两句,第一句是:“我快乐。”第二句是:“生命美好。如果生命延续,我将用它反抗庸俗,在世界文学和俄国文学中,有太多的庸俗,一切的书写都文不对题”。这两句是说了完全不同的两件事,第一件事他说我很美好,我这一生已经可以了。就他的遗言,这句话是据说是最后的话语,很快他就不省人事了。另一句话就是他好像遭受着病痛,死亡的幻影已经到来了,他在大声叫喊,他说没想到周围有这么多的庸人,庸人太多了!帕斯捷尔纳克的两句遗言。当我读到《黎明》这两句的时候,就想到这两句,再看看上面两句,大自然是多么严酷,那种命运,黑暗,对人的伤害,这个社会就像狂风密密的飞雪,这个网多么大,整个的天罗地网,每个人在生活之网中都逃脱不了。就像我们中国朦胧诗的代表诗人北岛有一首诗,只有一个字:网,那首诗的题目叫《生活》。到今天还有人津津乐道,包括北岛本人都没想到,当年他这么年轻,写得那么妙,生活就有如此寂寞,他写了一个字:网!很多人都很佩服。相比较之下,看这个里面,艺术作品的妙在哪里呢?它非常的突现在你眼前,但是他几乎是无影无终的,这就是艺术作品。他这四句话里面,很多的锋芒都看不到,都是磨平了。就像脱口而出,给你掏心窝子,就是掏他的心,把心里话掏给你,你都完全傻掉,他会这么写,他说的又是如此之多,如此之丰富和准确精准!你看他整个这首诗的起承、转合,口吻、音调都非常有意思的。到了这里他就是好像,然后似乎,然后很想,然后就是他有一种困惑的那种眼光,一种就是醒不过来的感觉,但是又醒过来了这样。但是到了这首诗的结尾,就特别肯定。特别可怕。特别的难过。他把所有的力量都放在了这首诗的最后两句,他们一个个把我征服了,但这正是我的胜利。我相信他写这句话的时候,斯大林还在,咱们瞎掰,他会不会这么想,这种诗歌语言的这种力量放在这里都可以被砍头了,我头掉了我也得把这句话说出来。你们一个个把我征服了好吧,那就等于成全了我,支持我的胜利,就那种诗人的这种表白,有点类似我们中国古代诗歌里面的藏头诗,把一些秘密藏在诗里面一样,也许,这真是像别人评价他的诗歌特色所说的那句话所形容的:“多联想的印象主义”(利哈乔夫语)或者诗人自己说的“永恒的印象主义”,“客观的主题选择和对转瞬间即逝的运动中的景物的描绘”,“对于诗歌来说,哲学必不可少,并非作为抽象概念和公式的体系,而是作为理解生活的形式……没有哲学,诗会变得浅薄。”(帕斯捷尔纳克:《几个原理》)他就是把自己的秘密藏进去,这个东西也是很奇怪的,这一首诗的结尾两句有点显眼,但是他那个时候就是他的那种性格,那种绝不含糊,正直不屈不挠就出来了,但是还是貌似很口语很平淡的那种语言把它说出来。

▲《双子星座》

帕斯捷尔纳克在白银时代先是被勃洛克所吸引,但对于象征派有时脱离瞬间感受随意揭示象征意蕴和随心所欲地让“诗与哲学联姻”不敢苟同,他后又敬佩马雅可夫斯基,但对他后来偏离诗学革新的主航道而热衷于非诗的政治内涵十分反感,因此除在自己头两部诗集《云中的双子星座》(1913)和《越过壁垒》(1916)中有较多的模拟象征派和未来派的痕迹外,从第三部诗集《生活——我的姐妹》(1917)开始,便逐渐展示他自己独特的艺术视界,逐渐让自己一开始即擅长的从瞬间感受中捕捉永恒的艺术探索整合成比较完整的体系。纵观帕斯捷尔纳克诗歌创作的漫长道路,在诗的创作中,他以艺术家多维触觉的敏感、普通人的真诚和哲人的深邃毕生遵循着三条艺术逻辑:瞬间中的永恒、变形中的真实和繁复中的单纯。这也就是帕诗的纯诗意境、帕诗的意象结构和帕诗的风格特征,它们共同组成了帕斯捷尔纳克与众不同的诗美体系。在这个诗美体系中,瞬间中的永恒是主体,变形中的真实和繁复中的单纯是两翼,两翼是主体衍生出来又为补充主体而不断完善的。如果说,瞬间中的永恒是帕斯捷尔纳克诗艺探索的本质,那么,变形中的真实和繁复中的单纯便是这一本质的表现形式,而瞬间和永恒是帕斯捷尔纳克作为艺术家表现生活的切人点和目标,他离不开瞬间,更着眼于永恒:

别睡,别睡,艺术家,

不要对睡梦屈服,

你是永恒的人质,

你是时间的俘虏。

(《夜》)

下面、让我们重点阐述变形中的真实和繁复中的单纯这两条由瞬间中的永恒衍生出而又进一步加以演绎的艺术理辑。

在危机四伏、从探索(以政治到文化)中求出路的十九世纪末的俄国,在法国象征派等西欧文艺思潮和俄国本土传统文化碰撞的条件下,出现了诗歌流派多元化和诗人风格多元性的繁荣局面(直至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帕斯捷尔纳克和同时代的其他诗人一道首先围绕人与现实、生活、世界、自然的关系展开自己对诗歌艺术的苦苦探索。他既不认可现实主义传统对生活的呆板如镜子的反映,又不赞赏浪漫主义传统受生活的潮样推涌,也不苟同象征派、未来派等创新模式对生活的程式化暗示或任意性折射。他认为艺术不是作为手段被动反映、感触或暗示、折射生活,而是作为生活的等植物,如动用感官一般表现生活的现象,并像海绵一样吸收生活的海水。

▲讲座现场

帕斯捷尔纳克的艺术观衍生出他与此相应的自然观。在一般诗人的笔下。自然总留有明显受制于诗人的拟人化痕迹,可是在他的诗中,物象除折射诗人的思想和感情之外,它们自身还具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禀性和脾气,和诗人同样充当抒情情节中的行为主体,是诗人之外的另一位抒情主人公,虽然表面上看只是抒情主人公抒情的对象。

用自己的艺术观和自然观营造出“第二次诞生”的意象,把诗视为通过隐喻而变了形的第二现实,把历史看做人类“为回答死亡现象而借助于时间和记忆现象构筑起的”第二字宙。利哈乔夫在论及此问题时曾经这样说:“第二现实就是重新发现的现实,是不再习以为常和变得衰疲并获得奇迹的原生性的现实。的确,对于帕斯捷尔纳克来说,世界是由奇迹所构成,是由无灵性物变成有灵性物,由不仅物体而且任何现象获得人的智慧后由麻木僵死之物而复活的奇迹所构成。帕斯捷尔纳克的这一赋予事物灵性的力量使一切行动、运动、抽象概念都能具有整体的思想和感觉。帕诗难于理解的奥秘就在于此。诗歌做了不可思议的事,因此显得很费解……”

单纯并不是简单,也并不排斥繁复,而是单纯与繁复的特殊交融,即繁复中的单纯。

伊尔片,记忆着人们和夏天,

自由自在,从纸牌下逃离,

酷热中的针叶,灰色的紫罗兰,

还有无风、骤雨和迷雾的交替。

 这里不同类意象的罗列、人和景的交融、静态与动态的交叠、时间和空间的交错给读者一种很凌乱的感觉,却也单纯地给读者留下了一个为诗人所经历、所感受的同步瞬间,在繁复的意象中呈现了单纯的生活画面,它就是只有彼时此地体验过的人才可能体验的特定氛围。这里彰显了单纯所固有的原创性(原封不动)和完整性(毫无缺损)这两个特点的艺术魅力和浓郁诗意。

▲《抒情诗的呼吸》

繁复和艰涩是帕斯捷尔纳克的诗举世公认的特点。表现为:一、生僻词多而广(涉及生活的辽阔领域);二、句法复杂难析,时不时挑战规范,如代词往往和诗中的名词之间很难找出指代关系;三、隐喻过密,联想怪异。但是,诗人的初衷迥异于一般读者的想法,他认为真正的繁复不是诗意上的拾人牙慧、诗语上的陈词滥调,而是真正能够让人耳目一新、能让读者和作者一道对世界有所发现的构思和手法诠释他所追求的单纯。这个问题是客观存在的,很难说是优点还是缺点,却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是特点,是养成读者赏诗新思路的一种探索,如在比喻的运用上,传统的写法是选择全貌,帕斯捷尔纳克有时却出其不意地选择细节,他认为“在艺术家眼里无细枝末节”。

“繁复中的单纯”,在帕斯捷尔纳克的眼中,也表现为艺术看似喷泉(结果),实为海绵(过程)。他在《几个原理》一文中说:“现代各流派都认为,艺术是喷泉,其实它是海绵。”没有从生活广采博收的海绵的繁复吸纳,哪来涌泉般激情的单纯喷射。在号称“抒情史诗”的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中,如果没有作者对将近半个世纪的俄罗斯社会各层面艺术信息的海绵般吸取,怎么可能出现日瓦戈坎坷人生诗情的涌泉般喷射呢?如果说,繁复更多地附丽于散文,那么,单纯更多地附丽于诗。因此,帕氏在繁复中求单纯,从文体的角度说也就是从散文美中求诗美,这是绝无仅有的,这在传统的诗学中无异是一次革命。此外,帕斯捷尔纳克在使散文与诗互动上也有自己的独创,他一反以散文闸释诗的惯例,在《日瓦戈医生》中率先用最后一章《日瓦戈的诗》来印证和阐释整部作品中的散文,同时也使不好懂的诗在散文的背景上变得悦耳、明朗起来。

繁复中的单纯,对于帕斯捷尔纳克,繁复永远是手段,单纯才是真正的目的,他和阿赫玛托娃一样,后期(1940年以后)的诗越来越单纯、质朴,似乎又回到了普希金的传统,传承并丰富了同样以大自然为诗魂的丘特切夫的传统:如果说丘特切夫的自然诗在和谐音中常夹杂着紧张、冲突的不和谐音,那么,帕斯捷尔纳克的自然诗便是人和自然的单纯互动和质朴交融的艺术结晶。

▲讲座现场

正如培根所说:“艺术就是人加自然。”帕斯捷尔纳克对待大自然的态度接近宗教般的虔诚。阿赫玛托娃说:“大自然是他毕生享有充分权利的唯一缪斯,是他隐秘的对话者,是他的未婚妻和情人,是他的妻子和寡妇——大自然对于他就如同俄罗斯对于勃洛克。他至死都忠于大自然,大自然也以王者的气度褒奖他。”她还说:“整个大自然是他的遗产。而他和大家一起分享它。”(《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也说:“亲爱的帕斯捷尔纳克……您是大自然的现象……上帝原想把你当橡树,却把你造成人,在您身上打着一切响雷(有这样的橡树!)”……如果说,和帕斯捷尔纳克同样充满现代意识的马雅可夫斯基和茨维塔耶娃的诗中对“自我”尽量张扬,那么,帕斯捷尔纳克刻意藏匿诗中的“自我”,把它融入大自然或者日常生活的世界。他在诗中刻意藏匿自我,除去诗学的因素,还有自身处境上的主观因素,那就是他对降生于一个犹太人家庭的某种自卑心理的折射。

十几年前我喜欢一个电视剧,陈道明演的,不知道大家看过没有,那个电视剧叫《冬至》。看过没有?假如看过的人我们可以分享一下,没看过的我提议,如果有机会可以找来看一下,陈道明是我比较喜欢的当代演员,他能演的那种感觉。这首诗有点像。他就是装孙子的人,整部电视剧里面都从头到尾都在装孙子,他为什么要装孙子?因为他要做一个好父亲。他要做一个男人,但他看起来特别不像一个男人,每天都在委屈自己,每天都在奔忙,在各种不同的矛盾之间,就是家里穷,但他是个银行职员。老婆身体不好了,他要给老婆治病,但是钱不够,女儿正上初中,马上要升高中,所有这些,然后他又有银行行长的信任,他可以拿到那个钱,但是他又不敢拿,他是最不像拿钱的人但他最后去拿了,并且不是一次,在整个《冬至》电视剧(48集)里面,他避过了那个摄像头悄悄的偷了好几次。他以前的本色就不是一个盗贼,他本来就是一个好人。他做好人很容易,整个电视剧的戏剧冲突,是非常矛盾的那种感觉。陈道明演的太好了。

有时候我会看一些电视剧,我觉得国产电影越来越糟,真的是不值得我们哪怕迈半步到电影院去了,但是有一些电视剧很商业,还有点意思。

▲《人与事》

我其实准备了有很多资料,包括帕斯捷尔纳克传记的一些内容,我把它们复印了,我念一下。20世纪著名的作家对他的评价。第一个作家说,帕斯捷尔纳克的名字是刹那间幸福的刺痛。如果这句话说成是刹那间的幸福,我们感觉他好像可以用来说任何很多作家,但是他是刹那间幸福的刺痛,后面这个词就有深度了。阿赫玛托娃说的,说他把自己比作马的眼睛,斜着,观望着,注视中,分辨中。这个话说的很妙。下面是著名的伊塔诺·卡尔维诺说的,卡尔维诺意大利的一个著名小说家。他说:在20世纪的半途中,俄国19世纪伟大的小说又像哈姆雷特的父亲的鬼魂一样回来了,这个鬼魂又回来打搅我们,他的名字就是鲍利斯·帕斯捷尔纳克。这部小说就是《日瓦戈医生》。

我说的这个话是他的作品在首批欧洲读者中引起的感觉。这话也说得很妙,因为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开场就是儿子丹麦王子跟鬼魂的父亲在天上对话。感觉俄罗斯帝国在欧洲富有教养的文化人眼里已经成了什么样了,感觉太古老了,封闭到现在里面充满了鬼魂,现在终于有个人出来说说话了。而诗人本人又是莎士比亚戏剧在俄国的第一权威译者。下面是一个哲学家以赛亚·伯林说的,他说,帕斯捷尔纳克,是俄罗斯文学史上所谓白银时代(1890—1920)的最后一位,但也是其中最伟大的一位代表。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很难再想像出一位在天赋活力无可动摇的正直的品性上,艺术的勇气和道德上坚定不移方面可与之相比较的人了。

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风格虽然变化不是很大,但是是一个有强大整体性的一个诗人,他还是有几个不同的写作时期。第一个时期是他的诗集名字叫《生活,我的姐妹》。后面呢有《在早班火车上》。那个名诗我也是特别特别喜欢,好像今天还是俄国中学语文课本的那个必选。讲的是他有一天早上去坐早班火车,车厢里很拥挤,跟中国一样都是很拥挤人太多。他突然就觉得他想拥抱每一个人,每个他身边的俄国人,都像他的家庭成员,他是一个大家庭的一员,每个人都是他的兄弟姐妹。这首诗也很有名。他有一首诗就是写离别的,就是两个人,前面还在一起,然后就走了,走了以后,他是这么写的,他说缝衣针还插在针线活上,无意间的触碰,让他不仅悄声哭泣,仿佛她就在眼前,仿佛她就在眼前。他是特别特别擅长于用那种细微的细节来打动我们的人,他的这双诗人的眼睛比其他同时代的诗人,包括历史上的那些人都不太一样,他是特别特别能够在日常生活中无意中的不经意的这种东西上下功夫的,就是越是被别人容易遗忘的忽略的那种细节和场面,他越是运用得活灵活现。其实我本人也写诗,受帕斯捷尔纳克很多影响,因为像我这样一个写作者,在这样一个时间点上,就是在中国的文革后到今天,以前可以说我们知识上是赤贫状态,没有任何文化,属于一个没有文化的一代人,就是那种像我这样典型的,完全通过自学,通过自我的常年锻炼,比如说经常出去行走,读更多的书,不停的回到我们中国人的传统文化里的经典的种种方式来加强自己写的作品的艺术效果的一种成长,我觉得我肯定不是一个好的老师,除我之外,有很多老师,很多西方的作家,小说家,散文家,很多的诗人,包括我同时代优秀的很多诗人,既是我的好朋友,又是我的师长。但是帕斯捷尔纳克是我的私底下有特别敬意敬奉的一个典型,是别的典型不能替代的。有一些特别的那种时刻,我会谁也不想读就只想读他,因为只有他能给我带来与众不同的寂寞安静的那种感觉。就像有时候我思想方面处于类似哲学的思考的时候,我会读一些中国的韩愈这样的作家。读一些先秦时的著作,读《吕氏春秋》,西方的话,我会更经常阅读艾略特这样的作家,比较有思想性,有哲理性。情感方面,抒情诗,我更多的喜欢帕斯捷尔纳克式的,或者,捷克的诗人塞弗尔特这样的诗人。

▲《含泪的圆舞曲》

我们谈论的每一首诗都占据着人类历史的一个重要时刻,伟大的诗歌本身成就一种历史。人们在其中既能看到20世纪——看到20世纪的某一天,也能看到茨威格所言的“昨日的世界”,也即:看到过去,永恒的此刻,永恒的未来。有时候,一首活着的好诗是作为未来呈现在人们眼前的。当庞德写出他著名的《在地铁车站》;或者说,伊丽莎白·毕肖普写出《麇鹿》、《地图》、《睡在天花板上》时,过去,今天、未来都变幻成一个个活生生的诗歌瞬间,一个语言的活体。诗歌有一个读者经验赖以去激活的普通人的入口,从此入口进入,到达一首诗所承载的伟大的情感;一旦读者到达,此一情感就已转化为人类的日常情感。因此,一名作者创作时,所秉承的是人类情感、智识、命运的伟大。没有一首好诗不体现其伟大性。诗和读者,都是伟大生活的孪生兄弟。他永远在生活的前方。那更像是一种心灵的时刻,是灵魂踊跃前行,化解掉凡俗痛苦的时刻。藉此,诗歌超越国家、地理、种族、时空,使人类文明就于一个诗意的大家庭,人人皆在其中,每一种生命表达,都是亲人间的交流,不论生死无常,不分男女幼长。诗的声音将众人联结成一个文明的精神纽带。我们通过敬仰并阅读伟大诗人的作品来重新获得、再次寻觅自我生存的吉光片羽。《世界十大好诗》不在语言的世界,而存在呼吸于你们中间,在人类那光辉激越的时刻。而这正是华莱士·史蒂文斯所吟唱的内容:“人须有冬天的心境/才可以看。”(史蒂文斯:《雪人》。)

“想像力是什么?”埃达·洛夫莱斯伯爵夫人在一篇写于1841的随笔中间这样问道:“这是一种组合的能力,它可以采用新颖的、独创的、无限的、不断变化的方式将事物、事实、思想和概念组合起来……它可以洞察我们周围看不见的世界。”埃达一生有两大传奇,一,她是拜伦的亲生女儿;二,她是互联网第一发明和预言者,或者说,计算机先驱。于1852年病逝,终年36岁。“我可以将来自宇宙每一个角落的光线投射到同一个巨大的焦点上。”她给世人留下了“科学是诗”“诗意科学”这样新颖概念的命名。

诗歌有时正是对生活经验或现场事件的一种转录。传说,公元前3—2世纪,有72位犹太学者应埃及法老之请在当时的亚历山大城用流行的希腊语言翻译出《希伯莱圣经》中的《妥拉》部分,结果,72人翻译的文本一模一样。后来人称其为“七十予译本”或“七十贤士译本”。无独有偶,孔子学生几百人,最为后人称道的是其“72弟子”。也正是这七十二名孔子之徒,才合力撰录并完成了伟大的《论语》经典。“内化于心,外化于行。”这里的“化”字,和上面强调的“转录”是一个意思。因而,诗歌是世界“忠实的肖像”。甚至,有些文学作品,其实从一开始就是翻译作品。更何况它们浸润了诸多其他的语言、心理、传统或国外文字的文体风格、概念特征和修辞特性。古代诗歌文章犹其是一整个相对刻板的清代作品,更是如此。究竟存在多少原作?原作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是活体的文本;一个是生活周而复始。生活本身就是对于伟大古老智慧的不断吁请。重温一遍卡瓦菲斯的《祈祷》吧。这首诗说出了什么?一个动人、深刻、默不作声的场景罢了。马丁·路德(1483—1546)在十六世纪,先用大众化的口语翻译德语版《圣经》,使《圣经》成为普通老百姓所理解接受的样式,从而动摇了当时教会的权威,推进了宗教改革运动。少年时的莫扎特,会抄写利奥波德给他建议的任何曲子,后来他又转写了亨德尔的《弥赛亚》总谱,以及巴赫的赋格曲。舒伯特似乎抄了贝多芬的《第二交响曲》,而贝多芬又私底下抄写过莫扎特的几首弦乐四重奏以及《唐·乔万尼》《魔笛》和《安魂曲》中的部分旋律。并为自己改编了《弥赛亚》中的一个声乐赋格。勃拉姆斯抄了舒伯特的歌曲。抄写像转写一样,意味着对所抄或正在转写的文本的某种体认,同时意味着一种慷慨。瓦尔特·本雅明曾经说过“纯粹的抄写行为有—种神圣的使命感。”“一个文本的力量被阅读时和被抄写出来时是不同的……抄写就是成为正在被抄的文本。”转录。抄写。翻译。创作。这些都是诗歌日常循环的存在之链。

帕斯捷尔纳克那张著名的“马脸”,长过俄罗斯多少世代,多少岁月的忠贞。阴郁过多少顿河两岸的土地,梁赞省的土地、乌克兰的天空。仿佛是伸出在20世纪险恶天空中的军火,一门特殊榴弹炮而以性格泼辣姑娘的名字命名:“喀秋莎”!……明明是依靠恫吓来维持的家族中缄默的幼子,却像长子一般过早出道,承担起一家人妇孺老幼的生存权,替家族生计四处奔忙,养家糊口。长过了沙皇和十月革命,两次战争、肃反大清洗。论个人经历,20世纪的诗人中间没人能够跟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相提并伦。在长达数十年的险恶岁月里,他就像游历到了地狱里的但丁,不能写作,剥夺了公民说话权,只能靠一遍又一遍翻译和校对《莎士比亚全集》过活。这样的诗人,集各种人物的命运于一身。最后仍旧靠单纯的抒隋,抒情诗,锻打出来一顶俄罗斯诗歌受难主题的耀眼金冠:《生活,我的姐妹!》、《重生》;这是他两部不同时期作品的书名。一时间,在俄罗斯大地上,似乎契诃夫、托尔斯泰、陀斯妥也夫斯基、蒲宁、纳博科夫、布尔加科夫、巴别尔、马雅科夫斯基等不同文学巨匠的文字,都汇聚到了历经坎坷的帕斯捷尔纳克的诗人命运深处。他当然不仅仅属于“白银时代”,他属于全人类的受难救赎主题。请注意看他的眼神,现存各种相片中的诗人的眼神,仔细一一对照,你会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悲戚和震撼。诗人已存世数千上万年,几乎跟人类诞生的胚芽同时落地,一起破土出苗,沐浴自然界的阳光雨露。而20世纪这样一群伟大的名字,是摄影照相术发明问世以来首批留给后代清晰影像的一代人。帕斯捷尔纳克、阿赫玛托娃等人也不例外。这是诗人首次站在摄影镜头前,从他不同时期的影像照片中,人们能够感受某种统一的威严和颠沛流离。世界上最早站在相机镜头前的诗人也许是大名鼎鼎的丁尼生,波德莱尔;是克丽斯蒂娜·罗塞蒂或她的哥哥。我们看到:历史上照相术在奥斯卡·王尔德那里,在尼采、普鲁斯特那里,已经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他们都各自摆放出人们熟悉的姿势,获取了在大众面前天才而睿智的形象。我们没有听说过拜伦、济慈拍过照。文学史上根本找不到,也四处搜寻不出雪莱、歌德、雨果的成像底片。照相技术在法国比较幸运,镜头在某个著名的瞬间,摄录下来怒气冲冲的波德莱尔,以及随后少年老成的阿尔图尔·兰波的肖像。某种程度上,是诗人通过相机镜头,进而发明了自己在时间公众中的不朽形象。回到帕斯捷尔纳克这里:摄影技术的发明和问世,早已经波澜不兴。人们可以通过高倍成像的底片,冲洗出更加从容不羁习以为常的诗人影像来了。然而,一种内在的紧张、不悦、不信任,仍旧如影随形,出现在了诗人不同时期的肖像表面。他几乎是个表里不一的人,他几乎不明国籍,他是东方,还是西方人?是俄国、还是德国人?有一张艾略特的相片,英气勃发,跟他似孪生兄弟,有几分神似,几分相像。艾略特太过倨傲,太年轻了,也学究了,一眼望去,就有一肚子学问,这一肚子学问帕斯捷尔纳克可没有。他的第一本自传,书名竟然叫《安全保护证》(各种中译本译名中的一种)。可见,他俩来自完全不同的世界;诗人的目光就这样穿越了照相术,从复杂的机器、相机镜头、显影溶液一次性成像,突围出了人类高贵的灵性和人性。《安全保护证》作者的目光,有一种男孩长时间紧盯住自己梦想自然而真切的一眨不眨。他出现在人类面前,仿佛“一名报警的男孩”(奥登语),“站在大火燃烧的甲板上……站立着的结巴朗诵的儿子”(毕肖普语)。又如同卡夫卡的《变形记》开头那只人形甲虫。“一天早晨……”;他出现在人类面前,使我想起杜甫的名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以及:“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和清代诗人黄仲则的:“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思潜从物外知,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癸已夕偶成》)

我之所以把题目定为《白银时代之帕斯捷尔纳克》,是因为每个历史上杰出的大诗人都跟他置身其中的时代之间有一种词源、修辞学,声音文本诸方面的密不可分的联系。诗人一定是他所生活的时代的宠儿,同时又是离奇的叛逆者。他一定通过他的作品,他的想像力重构其时代的秘密心灵和形象。时代孕育了他的声音。但声音一旦被人世听取到,诗人就直立起身,走出他的那个时代的襁褓。最终,时代又成为蔽荫、下葬他的棺木。逝去的年代会在为数不多的几名诗人身上,辩认出他自己来:他的矛盾,内心苦痛的挣扎;他的蹊跷的命运转折——这些由诗歌来赋予,往往比其他艺术形式,来得更精准,也更加生动温存。就《黎明》一诗的作者,他的身后伫立着另外三名诗人的生平和创作:玛丽娜·茨维塔雅娃、安娜·阿赫玛托娃以及奥·曼德尔斯坦姆。他们共同完成了一个时代,携手成就了彼此每一首后世流芳甘之如饴的诗作。白银时代的更多诗人也跟他们四位站立在一起:勃柳索夫、巴尔蒙特、索洛古勃、安宁斯基、吉皮乌斯、梅列日柯夫斯基、叶赛宁、别雷、伊万诺夫、沃洛申、赫列勃尼科夫、谢维里亚宁,还有伟大的勃洛克。他们是一个人类语言完备的整体。那个时代的名字叫做“白银时代”。——鲍里斯·帕斯捷尔纳克,不过是世代的黑暗森林中鸣唱声音最长、最凄婉、持久的那只夜莺。有趣的是,他们四个人每个人之间都只相差一岁出生,两名女诗人一前一后开始和收层,中间夹杂两位男诗人奋勇向前。白银时代四诗人的出生年代分别为:阿赫玛托娃,1889年。帕斯捷尔纳克,1890年。曼德尔斯坦姆,1891年。茨维塔雅娃,1892年。——他们在降临人世的年份上如此紧密相近,相挨着,仿佛随时准备用于另一个世代的再一次孕育和新生。

诗人大抵是他所生活过的时代的秘密。是那种时代向其他更多人类时空过渡和迁徙中最秘密的心灵的源泉。

庞 培

诗人、散文家。1962年冬天生于江苏江阴。1985年发表小说,1987年发表第一首诗。做过媒体、工人、店员、杂志社编辑。作品多样且带探索性。第一本散文集《低语》以強烈南方抒情的风格为自己赢得了全新文字面貌和广大读者;之后有:《少女像》、《数行诗》、《乡村肖像》、《五种回忆》、(旅馆)、《四分之三雨水》、《小城童年》、(尋村記)《忧伤地下读物》等书籍二十余种出版。作品被翻譯成英、法、意、俄、德語等多个語种文本。曾獲1995年首屆劉麗安詩歌獎,1997年第六屆柔剛詩歌獎,2015年第四屆張棗詩歌獎等。现居江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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