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yunosuke
Akutagawa
芥川龙之介被誉为日本文学“三巨头”之一，对日本现代文学的发展产生深远的影响。作者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阅读芥川的作品，从不解，到体会“罗生门”精神，再到对芥川作品有系统的认识，足足花了四十二年……
读懂芥川龙之介花了四十二年
文 | 元山里子
本文刊登于《随笔》2023年第2期
我第一次读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是四十二年前的1980年，在厦门大学念大三时，外教森秀雄老师为我们开的日本文学课堂上，用的是日语原著《竹林中》（『藪の中』）。
经森秀雄老师介绍，知道《罗生门》这个名字，其实是芥川龙之介1914年2月（时22岁，大二学生）发表的另一篇短篇小说的名字，1950年日本著名电影导演黑泽明将《竹林中》搬上银幕，并把电影片名改为《罗生门》（以下《竹林中》都用《罗生门》这个名字，以免混乱）。历史证明，将芥川龙之介的两篇小说“张冠李戴”，是东洋鬼才黑泽明的匠心之笔，从此，世界诞生了“罗生门”这个新名词，人们把各说其词且能自圆其说，使事件坠入谜团的案件称为“罗生门”。
《罗生门》电影海报
实话实说，第一次阅读《罗生门》，一方面以当时的日语水平还不能理解这样的经典，另一方面以前我接触的文学和电影，都是 “非黑即白”的价值观，所以当时作为一个故事来读，我完全不理解《罗生门》的精华之处，甚至觉得有点恶心。
第二次读《罗生门》是1986年，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语学研究院第三年。文学教授冈田老师授课独出心裁，他自己不讲解，在前一堂课结束前布置我们预习，让我们自己从小说三位主要当事人——武士金泽武弘、其妻真砂、盗人多襄丸中挑选一个角色，下一节课进行虚拟小型剧场，同学们轮流朗读，即让我们投入情节，演一个当事者。老师特地交代，预习时要揣摩故事中证人的心理，以期朗诵时达到绘声绘色的效果。
这个功课令人紧张。在预习时，我注意到这篇短短的小说中一共有七个证人登场，竟然没有一句相同的证词，也没有一句义正词严的控诉，更没有一个把自己树立成一清二白的人物，甚至三位主要当事人都“自曝”杀人犯就是自己。武士借魂魄附体说自己被盗人在妻子面前羞辱，又遭妻子背叛，无颜于世，自杀身亡；盗人称为得真砂，堂堂正正地和武士进行了二十三回合的决斗，将其杀死；而真砂说自己被玷污后，受不了丈夫的冷眼，杀掉丈夫，自己也想死却死不成。
《罗生门》电影剧照——三个主要人物
有意思的是，选择充当哪个角色来朗读，还真难倒我了，因为我无法选择，每个角色我都不喜欢。为什么不喜欢？说穿了是因为《罗生门》里每个角色都直指人性之恶，那么尖锐，那么龌龊，那么赤裸裸，也就是无形中将我们每个人人性底色中存在的恶凸显出来，所以我们潜意识中会抵触。
人，越是逼真，越是不敢触及，结果没有一个同学选择当真砂的角色，最终老师也不强迫，老师自己当了真砂。
我至今记得最初举手朗读的两位男生和老师都仿佛被角色灵魂附体，一改平时温和的表情，变得“凶相毕露”，可见芥川文学的力度，可抵达人的内心深处，竟能使舞台素人把小说中的人物性格渗透到自己的朗读中，甚至连表情也丰富起来。
这个文学课体验，使我发现芥川龙之介的代表作《罗生门》，与其他几位日本近代文学家的代表作，如樋口一叶的《十三夜》、尾崎红叶的《金色夜叉》、夏目漱石的《我是猫》、谷崎润一郎的《春琴抄》、森鸥外的《舞姬》相比较，依然独具一格。他不像森鸥外、夏目漱石曾在西方留学，将日本传统文化与近代西欧文学糅合，构建自己“和魂洋才”的文学世界；芥川龙之介仅有短短三十五年的生命，还来不及走出国门，这使他的文学持有相对纯的日本传统价值观。
在芥川龙之介的文学世界里，没有英雄，也没有狗熊；没有黑，也没有白。芥川龙之介用他灰色的脑细胞，描绘出人世间最真实的颜色——灰色，颠覆当时的文学作品套路。我们知道《福尔摩斯探案集》是世界侦探小说的经典，福尔摩斯的故事合情合理地满足读者猎奇和情节焦虑，每个故事都有曲折但令人折服的结局，即凶手不管怎么巧妙伪装，最后都被挖出来，受到应有的惩罚。可是，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三个当事人居然都说凶手是自己不是别人。这样一来，侦探推理事件时就可以推理出三个“真相”，每个真相都能自圆其说，合情合理。福尔摩斯的故事，真相只有一个；《罗生门》小说中，不同立场的“真相”有三个，这就让读者陷入深深的思索：到底有没有真相？自己的推理是不是错了？
不难看出，芥川龙之介在作为文学家之前，首先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和创新者。
芥川龙之介也不是只揭露人性之恶，他也崇尚人性之善之美。他的短篇小说《阿富的贞操》可以说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阿富的贞操》虽然极短，却浓缩了日本文化中人性的复杂与善，非常出色地呈现芥川龙之介式的灰色地带中的明亮之光。
《阿富的贞操》 芥川龙之介 著
小说从一个乞食者潜入战争前夕一片混乱时的空巢开始，在那里躲雨的乞食者与空巢里孤独的小花猫说着话，突然雨中跑进一位美丽的少女，原来是这家的女佣阿富，阿富回来替主人找忘记带走的小花猫。乞食者面对被大雨淋透、浑身透露出青春性感的少女，突然从一个貌似可怜巴巴的乞食者遽变为强暴者，企图对阿富性侵。这时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在幽暗的空巢里，小花猫、阿富、乞食者三者互相观察。读者对接下来的场面忧心忡忡，料想小花猫将见证一场人间的丑恶。乞食者拿枪对准了小花猫，以小花猫为要挟，让少女阿富从两个苛刻的选项中选择一项：牺牲小花猫或者放过小花猫，牺牲自己的贞操。
这时，不仅是乞食者，连读者也大吃一惊，阿富竟选择牺牲自己的贞操。在一只小动物的命与那个时代如同生命一样宝贵的贞操之间，阿富选择了牺牲自己，甚至自己宽衣解带，躺到榻榻米上。这已经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是，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精神”进一步颠覆阿富及读者的预想——强暴者改弦易辙，不仅放过小花猫，也放过阿富，碰都没有碰阿富一根手指。
芥川龙之介留给读者一个谜：这个故事究竟是阿富感动了乞食者，还是乞食者感动了阿富？
这时，雨停了，在渐渐亮起来的空巢里，无辜的小花猫一如既往地睁着美丽的绿色大眼睛一视同仁地看着阿富和乞食者。这充满寓意的一笔，久久地停留在我的心中。在此读者从故事情节中解放出来，体会失而复得和良心发现的快感。
就在读者意犹未尽之时，芥川龙之介笔锋一转，只花几行文字描写了二十二年以后，阿富与昔日的乞食者在博览会开幕式的人群中不期而遇的情景。阿富手牵孩子，跟随在钟表店老板丈夫身边，昔日的乞食者裹着一袭庄严的官服，坐在高头大马的华贵马车中。有那么一瞬间，两人的眼睛对视上，彼此露出看不见的微笑，倏然间擦肩远去。
也许他们在二十二年前的那个雨夜，不期然而然地通过自我净化，得到升华，分别走上光明大道。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告诉读者，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没有标准答案，自然每个读者都有自己对阿富和昔日乞食者的解读。
作为一位出色的作家，芥川龙之介的成功在于他不断挑战读者的智商与情商，让读者体验接踵而来的意外并陷入深思。他的思想不为世俗左右，展现出人性的多样性、复杂性，也展示了日本文化的包容性与多元化。
我第三次读芥川龙之介是在坚持写作二十年后，想把写作当成余生“职业”时，将芥川龙之介一生的主要代表作读了一遍，看见了以前看不见的东西。
我发现芥川龙之介短暂而多产的作家生涯中，其作品中文体和风格有很大的不同。
虽然芥川龙之介的写作生涯不长，从1912年二十岁时创作完成处女作《老年》（1914年发表）至1927年三十五岁遗作小说《某阿呆的一生》及随笔《西方的人》止，一共十五年，但属于多产作家，光小说就发表了一百五十篇。他的写作可以分为三种类型的风格。
《西方的人》书影 芥川龙之介 著
第一种类型属于“古为今用”型，善于化用日本的《今昔物语集》、中国的《聊斋志异》等故事，代入自己的思考和语言，深刻揭露人性黑暗，代表作是《罗生门》《蜘蛛之丝》。鲁迅曾经给予高度评价说：“取古代的事实，注进新的生命去，便与现代人生出干系来。”
芥川龙之介“古为今用”的文学语言一扫日文固有的啰唆、暧昧、累赘，呈现简洁、敏锐、凄美、悲壮，又不失优雅气度，句子虽短，寓意深远，独树一帜。这样的文体在使用汉字的中国、日本、韩国都不罕见，例如中国作家汪曾祺也重写过《聊斋志异》里的《双灯》，朝鲜作家金万重的《九云梦》源自司马相如《子虚赋》。
第二种类型，可以说是芥川龙之介的纯文学创作精髓，呈现艺术至上的思想，代表作是《地狱变》。我个人觉得芥川1918年发表的《地狱变》与后来卡夫卡1922年发表的《饥饿艺术家》异曲同工，同样描写追求崇高的艺术至上。主人公都为了自己的艺术创作，不惜以生命为代价。特别是芥川的《地狱变》主人公良秀为了完成自己梦寐以求的屏风画作《地狱变》，不惜以自己的爱女作为模特儿，将捆绑在牛车上的女儿的痛苦挣扎画入屏风，一幅震惊世人的“地狱变”屏风完成的同时，良秀也随牺牲了的爱女自尽。为了追求艺术的至高境界，抛弃世俗的亲情和人道。固然，小说引起日本社会的褒贬之争，不过从文学史角度来看，大概很难再出现如此鬼气逼人的纯文学小说了。
《地狱变》舞台剧海报
第三种类型芥川龙之介后期创作的私小说，代表作有《河童》《齿轮》《某阿呆的一生》。芥川龙之介童年时被寄养在舅舅家，因为母亲有精神疾病，从小体会的母爱与常人不一样，对女性有一种既怀疑又眷恋的复杂心理；他年少成名，加上他自带一种日本女性特别喜欢的飘逸、神秘的氛围，所以，在他成名后艳遇不断，甚至与有夫之妇生下孩子。为此，芥川把他的苦闷、羞耻、彷徨，写进私小说，倾泻自己的境遇。
《某阿呆的一生》 芥川龙之介 著
特别是芥川龙之介自杀前夕写下的私小说《某阿呆的一生》，几乎是在吐露自杀前的情绪，不同于之前文风犀利、悬念一个扣一个娓娓道来的日本物语风格，而是用五十一篇短篇按顺序写下自己一生如梦如幻的心相风景：从蜷缩在患有精神疾病的母亲怀中，到结婚、生子，女性问题，自身是否迟早逃不脱精神疾病基因，以及最后姐夫的自杀，为替姐夫还债疲于奔命，生活一地鸡毛。最终第五十一篇题目叫《败北》，仿佛暗示自己将随风而去，竟留下遗作走向不归之路。
其中震惊文坛的有下面这句典型的私小说写实：
狂人之女一边抽着卷烟，一边妩媚地对他说：“那孩子不是很像你吗？”
据考证，芥川笔下的这位“狂人之女”就是有夫之妇秀茂子夫人。1921年秀茂子夫人诞下一男婴，长得很像芥川，令芥川苦恼而不知所措。
秀茂子夫人
芥川龙之介以自己的生命最后一息，为世人留下如同遗嘱亦如同忏悔的私小说遗作。虽然日本的私小说早已在1907年由田山花袋以《棉被》为首创而广为话题，但是年轻、俊朗、前途灿烂的芥川龙之介后期的这些私小说，强烈地冲击了日本年轻作家，最有代表性的就是醉心于芥川龙之介的太宰治。
太宰治追随芥川龙之介，在私小说领域达到高峰，甚至连最后自杀也被视为大有与偶像芥川龙之介共赴黄泉之疑。太宰治自杀是否追随芥川龙之介，我们不好下结论，但是在日本私小说领域，可以说田山为鼻祖，芥川推动发展，太宰达高峰，从而使日本私小说在世界文坛上占据一个不可动摇的地位。
著名文学评论家柄谷行人曾在《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中提及芥川龙之介与“私小说”。他说：
重要的并非芥川龙之介对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日本文学动向的敏感，也不在其有意识地创作那般“私小说”，重要的是芥川把西欧的动向与日本“私小说式的作品”结合在一起，使此类“私小说式的作品”作为走向世界最前端的形式具有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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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揭莉琳
审核：王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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