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原之前的本原”

　　四、从精神到道路——对德里达的解构的解构

　　德里达并非没有看到，海德格尔所说的那种Geistlich，那种作为火焰的精神，乃是柏拉图－基督教乃至犹太教的话语从它出发才得以可能的那个先行的“它”。这个“它”所指向的正是海德格尔后期着力思考的Ereignis。(35)然而德里达仍要把海德格尔的这个“它”，这个“全然他者”归属于犹太教－基督教的真理。他何以能够如此？这或许是因为，德里达只看到，那被海德格尔的封闭的精神三角形(pneuma-spiritus-Geist)所强行排除在外的，是更古老的犹太教的ruah（希伯来文的“呼吸”、“气息”、“精神”），只看到了pneuma、spiritus乃至Geist都是对ruah的翻译与转渡。(36)因此他可能以为，只要把海德格尔的这个封闭的精神三角形打开，让它向ruah敞开（而且德里达认为，海德格尔也会承认这种敞开的可能性(37)），那么，他就可以把海德格尔的精神重新解构为基督教的乃至犹太教的真理。但是，德里达没有看到的或看到了也并不重视的一点是：海德格尔的Geist首先是作为火焰之燃烧的Geist（而不是那个作为Geistige因而还拘囿在pneuma-spiritus-Geist之三角形中的Geist）。火焰之燃烧在于开辟道路。所以海德格尔的精神，最终通向的乃是道路，是道路之自行开辟。道路之自行开辟位于基督教－犹太教的精神之先。它使后者得以可能，却不能还原为后者。

　　然而，虽然海德格尔通过精神所指向、所道说、所返回的，是道路，是道路之开辟，但精神本身还并不直接就是道路或道路之开辟。它必须先将自身化身为火焰，通过火焰之燃烧才能开辟道路。由此可见，对于道路的思想，精神这个词似乎已经不够用。它必须变异自身，燃烧自身，才能超出自身而通向道路。就此而言，海德格尔若彻底走向那前－本原者，也必须要超出精神——仅仅对它进行改写与还原已经不再够用。因为无论如何，精神这个词，已经被形而上学、被基督教－犹太教居有了。因而只要还使用着精神，使用着Geist，那么形而上学就必然随之一道返回，一如德里达所说：“形而上学总是重新返回……而Geist，就是这种返回的最必然的形象。”(38)这也是为什么德里达在《论精神》的最后能够把海德格尔的精神归属于基督教的原因，能够借基督教神学家之口说：“在返回中警醒着的精神总是会去做剩下的事”的原因。于是解构精神，最终只有放弃精神，走向道路的思想，走向道路之自行开辟的思想。而关于道路之自行开辟的思想，也正是中国的“道学”(39)所着力思考的。因此，很自然的，海德格尔对于传统西方形而上学的精神的解构，对于那本原之前的本原的召唤，最终也将溢出自身而通向“道”。

　　而这，也正是海德格尔在临近其思想的终点时，所试图加以思考的。

　　在1958年所作的“语言的本质”这篇讲演中，海德格尔就不无猜度地说道：“然而，‘道’(Tao)或许就是为一切开辟道路的道路，由之而来，我们才能去思理性、精神、意义、逻各斯等根本上也即凭它们的本质所要道说的东西。”(40)在这句话中，海德格尔指示出了两件至关重要的事情：首先，“‘道’或许就是为一切开辟道路的道路”；其次，由之出发才能去思理性、精神等凭其本质所要道说的东西。我们先不论为何由之出发才能去思理性、意义、逻各斯等凭其本质所要道说的东西，在此我们先只讨论精神。精神凭其本质所要道说的东西为何？前文已述，“精神之本质在于燃烧，所以精神开辟了道路……”。所以精神凭其本质所要道说的，正是“开辟道路”。而在“语言的本质”这里，这个开辟道路者，却不再是精神，而是“道”：“那为一切开辟道路的道路”。是道路(Weg)自身在开辟道路(Wёgen，bewёgen)：道道化着(Weg(be-)wёget)，“道自道”（《中庸》25章）。海德格尔早先之所以要费尽周折把精神解释为“出离自身”的gheis，解释为燃烧的火焰，所要说、所试图说而最终又并没有切中的，正是道路之自行开辟——“道自道”或“道道化着”——这回事。

　　于是，道，“为一切开辟道路”的道（路），就成了最本源的事情。在它之前没有任何更具权能、更为本源的事物。不再是精神，也不再是任何其他本源之物来开辟道路。但这自行道化着的道，这自行开辟道路的道路，又并不是在万物之外独立自存的一个实体，好像它先存在着，然后为一切把道路打开，再让一切走到各自的道路上来。事情毋宁是：任何事物之成为自身的那个成己过程本身(Ereignis)，已经就是道道化着、道自道这回事。所以，无论是时间时间化(Zeit zeitigt)、空间空间化(Raumr

umt)、世界世界化(Welt weltet)还是物物化(Das Ding dingt)，它们首先都是道道化。这种道道化、道路的自行开辟，被海德格尔用德语思为Ereignis ereignet：“大道成道”（孙周兴先生译法）。所以，海德格尔后期通过Ereignis所试图道说的事情，与他试图通过特拉克尔的Geistlich所思考的事情一样，也是道自道、道路之自行开辟这回事。因此海德格尔才会问：“这种开辟道路(Bewёgung)本身可以被叫做寂静之大道(Ereignis)吗？”(41)当然可以。

　　但不管这本源的事情在这里被命名为“道”(Tao)、“道路”(Weg)、“开辟道路”((be-)wёgen)还是“大道”(Ereignis)，有一点是决定性的：那就是在这里，精神与道路（开辟）的关系被彻底颠倒了。不再是精神开辟道路，不再是从精神而来思考道路，而是相反：是从“道”出发，从为一切开辟道路的“道路”出发，去思那精神凭其本质所要说但却无法道说的东西。

　　然而我们必须要谨慎。因为，在我们前引的那句话中，海德格尔毕竟说的是：“然而，‘道’或许就是为一切开辟道路的道路……”（着重号为引者所强调）。让我们注意和倾听这个“或许”。它提醒我们，海德格尔通过Geistlich所要道说或最终要走向的那种道路之开辟，那种在柏拉图－基督教形而上学的本原之前的更早的早先，或许是“道”，但也很有可能是——比如说——前苏格拉底的“自然”。但关于这个问题，我们这里无法继续展开了。(42)然而无论如何，海德格尔的思想所参与其中的戏剧，已不仅是在西方内部的古典与现代之间展开，也不仅是在柏拉图－基督教的形而上学与前苏格拉底的自然哲学之间展开，而且最终，也将是在西方思想与东方思想之间展开，在西方的形而上学与中国的道学之间展开，在精神与道之间展开：因为毕竟，海德格尔本人已经把这种对话的可能性打开了。让我们再次重复海德格尔的这句话：

　　“然而，‘道’(Tao)或许就是为一切开辟道路的道路，由之（道）而来，我们才能去思理性、精神、意义、逻各斯等根本上也即凭它们的本质所要道说的东西。”（着重号为引者所强调）

　　于是，不再是“由精神而来”，(43)甚至也不再是“由Ereignis而来”。(44)

　　而很可能是：“由道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