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哭泣
(阅读1755次)目 錄
詩篇 1
船 3
我知道這個地區的夢 5
在一本打開的書裡 8
風暴 11
請聽死亡怎麼說 14
在一個夏天，在一個夏天 17
薩克斯與其吹奏者 20
偽裝的祝福 23
哭泣 25
在一棵橙子樹的下面 27
致秋天 30
對於安寧的祈求 32
夏天最後幾個憔悴的日子 33
輓歌 35
‧鄭單衣詩集‧
夏天的翅膀
(1984~1997)
詩篇
──獻給孫中山先生
從什麼地方，走來一個熱烈的男人
穿過我們內部憂傷的氣候
從什麼地方，喚醒一個寒冷的女人
讓那些心痛的火
緊緊跟隨。啊，從什麼地方
卑謙的心低頭注視，痛哭
我們肉體的同盟
聲音的安慰者
傳遞我們形象的使節
啊，從什麼地方，她轉過身
所有的人都轉過身，擋住
那湧進他心中的石頭
啊，從什麼地方
石頭齊聲歌唱，而他卻
脫下軀殼，歌唱
率領所有的石頭，抵達了死亡
1989.1 南京，中山陵
船
啊船，你讓我心軟的黃金變得更軟
我已擺脫那死亡的追蹤，在你的
胸膛裡，踱步，長嘆！啊船
辭別了南京，又開赴那遙遠的武漢
還有多少時間，可以繼續我的夢想
從清晨八點直到深夜九點
繞過積雪的邊緣，我發現
那眩目的天狼星座，高高地，在回旋
從什麼地方，可以不再觸及悲痛
讓痛哭失聲的鐵，也變得溫暖
啊船，請靠近我的心靈
讓我的愉悅，在你的肢體裡，徐徐擴散
啊船，我又回憶起成都的歲月
在那兒，鳥兒們眼圈泛黑，頹廢彌漫
而一到夜晚，那些瀕臨崩潰的寶石
就開始朗頌我的詩篇。是的
我病了，直到今天才脫盡了身心的困倦
啊船，我也看到了，你的家園
或者更遠，那災難的舌頭蜂湧
驚愕幾乎使我喪失了語言！
啊船，還有多少時間，可以讓我
葆有些許快慰，讓我再登上甲板
遠遠地眺望：雪中的江南。而現在
我的雙眼，已被那心軟的黃金所看見
啊船，既然命運已展開自己的進程
就讓我再集中精力，忍受
一個白天，就讓我回憶著，寫著，一個人
再次目睹你，然後，登陸上岸
1989.1
我知道這個地區的夢
我知道這個地區的夢
除了一隻逃亡的鳥，一個瘋響的鐘
在南京。石頭退進了石頭
從莊嚴的建築中
把大片空地留給了樹木
春花，秋月，年年
風景美人到處湧現，紫氣騰騰
飄離教堂和寺院
尋著一種氣味，一群烏鴉
在市區盤旋……一群烏鴉
久久不散，直到
把觀光的群眾送上了山巔
這是我見過的
最美麗的京城──冬日的南京
死亡那邊的情形
呈現出風景。秘密、從容、甚至
每一陣肉體的旋風
也來自地下深深的迷宮
入夜風氣驟至，民心惶恐
一隻逃亡的鳥
夢見一個瘋響的鐘
京城遷往北方，市井頻頻騷動
我還知道更深的秘密
被風景掩蓋。在那些陳舊的
宮殿裡，一顆珍珠
或一個掉下的頭
都曾引起過瘋狂的大火
在南京，一半的火燄
進入了詩篇。而另一半
則受制於清水和山巒
風景整頓形象
樓閣登高望遠──
短短一週，冷空氣過江南下
而我加厚衣衫
又返回了
死亡的另一面……哦
行色匆匆，我介入了
這個地區的夢。尋著一種氣味
重複不真實的面孔
最後一夜下起大雪
一雙布鞋踏雪
相送……惜別城頭
那逃亡的鳥又夢見了瘋響的鐘
1989.1
在一本打開的書裡
在這本打開的書裡
我讀到一個年頭的飢餓
齒輪嘶咬齒輪
一萬架風車啟動，一萬架風車
離地飛奔，嘶咬著
嘶咬著那運送食物的風
在這本打開的書裡
石頭統治了沼澤
一年的麵粉發呆
在細細的麥杆裡訕笑
而蘿蔔卡住蘿蔔
用最後一點力氣
團結在土中
這是飢餓，一個年頭的飢餓
在這本打開的書裡
空氣一點就燃
植物集體拜火
而魚群鑽研冶金
最後竟燒紅了骨頭
在這本打開的書裡
水尖叫著沖向那漆黑的毒日頭
同樣的水也帶走了
姿態各異的鳥
在這本打開的書裡，我聽到鹽
也在馬群的心臟裡尖叫！
我也讀到了關於瘋響的鐘的記載
走投無路的
石頭和樹的記載
在這本打開的書裡
我也看到了那埋藏著死者的土
吐著骨頭的飢餓的土
我也看到了那埋在地下
全部的食物……
在這本打開的書裡
食物是一年最後的飢餓，吞食著
擺脫了飢餓的手和頭
1989.1
風暴
「是什麼侵襲了我？是什麼
佔領了我？是什麼徹夜翻找
在十萬把鋼刀的相擊中
把魔鬼的陰謀撕個粉碎！」
你看他放下，你看他不動
你看他支撐著巨浪的左手突然抽空
你看他回過了頭
又抬起那纏繞著閃電的右手
你看他狂奔，你看他瘋了！
在幸福的瘋狂中暈了過去
你看他破壞，你看他宣判
你看他秘密地代替我們
和死亡訂下了終身的契約
你看他暴怒，舉起了獅子，老虎
和攔腰折斷的山谷
把它們重重地投向地獄！你看
「是什麼在粉碎？是什麼
在消滅？是什麼敲響了骨頭？！
在骨頭與骨頭之間。」
你看他雙目炯炯，繁殖著
上千條飛舞的毒蛇。你看他統統點燃了
毒蛇！用舌頭換下手腳
你看他躍進，你看他拉倒
你看他公開掠奪
吃掉了石頭和殘廢的水果
你看他仁慈，解放了
想像的奴隸的大軍。你看他倒立
你看他行善，你看他飛奔！
你看他不死！
你看他砍下了頭又長出一個
你看他粉碎了自己
又變成一萬個彼此抓住！你看他
又跳進自己的地獄
你看他最後一個逃離
你看他撤出了呼嘯的肉體
你看他不見了，消失了，沒有了
「那是什麼，是什麼？突然遠去
像閃電一般！你看他，突然遠去
只在這徒勞的詩行裡
留下一陣文字的旋風……」
1989.1
請聽死亡怎麼說
他把精力集中在手上，捏住
自己的孩子，醫治
那個尖銳的，分裂的孩子
醫治，在七月
在白熱化的精神的正午
醫治，當玻璃
在人群中追蹤那個甜蜜的孩子
在七月，當炎熱的死亡發現了
那個夏天的孩子
請聽我講一講
憤怒的肋骨
在顛覆心靈的藥物中，是怎樣
成了一個鋒利的孩子
成了十萬把閃亮的鋼叉
在刺向太陽的激情中
也抵達了自己的孩子
請聽我講一講一個孩子的夢想
止不住的血
在虛脫的罌粟中做著夢
從玫瑰到罌粟
那咯血的青春在做著夢
請聽我講一講那喘息的大地之母
是怎樣在炎熱的正午喘息
請聽我講一講那顫抖的森林之母
當死亡的利斧
在那焦渴的心房裡選好了棺木
請聽我講一講那呼嘯而過的胎兒之火
在我收回的夏天的子宮裡
一個熱烈的孩子
是怎樣放出了情慾之火
可是，可是我不想說得更多
請看那個劇烈的藥物的孩子
是怎樣哽在我的喉頭
可是，可是我不想說得更多
當死亡成為過錯
而孩子成為星星並拋下了我
找到了我
在那雙奪走了棺材的小手中
請聽，請聽死亡怎麼說
1991.8
在一個夏天，在一個夏天
是的，那熾熱的精神之光灼傷了
那個平原，那個
七月的出血的平原
「在一個夏天，在一個夏天……」
輕車過樓亭
幽幽來古風……啊平原
剪斷了頭髮的平原
「在一個夏天，在一個夏天……」
在一個搗碎的心臟裡
感傷啊感傷
妓女和樹葉一齊變黃！
「在一個夏天，在一個夏天……」
在一隻燒焦的梨子裡
眩目的光直射肝膽！
熱啊，夏天
烏鴉靠近了平原的邊緣
「在一個夏天，在一個夏天……」
消息。耳朵。翻動的嘴臉
到處是危險的玻璃的兒子
到處是眩目的尖銳的兒子啊
「在一個夏天，在一個夏天……」
在那滾燙的地獄的入口處
是捆綁著
酒中的腸子和人頭的平原
「在一個夏天，在一個夏天……」
骨頭在肉中發燙啊！
鹽。臭汗……喘息的平原裡的魚啊
他們集中的嘴背叛了空氣
「在一個夏天，在一個夏天……」
1989.5
薩克斯與其吹奏者
「對於那些敢和我較量的嘴
我，就是一段吸血的彎管
對於這一位，熟知音樂的人
我就把目光移到他的體內
我要吃那腥紅色的肺病
拯救，拯救世界
變壞的聲音！
你，憂鬱病人
也是堅定地站在肉中的病人
既然世界選中了你的肺
來作我的盾，我就要──
一定要，刺穿它！
來吧，動手吧，病人！
來試試，你肺中的聲音……」
「來吧，我的醫生
你配做我的敵人！
來吧，來試試這肺中的聲音！
雖然音樂已將我毒害，而我
又不幸當選，來做為犧牲
拯救，拯救世界
變壞的聲音……」
「對於你，我就是黑夜……」
「對於黑夜，
我就是那最遠的星辰……」
「對於你們──
我就是插入其中的天堂！」
「拯救，拯救世界
變壞的聲音……」
「你看它，紅了，吹破了！」
「你看他，笑了，笑出了血！」
「你看你們──
一些是矛，一些是盾……」
「拯救，拯救世界變壞的聲音！」
1989.7
偽裝的祝福
不幸的是那勸導石頭的手，擊碎了
向上攀登的石頭的手！
我用它端出了這碗乾枯的石頭
那是我
用它從滾燙的石頭裡取出的石頭
不幸的是那傾注到玫瑰心中的石頭
腫大的玫瑰
從腫大的玫瑰裡起立
呼喊著她們全部內出血的姐妹
呼喊著，為她們共同的命運而奔赴
不幸的是太陽，整治著這個世紀的風
不幸的是那些窮人的牙齒，對峙著
在生殖匯集的力量中挺進！
不幸的是那從子宮內部衝出的子宮
尖叫著，控訴著那急劇膨脹的
瘋了的石頭！不幸的是
那個聲音，被另一個聲音撐破
警告著，衝向那天空眩目的星座
不幸的是那星座
用一碗乾枯的石頭祝福
不幸的是你們，肩並肩，被引領
穿過黑夜
帶著統一的表情，屈服，鞋子裡的沙
奔赴那一針見血的門
不幸的是，那用金屬呼吸的門
災難之星已把它打開
1990.3
哭泣
如果我可以在一所孤零零的房子裡哭泣
如果我可以哭泣！如果我的心
可以向著你的方向倒掛，在這個
用舊了的世界裡，啊哭泣
如果我可以望見，那古老心靈的烈火
在一個短暫睡眠的夢中盤伏
盤伏在我的心底，啊，哭泣
酒啊，請打開我的心靈讓我哭泣！
讓我高舉起悲痛的火把放聲大哭！
帶著那分裂的精神的額頭，啊，哭泣
如果，我可以躲進我熱愛的東西
如果我可以破碎一萬遍，啊，哭泣
含著隱痛，在一所孤零零的房子裡，啊哭泣
如果我還能夠，讓悔恨之杯
斟滿咒語。啊，哭泣
瞧著那心痛的祖國從我們中間遠離
啊，君主，我的嚮導，我靈魂的空氣！
酒啊，借我的身體繁殖的破碎之心
收起吧，幻術。再見吧，憂鬱！
我四肢冰涼，沒有絲毫記憶
1989.7
在一棵橙子樹的下面
放我走吧，趕在秋天到來之前，放我
走吧，當我那害病的玻璃之夏
已經搗碎──
在一萬個夏天的心臟裡
發出了刺耳的尖叫！
放我走吧
當果實就要腐爛
而緊緊相抱的橙子樹林
就要在她們深沉的肉體裡睡眠
我說，放我走吧
當秋天開始咳嗽，在一棵
滴水的橙子樹的下面
呵，在一棵遙遠的橙子樹的下面
我是有著如此多地悲傷的孩子
在那暖洋洋的
神的舞蹈中，我
曾是那麼幸福地顫抖著雙肩
呵，在一棵流淚的橙子樹的下面
秋天，放開了
它那嗤嗤作響的毒蛇之籠──
牠們，牠們在攀援中繁衍、纏繞著
我那美麗的橙子樹冠
就在，就在那個
可怕的玻璃的夏天
當我那醉醺醺的橙子樹
在無意中吞下了毒藥開始咳嗽
啊，我的惡夢﹗
彷彿又聽見那秋天
吐著嘩啦啦的病葉──顫抖
在那崩潰的森林的裡邊！
放我，放我走吧，如果琴弦
也會疼……我
就是那琴弦
繃斷
在一棵絕望的橙子樹的上面！
1990.3
致秋天
垮就垮吧，秋天
沒有誰可以阻擋我
我的鐮刀
懸在心頭
沒有誰可以使它不生鏽
它明晃晃
有著更冷的意志
它帶著我
渡過水銀的河
渡過水銀的河
它帶著我
在發高燒的樹林裡徘徊
佝僂的正義像魚刺
我卡在魚刺上
舉著我的鐮刀倒退
我和整個秋天一起倒退
我望見了醉醺醺的魚
總是醉醺醺的
我望見了秋天的軍隊和風
在塔尖上
我望見啊，再望見……
雲是那更高的眺望者
不死。不死就是廣泛的沉默
就是改造、洗頭、高音喇叭
就是……
就是啊就是……
對於秋天，我只有憤怒、石頭和鐵
對於你，我只有紙和失眠
1990.3
對於安寧的祈求
風啊，你日夜奔走！你掀動我的衣袖！
請帶走那眩目的林中的豹子
成群的豹子奔竄
在我的心中，集合著
穿梭的納粹，可怕的金色之火！
風啊，翻捲著，累垮了秋天的風啊
請轉過你的身去，退卻，離開吧！
夏天最後幾個憔悴的日子
別再打擾我了，正當烈日向著往後的方向
偏離。我說，算了吧，這沒有關係
凡是你給我的，你都要取走。在憂鬱的
光輝裡，這剩下的一切是多麼瑣細
你看，死亡把一切都堆在一起
帶著秘密的頭，突然失常的馬
熱病、黃金、細細的尖叫的玫瑰，這些
失敗的形象塞滿了夏日的軀體
唉，你為什麼要哭泣？為我，像從前
是的，那是六年前的你
溫柔、害羞，卻像火一樣
從驚慌的衣裙裡彎下身，望著
那昏厥的心兒，灑下了最初的淚滴
我們會不會就這樣閒聊著，數著
命裡的一大堆東西。唉，傻孩子！
我們為什麼只選了一件
而讓其它的，也都蒙受了這場悲劇
哦，讓我再問問你
會不會更甜蜜些？當我們想起
夏天（唉，我是太幸福了，甚至
來不及回憶……）在這最後幾個
憔悴的日子裡。當我再對你說
那會兒，唉，我是多麼愛你
1989.8
輓歌
而我，在我的內心一側擰著耳朵
我的耳朵，只認識那不幸的耳朵
我的頭只認識鹽
在溶解鹽粒的軀殼裡佝僂
我的手只認識玫瑰
當驟然破裂的玫瑰爆發
從她們深深的子宮裡湧出
帶著她們的心和牙齒
湧出，嘔吐的石頭，鋸斷的樓房的腿
湧出……全部的頭髮，虛脫的花
和纏在一起嘶鳴的烈馬
湧出愛情、皮鞭、家園裡倒扣的碗
當狂舞的皮鞭突然圍住
那咯著鮮血的佝僂的醫院
當狂舞的皮鞭突然抽斷
而落後於車軸的輪子從後面緊追
緊追著我的烈馬
我的烈馬也只認識
那時鐘內部肥胖的烏鴉
當嘔吐的烏鴉休克
在那揪心裂肺的叢林裡倒掛﹗
而我喂養的烏鴉都沒有翅膀
我鞭打的馬匹也沒有
口腔﹗沒有﹗
心也沒有交談者可以醫治我的舌頭﹗
當大規模自殺的風
刮過那黑壓壓夢遊的人群
我的舌頭，也只認識
那懸掛在空中的肥胖的舌頭
我的血只認識火﹗
當突然間失控的火，翻滾著
在身體內壁上，到處塗抹﹗
我的恨，也無法叫我唱完這支歌
當脫落的馬頭
繼續脫落﹗我的血，也只認識
那迎面劈開的信仰之火﹗
我的眼睛，只認識那飛奔的大地
駕著燒焦的無頭之馬
驅趕著那撲向自已的肥胖的烏鴉
驅趕著，當劇烈的食鹽
在砍下的馬頭裡把自已弄瞎﹗
太陽也弄瞎了自已的眼睛
當我手中的玫瑰驟然暈倒
在內心一側
在生命的高處，在生命的高處
這悲哀的傾述也只認識虛無
以及，那佝僂的我，蜷縮的我
耷拉著腦袋
為世紀唱輓歌
1990.3
返回专栏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
点击举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