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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新 |“大地的转变者”:诗歌的清泉里尔克

(年轻时的里尔克)


编者按:里尔克是“中世纪以来操德语的民族拥有的伟大的诗人”,他的诗放射着穿透时空的日益高远的光辉。在本文中诗人王家新从自己的角度谈谈里尔克那光辉般的影响力。


王家新 |“大地的转变者”:诗歌的清泉里尔克

虽然在70年代初期《译文》就刊有冯译里尔克诗,但似乎并没有影响到当时北京的那批青年诗人,那时让他们激动的是戴望舒译的洛尔加。80年代是一个富有精神诉求和冲动的年代,里尔克开始成为最受中国诗人和读者注重的诗人之一。我自己是在1981年上大四时第一次在《外国现代派作品选》中读到冯译《秋日》、《豹》等十首诗和《布里格随笔》片断的,我有了一种血液被搅动的激动。很快我又读冯译里尔克《给青年诗人的第一封信》,而它对我的深刻影响,借用《布里格随笔》中的一句话,“它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


作为一个刚刚走上文学之路的年轻诗人,里尔克关于“诗是经验”的诗观,也促成了我和其他年轻诗人由青春的抒情转向对经验的挖掘,使我们把创作开始建立在一个更为坚实的根基上。还有里尔克在《现代抒情诗》里的这句话“只有当个人穿过所有教育习俗并超越一切肤浅的感受,深入到他的最内部的音色当中时,他才能与艺术建立一种亲密的内在关系:成为艺术家。”也成了我在那时的“座右铭”。

(里尔克在瑞士的故居)


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里尔克等诗人的阐释,也给了我和其他中国诗人以很大的启示。在《荷尔德林诗的阐释》中,海氏引用了荷尔德林关于语言是“危险的财富”的诗句,语言的财富之所以“危险”,正在于“人借语言见证其本质”。在著名的《诗人何为》中,海氏把“诗人何为”作为一个重要命题提了出来,并视里尔克的《献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诗》为对这一命题的一个回应:“走向这首诗歌的漫长道路本身乃是诗意地追问的道路。里尔克在途中渐渐清晰地体会到时代的贫困。时代之所以贫困不仅是因为上帝之死,而是因为,终有一死的人甚至连他们本身的终有一死也不能认识和承受了。终有一死的人还没有居有他们的本质。死亡遁入谜团之中。痛苦的秘密被掩藏起来了。人们还没有学会爱情。但终有一死的人存在着。只要语言在,他们就存在。歌声依然栖留在他们的贫困的大地之上。歌者的词语中依然持有神圣的踪迹。”

(海德格尔,存在主义大师,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海德格尔存在论意义的诗学之思,深刻影响着西方诗学的发展)


这些,都深深介入到我们的写作和精神活动中。1997年秋,我到德国斯图加特郊外一个古堡做半年的访问作家,在我随身带的书中,就有新出版的一大本绿原译的《里尔克诗选》。古堡位于远离尘嚣的山坡上,正是一个用来读书、沉思的所在。那时我在个人家庭生活发生变故后,又面临着一个极其艰难的人生的关口。一种难以言说的精神沉痛,使我对里尔克这样的诗人再次有了深切的需要。在这种情形下,我似乎也比任何时候都更能进入到里尔克的精神世界中。从古堡那里远眺山下苍茫的山川和隐约的城镇,我每每会想起《献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中的这样一首诗:

   

苦难没有认清,

爱也没有学成,

远远在死乡的事物

没有揭开了面幕。

 惟有大地上的歌声

在颂扬,在庆祝。

(贝克尔1906年所作的里尔克画像)


一方面是深切的悲哀和无望,另一方面却又是不可遏止的从大地上升起的赞颂。是哀歌,又是赞歌;是对人世苦难的揭示,更是对天意的领受。这样的诗,不仅让我受到感动,更让我意识到什么才是伟大的艺术。而这对我至关重要。它帮助我在人生的长夜中朝向一次艰难的超越,也使我再次领悟到一个诗人的“天职”。诗人的天职就是承受,就是深入苦难的命运而达到爱的回归,达到一种更高的肯定和赞颂。因此我在那个秋冬写的长诗《回答》,就以里尔克的“苦难尚未认识”作为题词。它不仅是一首不可能的挽歌,正如许多人看到的,也是一首不可能的赞歌。在这首长诗的结尾部分,我还引用了《杜伊诺哀歌》第十首中的开头两句“愿有朝一日我在严酷审察的终结处,欢呼着颂扬着首肯的天使们”。里尔克的再次出现,就这样有力地校正并规定了一首诗的方向。


而在今天,这一切似乎都成为遥远的往事。一个物欲时代的力量日复一日地削弱着人们对诗歌、对精神事物的感受力。里尔克正在离我们远去,或者说显得不合时宜。人们甚至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口吻来谈论他了。在这方面,诗人北岛2004年发在《收获》上的一篇长文颇引人注意。在该文中,这位我素来尊敬的诗人一上来就说里尔克的诗“在我看来多是平庸之作,甚至连他后期的两首长诗《杜伊诺哀歌》和《献给奥尔甫斯的十四行》也被西方世界捧得太高了”。《杜伊诺哀歌》“由于包罗万象而显得空洞浮华”。他甚至还得出这样的结论:“他没有脱离基督教的话语体系,这从根本上影响了他在写作中的突破”。

(《杜伊诺哀歌》富含了对怀疑、孤独与深刻的焦虑的想象,据此,画家贾蔼力创作了这幅同名作品)


对里尔克人们当然可以有自己的看法,在今天,我们也需要从某种盲目崇拜中摆脱出来,但上述这种轻率的口吻、不负责任的评说却是我怎么也不能接受的。在我看来,这甚至是对诗歌的尊严和精神的尊严的贬低。从里尔克一生的大量诗作中去找几首“平庸之作”并不是一件难事,这无损于里尔克的光辉,难就难在更深地进入他的世界,并由此意识到我们自身的贫乏。尼采就曾这样说过“如果我们不能胜任善,善就令我们讨厌”。的确如此。


当然,我在这里无意就上述问题展开辨析。里尔克那些丰碑般的诗篇就摆在那里,并且至今仍在对我们构成挑战。只要面对这位诗人(当然,最好是面对原著和那些优秀可靠的译文),我们就知道什么叫平庸什么叫不平庸,在我看来,里尔克恰恰是一个为现代诗歌提供伟大尺度的诗人。他不可能为人人所理解所喜欢,相反,他是一位对他的读者有所挑选和巨大要求的诗人。但无论怎样,他值得我们以一生来阅读。他全部的写作,也包含了极大的精神的丰饶性。那种对一个艺术家孤独命运的承担,那种进入现实而又不断摆脱其“常规习俗”的努力,那种以毕生心血来锻造一个与生活本身“古老的敌意”相抗衡的精神世界的使命,那种进入到一种声音中言说的勇气和天赋,仍会对今天和后来的诗人产生激励。与其说里尔克在其《杜伊诺哀歌》中“扮演的是先知”(北岛语),不如说他没有愧对“诗人”之名。他最终使奥尔甫斯在一个衰败的现代社会得以复生。

(国内出版的《杜伊诺哀歌》)


 正因为对这样一位诗人所怀有的感激和敬仰,2012年9月我去斯洛文尼亚参加国际文学节回来的路上,我专门在意大利的里雅斯特停留了几个小时,并独自去造访了那个挺立于悬岩之上、迎向远风和大海的杜依诺城堡:

 

访杜依诺城堡

 

似乎当年诗人发出的呼喊

仍悬在这半山腰上

没有回应

 

没有骤起的狂风

天使也不会突然

向我们袭来

 

游客们在古堡里上上下下

无人能够进入那样的存在

 

诗,是一种气候

是一阵风暴

来把我们摇撼

为了它那

灾难般的果实

 

而现在

我们只是在享受

它那风光宜人的九月!

 

我自己比较看重这首诗,因为它再次给我带来了“风暴前的一刻”,虽然在这首诗中更多的是反讽。的确,一般人的审美只能到“风光宜人”这一步。但是真正的诗歌,我想,是另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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