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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探张枣诗歌先锋性对当代先锋诗歌的启示意义 ——首届张枣诗歌学术交流会上的发言



之平简介

李之平:1969年生于山西,女。9岁随家人迁居新疆伊犁。诗人,作家,文化批评家和翻译者。获得2015年度“第一朗读者”年度最佳诗人。著有文化论著《色空书》(与蔡俊合著),诗集《敲着楼下的铁皮屋子》。主编《新世纪先锋诗人33家》等诗歌图书和公众号。《明天》诗歌年刊的编委。现居广东。


试探枣诗歌先锋性对当代先锋诗歌的启示意义

——首届张枣诗歌学术交流会上的发言


李之平


 张枣离世八年,随着时光流逝,他的重要性愈发凸显。可以说,他已成为中国现代诗歌的一个重要符号。伴随他的“梅花”①意象的流传和扩张,他的影响力越来越深刻。他诗歌的先锋性,即便在二三十年后的今天看来仍不失其独特的锋芒与决绝之姿。从诗人们仍旧会经常谈到他的名诗《镜中》那句“梅花”诗句,其高贵的气质令诗人们既钦佩,又迷茫——是什么造就了这样的神来之语?甚至永不可复制与模仿。这大概是真正的先锋性的绝佳体现,是才能与创造力鼎盛时的完美呈现。


我们一直在谈论诗歌的先锋性,对于诗歌先锋这个词迄今未能在诗歌界“立法”,因为当代中国诗歌因为流派问题,将先锋概念片面化,曲解化严重。至今还是有很多人认为后现代就是先锋。其他一概不算。可是我读到太多学者,诗人和作家对先锋写作的理解似乎不是那么回事。艾略特明确表示过,说要从传统中实现先锋。个性(先锋)需要在历史的整体的格局中体现:“诗人,任何艺术的艺术家,谁也不能单独的具有他完全的意义。他的重要性以及我们对他的鉴赏就是鉴赏对他和已往诗人以及艺术家的关系……加入新花样以后要继续保持完整,整个的秩序就必须改变一下,即使改变得很小;因此每件艺术作品对于整体的关系、比例和价值就重新调整了;这就是新与旧的适应。” ②谢有顺曾这样谈论陈先发的诗歌:“(他的)诗风繁复、多义,心向传统时,终古虽远,读之如在眼前,而更多的时候,他则以先锋意识来锻造语言和提纯精神,新意昭然。这种新旧杂糅、古今并置、温和中透着锐利、怅惘中渴望超越的诗艺”。③诗人臧棣在一次访谈中如是说:“某种意义上,我可以说是一个先锋诗人。因为我对新的表达方式,新的语言的可能性,甚至古典和现代之间的新的连续性,都很好奇,也愿意进行积极的探索。但另一方面,诗的先锋性,诗人的先锋派身份,往往也受制于不同的文学场,它们的含义也会有很大的差别……从切身的生命感受而言,我觉得,作为一个当代诗人,我们还是要立足从现代出发。从根本上讲,传统更近乎于个人和写作之间的一种秘密。今天我们称之为先锋的东西,或者今天我们称之为现代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终将会是传统的。” ④臧棣理解的先锋诗歌更应该从传统基础上的现代,既是对传统的变革又是对传统的依赖,不可能割裂。此类言论,放在张枣诗歌的先锋问题上更为暗合。‘传统在张枣那里成为创新的文本的基质,他的诗以现代的手法演绎对传统的依恋。’” ⑤这方面最典型的莫过于张枣诗歌名篇《镜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这是张枣名作《镜中》重要的一句诗。多少年来一直为人津津乐道。甚至有人始终认为梅花意象的不通,突兀,难理解。想起后悔的事跟梅花有啥关系呢?恰恰因为兴——后悔的事和比——梅花落下,比与兴两者之间对接产生了意外和落差,在逻辑关系上做出九级跳,省略了主体的回应,更省略了时间和空间上的落点标注,直接用“梅花”意象回答前句后悔的事,也进入哲学本质形态,作出决绝的回应——后悔,意味着永逝。梅花落下恰恰在表达消亡与覆灭之姿。


因为接下来,诗歌里表现的都是“她”的动作和位移,“她”的一系列逝去的“美丽”。终而,作为皇帝恩宠女人身份揭示后,又将诗歌落脉络归放在“镜子”中,那镜子永伴她,又出现开头的两句。到此,一个深宫孤独女人的全部写照淋漓尽显,落寞,孤清,没有未来,后悔的事也即是人生终极点了,梅花,这个带着短暂命运的悲情色彩的词语或意象,承担了诗歌最重要的分量,也联通了文化上的古今与诗意上的距离。这距离是时空带来的也是逻辑与想象力的超越。看似突兀怪诞,但作为诗歌,无理即合理。梅花,可以说完全的陌生化,其带来的张力是诗歌阅读与审美趣味的兴奋和满足。


好的诗歌莫非如此,你尽管去想象,去写,只要在名(词)与物(象)上做出逻辑的真实与恰适,能指与所指是合范的却是张力四射的。青年学者张定浩对此有明确的论述:“倘若要抵御这种经验竞赛中的反智与急躁,那么,先回到名物的世界,恐怕不失为一副温和的镇定剂。从大的方面说,它意味着过往的文明,从小的方面说,它意味着某种必要的限制,这两者对于文学,其实都是不可或缺的。” ⑥意思是说,越具体确切,越能产生差异和独特。才能打开空间和格局,让诗歌进入永恒时空或星际,接受漂浮物的捶打和检验。尽管诗歌表达出来的与心理真实有巨大差距,但表达或隐喻一旦形成,触动了真实的内核(也可以理解为偶然的碰撞),与心灵与宇宙的真实距离就可能缩小和消除。


法国后现代哲学家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的话:“诗歌结构与心理结构的译码永远也缩小不了它们之间的距离,然而它们彼此间却极为接近,就像尽可能地接近了那个奠定了它的可能性一般;因为作品与疯狂之间的那种意义连续性,只可能建立在使断裂之绝对得以显现的那个同一之谜上。这并不是某种抽象的形态,而是我们的文化得在那里探寻的某种历史关系。”⑦


我们来温习张枣这首诗歌《镜中》。


镜中

张枣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前面说了,张枣是先锋的,更是古典的。是扎住古典修辞和话语系统进行语言的突破与更生。我们对照中外诗歌,他这种写作或这样的用意用词并非偶然。

且看李商隐的诗歌《夜雨寄北》中: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诗歌第一句兴和比并没有直接的回应,问归期何时,却说巴山夜雨涨满秋池。也可以理解为对前句的回答,但这跳跃着实需要眼神,心神跟着跳动,是抽空叙述主体及物上省略与置换。第二部分何当这句与却话这句同理,不顺路延展话语势能,而是直接架空语势,仍旧是讲言说落点放在“巴山夜雨”上 。相对于张枣的《镜中》,是否异曲同工?


对照张枣名诗《何人斯》有着类似的结构与修辞——谁使眼睛昏花/一片雪花转成两片雪花/鲜鱼开了膛,血腥淋漓;你进门/为何不来问寒问暖/冷冰冰地溜动,门外的山丘缄默/这是我钟情的第十个月/我的光阴嫁给了一个影子——可以注意到雪花之后鲜鱼的出现,之后又突然冒出“你进门”……最后又在正常铺展延棉时,来了句“我的光阴嫁给了一个影子”。跳跃如此迅疾,节奏快速反转,大概是真正的先锋写作了。

同理类推,我们不妨读下美国诗人詹姆斯。赖特(James Wright1927-1980)的诗


在威廉·达菲农场的吊床上

詹姆斯·赖特


我看见头上青铜色的蝴蝶

在黑色的树干上安眠

像一片叶子在绿荫中拂动

空房后是深谷

牛铃,一声声

传进下午的深渊

我的右边

在两株松树间,阳光明媚的土地上

去年的马粪

熊熊燃烧,变成了金色的石块

我向后仰卧,暮色降临

一只幼鹰飘过,寻觅归巢

我浪费了我的一生


——诗歌里讲的是他在一位朋友农场吊床上看到的景象,然后联系到自己的一生。可以说这首诗是从钢琴音键第一音步一下跳跃到最高音步。就像李安的电影。可以想象下《断臂山》的农场,《卧虎藏龙》的竹林溪涧。一个浑然天成的自然景象。 空间上,上,右,后都有了。一个近乎全维的立体机位图。一个如此丰饶立体完整的世界,就像一个人的一生。那些具体的景象就是天地自然的本身。而且时间也在移动,去年到现在。就像一个人已经走完了一生了。那么,联系到我,我好像没有生活过?虚无的真实。详细逼真地交代了繁盛美好的生活,最后那一句:我浪费了我的一生。诗歌中除了最后一句,之前都是正常的,多维度凝视与观察之后,在最后一句,“我浪费了我的一生”,节奏的大跳跃也是一种飞跃性的概括。最后,那一句凌空起来的句子恰恰是核心,让此诗进入哲学的层面,进入永恒的维度。


所以,我们说张枣是现代诗人的先锋者,更是古典诗人的传承者。我们发现张枣很多诗歌题材或写作背景取自古典时代,比如这些诗歌《何人斯》《十月之水》《楚王梦雨》等,但表达的是现代人现代性的迷惑与忧思,幻象与游移。他不是将不安之思放大或定格,而是迅速起势挪转语言结构,跳入下一环更生的情境和观念里,冲淡某种不悦信息。所以他的诗歌看不到总体的普遍的情绪,而是游戏一般,在自在的开合里转动。呈现人生无定,生命虚淡空明的整体氛境。当然更多的诗歌写现代的人类生存境况,却感到在写古典,因为他从不拘泥于经验叙事,每往前一步都是落空,都是虚无。他的表达绝非庸常的来自生活和经验的叙述与展示,而是出离合反证,在生命哲学高度映衬生活,抵达诗性的必然。这种创意和创造不正是先锋性的体现吗?看他的诗歌《世界》:


这个世界里还呈现另一个世界

一个跟这个世界一模一样的

世界——不不,不是另一个而是

同一个。是一个同时也是两个

世界。


——这种自我与世界或者自我与自我的争辩在他诗歌里持续下来。下一首亦如是:


夜已深,我坐在封闭的机场,

往你没有的杯中

倾倒烈酒。

没有的燕子的脸。

正因为你戴着别人的

戒指,

我们才得以如此亲近。


——人与人之间没有形式的道德的压迫,才可能抵达相对的自由和自在。


正如臧棣在《延河》访谈中说的,我们都将是古典的传统诗人。关键是在这过程中,你贡献出多少有效的,开创性的资源,那便是文本和语言的拓展。让先锋的品质之光照亮在精确表达中的词语,物象上,更照亮在举起这光照的心灵,那洞穿与跨越平面空间的飞跃。这大概是张枣诗歌先锋性给当代诗歌的启示。也可以说,我们对于先锋与传统的概念认识,应该有个基本的平衡,通过一系列的先锋思想问题的交锋,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那便是根植于文化与诗歌的传统基础上,写作不断进行开拓与尽可能的革新,保持基本的生命活力去创造,砥砺与掘进,努力进入生命深层去觅见生命之火,那是心灵与生命本原所在,也是宇宙与天道的真相。如诗人冯晏女士所说创新性与观念创意。她在3月24号,在北大诗歌研究院举办的当代诗歌先锋性论坛暨《新世纪先锋诗人三十三家》(李之平主编,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上的发言,这么说:“先锋诗歌的创新性与非先锋诗歌在词语使用上不仅仅是类型方面的区分。诗人对生命现象的深入探索在词语中所留住的感知或许就是先锋诗歌的部分元素……结构,意象和语感上的独创比非先锋诗歌更加体现激情的隐蔽,对生命深层状态的深刻追问是先锋精神的坐标系。所以先锋精神也是一种通过观念去发现真理的艺术追求”。⑧


我想,张枣诗歌的先锋性也好,他的精神纯粹度完整性也罢,如文学博士赵飞所言:“张枣是一个精微的大师,更为隐藏和节制,在主体与实体的融洽性方面更接近实在的素朴性”。他在文学上,精神文化上的启示还要更多更大,我从一个层面剖析我说理解的问题,在诗歌传统与现代性矛盾交织中,必定有一条恰适的自在的路径,为有识之士所掌握并将其推动,发扬。




①指张枣诗歌《镜中》“梅花它就落了下来”那句。

②艾略特文论《传统与个人才能》https://www.douban.com/group/topic/3181584/

③ 谢有顺写给陈先发在华语文学传媒大奖·二〇一六年度诗人授奖词中的话。

④王琪访谈臧棣《觉醒于诗的秘密,依然是可能的》《延河》2015.8

⑤《山东青年政治学院学报》2013年第3期之《张枣诗歌的古典意蕴》作者王沛然。

⑥张定浩:张定浩:《文学与名物》(文学与名物张定浩(原刊《小说评论》2017年第6期)

⑦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e)《书写与差异》P306。

⑧《中国文化报》4月19日,《先锋诗歌,在言语探险中追问生命》(作者:冯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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