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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诗人,巴蜀五君子之一张枣枯坐的时候,我想,那好吧

8

3/2010

诗人张枣逝世。

张枣,湖南长沙人。著名诗人,学者和诗歌翻译家。文学激情燃烧的20世纪80年代初,少年张枣顶着诗歌的风暴入川,二十诗章惊海内,以《镜中》、《何人斯》等作品一举成名,成为著名的“巴蜀五君子”之一。诗人柏桦说,他20出头写出的《灯芯绒幸福的舞蹈》,就足以让他的同行胆寒。他精确而感性的诗艺,融合和发明中西诗意的妙手,一直风靡无数诗歌爱好者。2010年3月8日因肺癌逝世。

1980年,张枣在四川外国语学院

张枣,1962-2010,湖南长沙人,诗人。湖南师范大学英语系本科毕业,考入四川外语学院念硕士。1986年出国,常年旅居德国,曾获得德国图宾根大学文哲博士,后在图宾根大学任教,归国后曾任教于河南大学文学院、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出版诗集有《春秋来信》等。2010年3月8日凌晨4时39分因肺癌在德国图宾根大学医院去世,享年48岁。

/ 枯 坐 /

张枣

住在德国,生活是枯燥的,尤其到了冬末,静雪覆路,室内映着虚白的光,人会萌生“红泥小火炉……可饮一杯否?”的怀想。但就是没有对饮的那个人。当然,也会有几个洋人好同事来往,但大都是智商型的专家,单向度的深刻者,酒兴酣时,竟会开始析事辩理,层层地在一个隐密的象牙塔里攀沿,到了一个点,就可能争辩起来,很是理性,也颇有和而不同的礼貌和坚持。欧洲是有好的争辩文化的,词语不会凌空转向,变成伤人的暗器,也不会损耗私谊,可是,也不见得会增添多少哥们的意气。于是,告别的时候,全无夜饮的散淡和惬意,浑身倒满是徒劳的兴奋,满是失眠的前兆,你会觉得只是加了一个夜班,内心不由得泛起一阵消化不了的虚无感。

是的,在这个时代,连失眠都是枯燥的,因为没有令人心跳的愿景。为了防堵失眠,你就只好“补饮”。补饮过的人,都知道那是咋回事:跟人喝了一夜的酒,觉得没过瘾,觉得喝得不对头。于是,趁着夜深人静,再独自开饮。这时,内心一定很空惘,身子枯坐在一个角落,只愿早点浸染上睡意,了却这一天。一杯杯过去,有时竟怎么也醉不了,越喝越醒,直到晨曦苍白地把尘世的窗户一个个交还回来。凭窗望去,街坊上有了动静,德国日常生活的刻板和精准醒了:小男孩背着书包走过,一个职员模样的中年人走过,脸上还有被闹钟撕醒的麻木,你知道他们是去街尾赶公车,而公车的时刻表精准到分钟,完全可信赖,也足以惩罚散漫者的。所以,不用时钟,你看见谁走过,看熟了,也就知道现在是几点几分了。他们的腿甚至像秒钟般移动……一切都那么有序,一眼就望到了来世,没有意外和惊喜,真是没意思呀。

1988年2月,张枣在成都(摄影:肖全)

这时,我会想:要是国外有个黄珂就好了……

而国外是不可能有一个黄珂的,黄珂的气场是汉族的。说他聚的是一个沙龙,恐怕还是不太恰切,因为沙龙这个词味儿嫌洋气,让人想起香槟酒的彬彬有礼,小圈子的自我精英感和体面的封闭。这些东西黄珂是不以为然的,他脸上和悦的散淡盛不下这些东西。他聚的其实是他自己内在的一个本性:和悦的散淡,他让它外化成了望京新城606,而这个空间,又幻化成京城大得无聊的黄昏里的一片小小的快活的解放区。来的人多且杂,有真英雄,也有假美女,有尤物和大腕,也有戾气的脸和不懂天高地厚的混混。啥都有,却都想亲近黄珂,真是令人称奇。而他真是和悦,真能容人,从未见他对谁动过气,也未听他主动臧否过人物。但他又不是阮籍的那种强忍的机警,掩饰的老到,而是真散淡,自自然然地应对同样莫测紊乱的时日。哪怕是最戾气的钱,他也是散淡地赚着,让人觉得有一种钱,就叫散淡。既然这样,官方何不发篇社论封他个“和谐社会”的典型呢?——我常常对他戏言道,他乐哈哈地拍着肚皮说:封就封嘛。

1988年2月,张枣在成都(摄影:肖全 )

三年前回国,是赵野第一次带我去黄珂家的,去了那次就上了瘾,从此隔三岔五地去,与黄珂耍成了要好得不得了的朋友。日子长了,就觉得别的地方都不好玩。我去他那,一是因为好吃,二是想和他闲聊。有时也觉得二者是一回事。我喜欢人少时去,这样他会亲手炒一两道菜,而且好说话。他总是叫我五点左右来,一起去逛逛菜市,问我想吃点啥子。而饭前逛市,啥子都想吃,所以最好吃的东西,其实是饥饿——这是他的名言。确实,我这时也啥子都想吃,而不知为何,几乎每次却都脱口说想吃猪肝。他每次的炒法都不一样,比如用鲜菇片炒,饰以点点的清辣的红尖椒,但适之以糖,些许的日本生抽和黄酒,免去姜末和蒜片的俗套,也免芡,炝于急火,端出就是一盘洒脱的经典。由此管窥,真的,他许多的菜式都有笑傲江湖的味道,实乃高人之作也。

有一夜醉了,无力回家,便借宿在黄珂家的客房里。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被一层沁骨的寂静惊醒,这寂静有点虚拟,又有点陌生,使人起了身在何方之思,我知道再难入眠了,一定得补饮点什么。我迷茫地下了床,绕过书房,走过甬道,只见一盏微光还逗留在客厅里,人都走了,四下都是杯盘狼藉,空气里呆痴着一股酒腥味,空椅子七零八落围靠在长长的餐桌边,都像是摆出了一副怅然若失的闭嘴的样子。我走进客厅,正朝那间棋牌小侧室蹑行,想去冰柜取点啤酒,忽然觉得身后的空寂里有点异样。我回过头,看见客厅右角的沙发上坐了一个人。是的,黄珂坐在那里,枯坐着。枯坐是难以描绘的,既不是焦虑的坐,又不是松弛的坐,既若有所思,又意绪飘渺;它有点走神,了无意愿,也没有俗人坐禅时那种虚中有实的企图。反正就是枯坐,坐而不自知,坐着无端端的严肃,表情纯粹,仿佛是有意无意地要向虚无讨个说法似的。它是人类最有意思的一种坐。这个我是懂得的。即使在热闹的餐桌,在他的首席上,黄珂也偶尔会滑进这种枯坐。这个旁人是没留心到的。

他看我拎着酒走近,说:睡不着呀?

我说,呵,你也喝点不?

他说,喝嘛。

张枣写于1984年秋的名诗《镜中》,原始手稿

两人三言两语地喝了起来,又惺惺相惜地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我忽然觉得有一种dejavu的感觉,一种幻显的记忆,就是那种似曾有过的感觉:你正做某事或经历某个场景,忽然觉得你过去也做过同样的事或经历过同样的情景,你是在重复,却又想不起具体的比照。我这时就正是这种幻显,觉得这夜深人静,这对饮,我们仿佛在过去有过,此刻我们只是在临摹我们自己,在临摹逝去了的自己的某个夜晚。那从前的对饮者,也就是这样举落着我们的手和杯,我们还那么年轻,意气风发,八十年代的理想的南风抚面。

一刹那,幻象落实:不,这不是幻显。我竟认定我们不只是这三年才认识而一见如故的。这“一见如故”不是空话,还真有点名堂。我们过去确实见过,短暂地交往过,在1985年左右,后来我们竟相忘于江湖了!我想起一个叫吴世平的重庆旧友来,那时的文化圈里他是最能串人的,他把大家都组织起来,搞了个“重庆青年文学艺术协会”,后来功就名成有头有脸的重庆籍文化人艺术家,都跟它有染呢。柏桦也带我这个外地人入了这个会。

我问黄坷:你是不是也在里头?

他说:咋个没呀,也在里头耍嘛。

像是为了印证,我追问:成立那天你去了没?

他说:咋个没去呀,记得有个仔对着会场敬了个军礼呢。

我心里一动,是呀,我也是很记得那一幕的,协会成立是在1985年10月的一天,是个雨天,在上清寺附近的一个机关里,来了一堆另类模样的人,热热闹闹的,大谈文艺的自由与策略。这时,吴世平领着一个军人进来,年轻帅气,制服整洁,脸上泛着毕业生的青涩,浑身却有一股正面人物的贵气,有点像洪长青,反正跟四周这些阴郁的牛鬼蛇神是很有反差的。吴世平介绍道:他叫潘家柱,解放军某外语学院研究生刚毕业,志愿加入我们协会,正在研究和引进海明威。大伙儿鼓起掌来,年轻的我也在鼓掌,仿佛看到年轻的黄珂也在鼓掌,他那时是长长的西披士头发,浓眉大眼的,俊气逼人。而再看潘家柱,他语无伦次地说了一段话,挺高调的,忘了他具体说了什么。只记得他说完,挺身立正,给大家敬了个脆响的军礼,还是那种注目环顾式的。二十多年了,甚至在孤悬海外的日子里,我会偶尔想着这个场景的。不知为何,觉得它美。

1988年2月,张枣在成都(摄影:肖全)

也不知为何,黄珂其他都忘了,却也没忘记那个军礼。他甚至也跟我一样,忘了我们曾经见过面,喝过酒,一起跟共同的朋友玩过一段光阴。而此刻,浮生里一小星点的通幽,唤起了一片悠远。他说:来嘛,喝杯高山酒嘛——我倒也听明白了,连声说:来来,喝杯流水酒。喝完,他就去睡了。

而我还不想睡,便独饮着。忽然想起自己几年没写诗了,写不出,每次都被一种逼窄堵着,高兴不起来。而写诗是需要高兴的,一种枯坐似的高兴。好像R·弗洛斯特也有同感:从高兴开始,到智慧里结尾。或者可以说,从枯坐开始,到悠远里结尾。想着这些,觉得这暗夜,这人世,都悠远起来,觉得自己突然想写一首悠远的诗,讲一个鲁迅似的“幽静美丽有趣”的“好的故事”。我想写两个陌生人,一男一女,揣着偷税漏税的钱,隐名埋姓地逃到海南岛去了。他们俩特搞得来,待在一起很贴心,很会意,很好玩。比这个时代好玩多了,悠远多了。我写了几句,又被逼窄堵住,写不进去。忽然又想起黄珂来,知道他是懂得悠远的,因为他内心其实很悠远。似乎他在鼓掌。于是,我精神一振,写完了这首诗。这诗以前忘了给他看了,今天拿出来,或许他会喜欢的。

枯坐枯坐的时候,我想,那好吧,就让我和我

像一对陌生人那样搬到海南岛去住吧,去住到一个新奇的节奏里——那男的是体育老师,那女的很聪明,会炒股;就让我住到他们一起去买锅碗瓢盆时胯骨叮当响的那个节奏里。在路边摊,那女的第一次举起一个椰子,喝一种说不出口的沁甜;那男的望着海,指了指带来阵雨的乌云里的一个熟人模样,说:你看,那像谁?那女的抬头望,又惊疑地看了看他。突然,他们俩捧腹大笑起来。

那女的后来总结说:我们每天都随便去个地方,去偷一个惊叹号,就这样,我们熬过了危机。

节选自《张枣随笔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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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对之夜,或对一个诗人的纪念》,宋琳为纪念张枣而绘,2010年

柏桦:1984年4月的一天,张枣和我在重庆西南师范大学我的陋室里做第一次彻夜谈,他在这张纸上写下如许神秘的文字。图上的这片树叶是张枣同年11月一次深夜和我在 歌乐山(他读研究生的四川外语学院附近)散步交谈时,从地上拾起的两片落叶之一, 他说要我保留一片,他保留另一片,并以此作为我俩永恒友谊的见证。

青年时期的张枣

1984年,左起:翟永明、欧阳江河、张枣在成都

1986年,张枣刚抵德国不久

1986年,张枣刚抵德国不久

1986年初秋,张枣在德国,此照片背面写有一句话:“另一个骑手……柏桦惠存。”

1987年冬,张枣(右一)、柏桦在孙文波(左一)成都的家中

1987年冬,张枣首次回国,部分圈内朋友欢迎张枣回国合影。后排左起: 杨伟、郑单衣、邱海明。后排右一为《小偷日记》译者李伟。前排左一傅维, 右二张枣,右一柏桦

1988年2月,左起:柏桦、张枣、钟鸣、欧阳江河在成都(摄影:肖全)

1997年11月中旬,柏桦(右一)和张枣及他的大儿子张灯在德国图宾根他家附近, 后面那座锥体的黄色小楼是诗人荷尔德林的故居

1997年11月,柏桦(左一)、张枣、张开奇(右一)在图宾根的森林边上

张枣在图宾根

1999年,北岛(右)与张枣在德国

张枣、刘小枫(左)在德国

张枣在德国,于森林中散步休息时

1999年冬,张枣(右)与柏桦(左)在大连诗人麦城的公司办公室

左起芮虎、欧阳江河、张枣

2009 年,张枣在北京大觉寺

2009 年,张枣与陈东东(中)、宋琳(左)在北京大觉寺

《亲爱的张枣》 编者:宋琳、柏桦 策划:活字文化 中信出版社

《亲爱的张枣》是诗界朋友对张枣的怀念集,以诗、回忆和书评的形式,还原一个天才诗人的形象,以及诗人之间惺惺相惜的知音传统在当代的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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