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福柯是一种痛苦却过瘾的事情，不能利用零散的时间，不要抱定消费的态度，最好是夜深人静，独自面对福柯为我们指出的疯癫与历史。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阅读福柯的共识，至少在我是这样的。
中译本的福柯应该算是容易阅读的，但只是指语言而已。曾经小心翼翼的跟何老师提过阅读福柯的事情，何老说福柯好读，我们都默不做声。其实福柯的文章里除了涉及的领域诸如哲学、历史学、心理学、经济学、社会学等之外，更难的是他的发现、阐释历史与事件的逻辑与立论。在主流学术领域大张旗鼓的张扬理性、崇尚自由的时代，福柯却惊人的发现了愚人船与疯人塔上的风景，于是，历史意义在他那里发生逆转：人类在自己的历史的进程中创造了文明，而疯癫恰好是文明的产物，但人类在对待疯人问题上却不是消解兽性召唤人性，在对疯人的流放与禁闭中，将疯人放进了兽性控制的世界，客观上实现了人性的彻底放逐。而这，只是开始。
通过对中世纪以来精神病学、心理学与医学对疯癫的救治历史的研究，福柯发现，患有谵妄与歇斯底里的病人，不仅有明显的生理特征，如有些躁狂症患者有超强的御寒能力，而且他们有自己信奉不已的话语逻辑。他引证例说：“有三个精神错乱的人，都以为自己是国王，都称自己是路易十六。有一天，他们为君王的权利争吵起来，各不相让。看护走近其中一个，将他拉到一边问：你为什么和那两个显然疯疯癫癫的人争论？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你就是路易十六吗？受到这番恭维后，这个疯人高傲地瞥了那两个人一眼，立刻退出争吵。同样的花招在第二个病人身上也发挥了作用，争吵顿时烟消云散了。”从福柯的行文来看，福柯对图克与皮内尔的疯人院是抱有希望的。但实际上他已经清醒地看到，这种昙花一现式的积极救治已经被现代理性的规则所取代，精神病院的现代意义仅仅剩下了医生与病人组合关系的外部躯壳，那些在自我镜像中徘徊的疯人们将永远被封闭在高墙大院里。
在家长制复活的精神病院里，福柯还发现属于理性世界的权威居然同样适用与疯癫领域，没有具体实施的权威有时也能使病人折服。但正如承认性是自然秩序、是智慧与理智是属于理性世界一样，福柯认为在公众社会里对性的禁闭与这种逻辑是矛盾的。这种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方法，不仅抓住了理性内部的悖谬，而且为他发现被主流遮蔽的另一种历史提供了前期的灵感与积淀。这或许就是后来的《性经验史》。
据说福柯的历史阐释方法引起了整个学术界的震动，特别是传统历史学。因而有人开始拿福柯自己发现的“愚人船”质问福柯：你的研究基点是真实的史料还是仅有的几部文学作品？这真是一语刺穿了福柯的软肋。不过，我想没关系，福柯至少在激扬的论述中展示了自己的历史逻辑，从哲学意义上说资料是否属实只是个小问题。
海德格尔说，诗人的逻辑恰好是与理性逻辑相反的逻辑。而福柯正是很好的梳理这种相反逻辑的第一人，如说连接柏拉图与现代哲学的是康德，那么连接现代哲学与诗学世界的就是福柯。你可以批评福柯实践生活中的低俗实践，但却无法回避福柯对整个二十世纪的影响。
（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三联书店，199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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