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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超 ◎ 当诗和诗人互赠沉重的尊严
           《夏天的翅膀》是最近出版的郑单衣中英对照诗集。所收作品时间跨度为1984-1997,并由多伦多大学罗辉先生译成英文。这是郑单衣诗歌第一次正式结集,透过香港国际文学节产生的影响,逾四十种中,英,法,德媒体报导,成为近二十年来最为轰动的中文诗集之一。短短数月内,它不仅使郑单衣成为中外诗坛关注焦点,更迫使大陆诗界重新反思创作与批评的得失。这简直是一个奇迹!作为一位杰出诗人,郑单衣要用二十年时间才能在香港出版自已的第一部诗集,其中富含的意味,就不只是他的个人坎坷,而更像是对一个麻木,蒙昧时代的有力讥讽。当然,还有着真正诗人的审美的高傲。这位忠诚于艺术,眷念生命,心地格外敏感和善良的诗人,在旷日持久的写作中,培养出一种纯粹艺术家的缄默的力量,捍卫了诗和诗人的尊严。

  返观八十年代至今的汉语诗坛,郑单衣无疑是被总体话语(官方的,或民间的)遮蔽得最深的诗人。但他个人命运的悲怆意味和传奇色彩,却构成一道独特的文学景观。郑单衣的诗最显著的特征即强力抒情。这也是其屡遭排斥,误解,却又为少数真正的行家所赞叹的地方。抒情,乃是汉语诗歌的根源之一。一部古典诗史上,正是吟咏情愫而明心见性的抒情传统使汉风长驻,持之以恒。一般来说,郑单衣的诗对这一历久弥新的汉诗传统,有着自觉的承接和发展,令他的作品具有鲜明而珍贵的艺术个性。他的诗歌特性——或者说他对现代抒情诗的贡献——是在整体的浓郁的情感氛围中,巧妙地包容了本真的身世感,经验细节,潜意识冲涌,生命记忆,乃至自我盘诘与争辩。然而,最重要的,还在于他的语言天才——冷静的词语塑型与控制能力,和对诗意空间的结构能力。诗集《夏天的翅膀》中的大量抒情诗,还成功地挽留了现代“智性诗歌”的有益成分,运用曲折复杂的现代修辞技艺,以及对生命体验的多方面吟述,避开了以往抒情诗中由于滥情易感,缺乏本真细节经验,意义畛域,从而使诗情最后被蒸发掉的险境。这些饱满,具体而鲜润的诗歌,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有魅力的“文学性个人”对生存,生命,母语的虔敬和深富原创精神的命名。从二十二岁的诗人写于1985年的《妹妹》,到八十年代中后期的《诗十六首》,《春天》系列九首,直到九十年代初的大量短诗,以及《夏天的翅膀》,《在我们中间》,《昏迷》,《时间的迷雾》等组诗,勾勒出一条持续延伸的创造力轨迹——既葆有浓酽的本土性,又不断为现代汉诗的“抒情性”注入个人的变构创造力,并使一个古老的诗歌类型焕发出陌生而奇诡的个人化光芒:

“整整十五天,你声音沙哑/念叨着一首诗,一个名字/彷佛专为你的孤单,它们/才将这些枫叶变成美丽的故事//而最美的故事都留不住/就像水,带走头发和梳子/世界天天在变。一株月下的梨树/有时也惩罚她命中的果实//哦,一树翻动,万树是悲风/自从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便总是分离/一个深居简出,一个心事重重//哦,这徒劳而无用的生活多么劳累!/你住在枫园却总让我想到/一种美,一种极端的美/正在她自身的热血中焚毁//哦,一分钟一分钟的焚毁/该是怎样地一种忧郁的光/迫使秋天年年相像,迫使我今夜/只为你一个人陷入这无边的痴狂!”。

  这是诗人写于八十年代中期的《一首献给亚亚的秋歌》的摘句。在郑单衣的诗集中,比之此后的诗,它算不上佳品。我在此引述是想告诉读者,即使是这样一首早期之作,也仍然能体现郑单衣诗歌独异而不凡的品质。它们是情感燎烈的但又是言说有据的,它通向个人心灵,自怜又自审,独白又对话,颓丧而健壮,清澈而又有着内凝的漩涡。读这样的诗,一个本真的生命被我们更准确有力的觉察,它不是类聚化的爱与“悲秋”,而是个体心灵赤裸裸的照面。因此在郑单衣的诗歌中,所谓“抒情性”的动力因素,完全来源于个人化的求真意志。这里,诗歌情感的复杂真实,有效地消解了任何形式的整体叙述,它让差异,弱势,局部和偶然发声,生命得以去蔽,语言的深渊被高高举起。因此,诗人能够诚实而高傲地说:“我撕开纱布绷带/我撕痛苦的皮给你看//瞧,这就是/诗 ——正在变红的这只鸟/羽翼丰满,肌肉结实,包扎着骨骼/声带白银薄如蝉翼/整个地……再瞧/那天上的发育//以及,有力的她留在纸上的深深爪痕……”(《诗》)。

  面对郑单衣的诗歌,我们以往诗学中关于诗歌类型的划分可能显得不那么有把握了。而诗歌界缺乏的,正是对纯粹艺术的敏识,和对不可公度的个人话语体验的尊重。我多次听同行说,郑单衣是“浪漫主义诗人”。言外之意是,它们“老”了。这种简单省力的归类,说明了批评界的惰性,或鄙陋失察。在我看来,郑单衣的诗歌是异质混成的,体现了一个具有创新意识的诗人拋弃简单化的“认派归宗”情结,向各种优秀范式“采气”,最终奇妙地转化为个人创造的能力。他的写作动力,不是通向某种已成的完整范式,而是源于使他写作的心灵冲涌的力量。这力量的唯一指向,就是去成就一种与众不同的新风格。如果为了论说的省力或简洁,硬要为郑单衣的诗歌话语谱系归类的话,我想,与其说它们是“浪漫主义”的,还不如说它们是“象征主义”或“超现实主义”乃至“新古典主义”的化若无痕的融合。关于这点,还可以从同行对郑单衣诗歌不断更换的比拟对象,如:雪莱,济慈,里尔克,狄伦。托马斯,茨维塔耶娃,兰波,甚至,波特莱尔等等中得到佐证——他路过他们,为的是,走向自已,成为自已。我想指出的是,这种在批评和创作中把中国诗人和其它语种大诗人作比拟的倾向,除了反映急切的赶超意识外,还表明了当代诗歌评论标准的游移,作品和理论资源的聩乏。因为在我看来,“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诗歌固然有着写作理念的差异,但两者的修辞基础,特别是语言意识又有某种相似性,即由浪漫主义的“我说”,转而为 “语言言说”。郑单衣抒情诗的奇妙之处和难度正在于,由发生学意义上的“我说”,最终变成 “它(语言)说”。在此,语言和情感是同步发生的,而不是用理念,情感去寻找语象。请看我信手摘下的这样一些句子:

“最后一夜下起大雪/一双布鞋踏雪/相送……惜别城头/那逃亡的鸟又梦见了疯响的钟”。“我望见了醉醺醺的鱼/总是醉醺醺的/我望见了秋天的军队和风/在塔尖上//我望见啊,再望见……/云是那更高的眺望者”。“啊,青春/你过早地搅乱了我的心/过早地/让我闻到昏迷的硫磺//啊,美酒/你过早地灌醉了火车的肺/过早地/让我在飞驰的车头眺望//啊,疯狂的女人/你们头脑里溶解了太多的盐/过早地/过早地让我粉碎了膝盖!”。“在来苏尔的气味中/医生们忙于操作/用盐、用礼貌、用忧郁的三角铁”。

“啊,美的急行军!啊,满天的急行军!/逃亡啊,满天的逃亡……在那缺氧的无止境的天空啊/我们列队,俯身,钟声齐鸣”。“当那群泪水老人用皮尺去量这个国家/我珍藏在日记里的国家……深井晃动/雾正弥漫。雾/像那不像的……/从里面领着我前往,前往”。“不,我无法叫你相信/这是电在金属中弯曲的日子!”。“你把肉体打开,里面全是蝴蝶/随风上下,一片骚乱!”。“我就要走了。像云骑着焦臭的马/到处是紊乱的气味/直达肺腑的暴力的气味!”……如此等等。

  这样神奇,精敏而扎实的诗句,在这部诗集中比比皆是。也可以说,他的每一个句群,都有几个优胜之点。因此,在郑单衣诗歌的书写过程中,随时面临着将要发生的“语言事件”,它们是和动作(书写)同步出现的崭新吟述,在充满欢愉的阅读过程中,读者也变成了一个特殊类型的“写作者”,与诗人一道挖掘母语的神秘可能性。而这是此前现代汉语“抒情诗”中极为罕见的品质。

  但是,不要认为郑单衣的诗是什么“自动写作”。自动写作作为超现实主义诗歌的技艺之一,既为诗歌写作带来了活力和自由,同时其流弊所及也带来了漠视艺术自律,即兴胡言的风尚。正因为如此,我认为,在某种意义上说,郑单衣也是一个新古典主义者。按照瓦雷里的说法:“‘古典主义者’,在此是用来特指那些能将批评密切地融于创作的诗人”,即那些有艺术自律精神,能将自已的写作放置到清醒的省察,高度的耐心和反复磨砺的技艺下的诗人。

  郑单衣的诗经络舒展,气脉贯通,想象丰盈,而又结构严饬,其上下文各细部肌质都发挥着准确有效的协同作用。请读:“我向大海深处发射的箭射中了蓝色的静脉/我向碧波深处发射的箭也射穿了大海//我射向天空的铜不断和阴暗的云层较量/我射向地心深处的铜也射中了粮仓……”。“但诗人只是大雾中讲话的那人/但诗人只是讲话者/在大雾中/像通红通红的始祖鸟,哈着热气……”。“我的诗是那位黑人的红心/站在白色制服深深弯下的腰间//壮着西红柿的胆/送来帐单”。诸如此类的语象(心象),不仅光亮尖新,突兀闪耀,有如一道强光;它们更是坚实锋利的,一下一下研磨而成的刃口,照射并划破我们,作用于我们的生命,心智和无意识。因此,从结构上说,他的诗大多是完整的“情境”诗,语象快放尖新,而又有着坚实,和谐的内在肌理。

  的确,作为一个老牌先锋诗人,在这本诗集中,随处可见他对每个语象的精心磨砺,经验在显幽烛隐的复调式表达中展示的完整(这很重要!)畛域,语境中沉稳共鸣着的“耳感”,核心隐喻奇异的变奏和有力的承接。一句话,这些诗,均可称为有机的独特的整体,具有隐秘而自觉的情理线索,和鲜明地彼此呼应的细部技艺环节,有“互否”中内部的统一性,张力关系,动态平衡。毫无疑问,郑单衣从不缺乏丰沛的“潜意识投射”和梦幻体验,但一旦进入写作,诗人就马上醒来。诗人提供的也不是什么“灵感”,而是一件件精纯的艺术品!“灵感表现”是不错的,但灵感并不必然达致“诗的表现”。读郑单衣的诗,我会感到读诗是对人生的一次赐福,或许诗人的命运常会充满颠踬,但说到底,诗是给人安慰的,让人迷醉的美酒佳酿。

  俄罗斯诗人曼捷斯塔姆曾写过一篇著名的文章——《论交谈》。他说:“诗人与谁交谈?一个痛苦的,也是永远现代的问题。每个人都有朋友。诗人为什么就不能朝向朋友,朝向那些潜在的天然与诗歌亲近的人呢?一位水手在危难关头将一只密封的漂流瓶投进海水,瓶中有他的姓名,他的遭遇记录,他的心愿。多年之后,在海滩上漫步的我发现了沙滩中的瓶子,我读了信,知道了危难发生的日期,知道了投瓶人心灵的呼告。密封在瓶子中的信,就是寄给未来发现这瓶子的人的。水手将漂流瓶投进茫茫无边的海浪,和诗人向茫茫人海投出诗歌,是同样的特定表达的时刻。那信和那诗,均无确切的地址,但是两者都有注定的接收人”。的确,诗人想象中的“知音”是其写作的基础和重要动力,郑单衣对“漂流瓶”这个借喻的神秘和朴实内含,是深深会心的。在这本诗集序言的结尾,诗人写道:“若问诗为何物?往往可以换用下面这个并不新颖的比喻:一只漂流瓶中的文字。它漂流了多长时间?它从何而来?它本来的给出者是谁?给出者希望谁能读到?”考虑到郑单衣诗歌饱满的原创力和纯粹质地,和它们长期未得到应有的评价,在我心中,这些问话就有了特殊的含义。它们还将漂流多长时间?借助大海的力量,惟愿真正热爱现代诗的读者也能像我一样,成为那幸运的拾瓶人。

        2003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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