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近日比较少新译作品,会贴一些以前的文字。这是我写于2007年12月至2008年1月初的一篇较长的人物札记,比较长。一. 流浪他人之女:德国、以色列、英国 她,是本文的主角,又因为她活着的时候,太默默无闻,一直是别人的某个人(当然,很多女人都是如此),因此我们称之为A女。A女是一个二战犹太难民,父亲是犹太人,来自俄国也在俄国接受大学医科教育,母亲是德国人,她父母的这种结合在当时的德国不太容易被承认,但是纳粹开始上台的时候就变得很危险。A女1927年5月15日生于柏林,两年后妹妹出生。随着德国排犹色彩越来越浓,她父母辗转多国终于在1934落户以色列,当时她7岁。在特拉维夫她度过了青春期,进入英国传统的学校,在1943年朦朦胧胧地爱上了一个英国空军,然后失去了联系。二战期间许多前德国犹太人涌进以色列,以巴政局很不明朗。因此,一半出于父母移民英国的希望,一半出于自己对于文化生活的渴望,她于1946年进入英国一所艺术学校读书,终于和那个空军联系上了,结婚。丈夫的职位卑微,觉得移去加拿大可能会有更好的发展,于是她随夫去了加拿大,父母随后也移民加拿大,并一直定居在那儿。自我:汲取流浪的养分 A是一个很有文化艺术趣味的女人,无与伦比的美貌在一瞥之间便能令人惊异,而独特高雅的气质却又能在自己离去之后久久萦回于目睹者的回想。她的一个同性朋友回忆说:“与她在一道,简直就是爱神阿芙洛蒂特在你左右”。认识她的男人们,有人说她有索非亚·罗兰的风韵,有人说她更像伊丽莎白·泰勒。她的美貌与气质多少和她的出生有关,她到哪儿都不是邻家女,有一种异国风情流在血液中。她在遗书中,撰写了自己的碑文:Here lies a lover of unreason and an exile(这里长眠着一个缺理性的爱人、一个流亡者)。 她从不是一个乖乖女,内心深处有一种泼辣与果敢,似乎只有刺激与冒险的挑战才能更加激起她的生命活力,而如果这种挑战与诗歌和艺术有关,那么她更加兴奋。然而,她与那个时代及社会对她的要求格格不入:她不会持家。她能出得厅堂,她能在卧室疯狂,但她下不了厨房。前者令她成为无数男人女人的眼中苹果,次者令敢于追她的男人觉得不虚此行,后者令与他共同生活的大男人犹如抢占了一根鸡肋。 她的一个好友直言不讳:她生错了时代。像这样空有一份艺术性情而无特别能力付诸创造的女人,本可以成为艺术家们的缪斯,从而实现自我;如果生在19世纪悠游于雪莱、布朗宁和济慈之间,她会如鱼得水。人妻:加拿大再婚 1952年,身为人妻的她,25岁,被另一个人爱上了,也爱上了这个人。她内心深处的叛逆或许是她感受自己生命激情的最佳方式。为了再婚,她必须离婚,而当时离婚的前提是一方通奸,并且要有确切证据,也就是即使是被配偶捉奸在床,也得有他人在场,或者有照片之类的实物为证。结果是,她丈夫出头承担了恶名,律师为他提供了一个女人,他订了宾馆房间,在大厅里等到那个女人之后,进屋,脱衣,并排躺在床上,然后两个调查员按时到来。 因此她再婚了,但她的二婚一直保持着一种隐秘状态。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的多伦多,未婚同居非常不成体统,然而他们为自己这种非法关系甚为自豪,骇世惊俗令他们兴致盎然。结婚半年后,男的认识到这场婚姻是一个错误。他在前几年写的回忆录中说道:“用今天的说法是,当我遇到她的时候我会说,来和我同居吧,那么我们就会一起疯狂而激烈地玩一场六个月的美妙外遇,然后分道扬镳。她是一个你玩婚外情的绝佳女人,但是我们就是不能琴瑟和鸣”。他丈夫在英国谋得一个大学教职,然后到加拿大度假。
阿霞·艾丝特·伽特曼(Assia Esther Gutmann) 二. 自我自己的人生:事业与爱情 一日,她与丈夫在饭店吃饭,遇到一个年轻人。两个人一见钟情。他出生于日本横滨,如今在剑桥大学读历史与英文,一个诗人,叫做戴维·韦弗尔(David Wevill),而她此时当然不知道,即便在她死后,她也将以Wevill这个姓氏为后人所知。此刻戴维回加拿大渥太华,看望父母,度暑假。他年仅21岁,与她相差七岁。他出版于2001年的一首诗《苹果以及苹果》中如此写道:“我们相差七年。/ 七颗星球,七颗石头,沾着血污”。 她和丈夫回到伦敦,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轨道,事实上是她丈夫像过去一样一头栽进了自己在著名的LSE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的教学,给予她充分的时间与新认识的情人戴维挥霍。1957年春,她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终于逐步找到的自己发挥潜能的地方,而戴维的剑桥学业结束,留在了伦敦。他们的交往不再隐秘,甚至大有三人行的意味,两个男人分享这个女人的爱情,每周的平日她属于诗人情人,周末她则属于那位经济学的丈夫。 这一段时光她过得充满生机与激情。她工作的广告公司Notley's很喜欢雇用诗人,例如当时英国风头正健的诗人Peter Redgrove, William Trevor, Edward Lucie-Smith等等都曾被雇,而她正是从同事Lucie-Smith那儿得知英国当时最具有活力的运动派诗人小组The Group的年轻诗人们每周五聚会。她和戴维不时参加这种聚会,但没有在聚会中遇到另一个最终令她死亡的诗人。她自己不是一个诗人,但是毕竟和诗人热恋着,因此也偶有诗作。她仅存的两首诗中有一首《冬末,赫特福德郡》写到她和情人散步时在家附近的教堂看到的一个历史人物。 当然,她丈夫从未看到过她的诗。她丈夫专注于学术,效果斐然,后来成为一个很著名的经济学教授,也是她结过婚的男人中最成功、最富有的。当然,这是后话。此时,三人都不急着谈离婚的事,丈夫认为妻子迟早会玩够了回来,情人还没有足够的条件和她结婚,而她则认为自己真心地同时爱着两个男人。 她的诗人情人总能令她全身燃烧着母性,正如她的丈夫总是宽怀得像个父亲。她的诗人情人戴维·韦弗尔此刻正为自己的前途郁郁寡欢,但他又不能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终于,他决定加入了英国文化委员会的外派教学团,到缅甸的曼德勒大学教书。重组的人生:缅甸婚姻 戴维·韦弗尔给她写来了悲伤的信、孤独的信、热烈的信;他是一个诗人,小她那么多岁,从遥远的缅甸写来:“我的爱,我如此孤独——我这是做了什么呢,出走万里之外,便可以因为想念你而哭泣”?他的诗如此写道: Wherever we walked together, there was This assertion of melting. As if Underneath, the cells spoke and begged. 无论我们在何处同行,总有 交融如此坚持。有如 在表层之下,细胞说话、乞求。 她怎能安居于温吞水的生活?这时,她丈夫很君子地提出离婚,决定最终放手,因为他看不得她魂不守舍,也无力再等她回心转意了。当然,离婚的条件还得有确凿证据证明婚姻破裂,在那个时候,证明必然是家暴、遗弃或者通奸。 这一次,她写了招认书,交待自己和情人的通奸细节,列出何时何地如何幽会等等;由于情人远在缅甸,因此也就免了调查员的诸如捉奸在床的照片证据。他们的律师朋友说,按理,他们的离婚案很快就会获得批准。于是她还没有法定的单身身份,却已远奔情人的怀抱,来到了缅甸这个已经独立的英国前殖民地。 然而她的离婚许可来得太迟,早有人在他们背后嘀嘀咕咕,说他们的关系不合道德。女王陛下的受聘教师竟然和已婚女人通奸同居!因此,戴维未获续聘、未获转任,他们在缅甸住了不到一年,1960年5月回伦敦前才正式结婚。 如果要有婚姻,那么这应该是她理应期待的最佳婚姻:一个诗人、万里之外、完全陌生的文化、前有婚外情作为铺垫、现有浓烈的激情支撑、还有未知与未来。 这个男人将爱着她,直到她死后仍然忠心耿耿,而她直到死前也仍然念念不忘。他的爱令她一直心疼,他的爱在她生命最绝望的时刻送来一丝暖流,沿着另一个男人插下的刀子流进她的心底,逐渐地冷却。
休斯的《随想曲》 休斯这首诗借用了普拉斯的一首诗《边缘》(Edge)。普拉斯在1963年2月5日那天写了她一生最后的两首诗,2月11日凌晨用塑胶袋封好厨房到卧室的门,将牛奶和几片面包放到孩子的床前,头伸进煤气灶。普拉斯在《边缘》中写道:She has foldedThem back into her body as petalsOf a rose close她已将他们叠起放回她的身体,犹如玫瑰的花瓣闭合 阿霞的自杀也是如此。1969年3月23日晚,她用塑胶袋封好了门,用威斯忌吞下安眠药,看着4岁女儿熟睡的脸,躺在打开的煤气灶前,因此虽然楼下就有邻居,而且都没有睡觉,但是淡淡的煤气味却没有令他们立即采取行动。晚上7点半她的帮佣离家,一个小时后楼下邻居闻到煤气味,一直到10点45才破门而入。她面对着仰脸而睡的女儿,母女俩很安详。 阿霞写给她父亲的遗书上中说:相信我,我最亲爱的Vatinka,我的朋友,我共同度过流亡与灾难的同道,相信我所做的是必要的——你不会希望我再过三十年地狱般的生活——是吧?生命在开始的时候总是非常令人兴奋的——但是这种活死人的生活要求太过分了。……请不要为我悲痛,相信我,我做了正确的事。请不要为我悲痛,我至亲的Vatinka——人生越来越糟——无尽头。……请不要认为我发了疯或者我只是出于一时的疯狂而这样做。这是很简单的考虑。我不可能将小舒拉独自一人留下。她已经太大,不适于被人领养。 阿霞将她的父亲称为她流放人生中的同道人,这读来令人心疼。 阿霞的父亲来到伦敦,仅仅带走了几件很小的家庭纪念品。四个月后,1963年7月29日,他也随女儿和外孙女去了。 普拉斯自杀之后几个月,休斯写信给她的母亲,除了说自己还爱着普拉斯之外,还说他们本来已经在谈和好的事了。 这话我们能够相信么?虽然在普拉斯那边,他有可能一直抱着那样的希望,但是在她死后,休斯的话或许更多的是一种安慰而已,抚慰自己,告慰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