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中的相貌
写作固然是一种修行,但大多数诗人其实并不能在诗中显现“仁者相”、 “智者相”和“寿者相”(更多是“怒者相”或“疯子相”)。原因在于,诗发乎情,诗人更多要在情感波动中写诗,而与摈弃情绪之无我静修无关。说这么一段话,目的是引出诗人如何在作品中把控情绪这个问题。
宋煜这组作品,读来多有一种“克制”之感:叙述冷静,不是宣泄,而是收敛。他的情绪在阐述意象或物象内在逻辑的过程中慢慢“渗透”出来。比如《在鲤湾路》,这是一首回首青春之诗,写作中,稍不留神就会大发其情,而作者却远离了表面的情感波动,转而叙述一种命运的“连锁反应”——过去自己流连于“故书堆”“捡拾灵感”,而“多年以后/我仍因写作沉溺于你的海洋”,这就导致好像被耽误的青春,其实是被特殊的遭遇与选择而保存、延长。作者在抒情的叙述之中,引入了思,这就使诗语言有限而含咏不尽。比如《续断》一诗。中药马蓟,俗名续断,顾名思义,是把“断”给“接续”起来。宋煜平静地叙述了一番马蓟自然状态之后,接着说它“在我的童年/现在仍在。四月/父亲坟冢旁”,那么,接续的就不仅仅是现世的光阴,而是生死两个世界。面对生死这个大主题,作者浅淡述之,仅是“紫色花团/揪着日子的/一点点疼”。诗表面是平淡的,而内在涩涩之疼,揪肠难化。再比如《钥匙》。当然“钥匙”是一个隐喻,过去“开启过一个时代的/某一个时期”“门的秘密的舌头”,“现在它们沉默着/像生锈的火苗/对时代已无危险性”,文字依旧是克制的,隐忍而不怒、哀婉而不伤。时过境迁,那些我们努力要开启的秘密和开启它们的“钥匙”一起,化为无用之陈迹,该多么令人拊膺唏嘘,而作者并不全吐块垒,块垒留给别人吐。
我一直以为,表达的效果应该重要于表达的方法。能让效果最大化,有人是怒吼,有人是冷笑,有人是含而不露,各人各法,用得好就行。随手拿宋煜三两首诗来评说“冷叙述”,其实是分析客观与理性在作品中的实施与运用。作者很年轻,但其作品中却已形成一个精准和稳重的思考者面目,拿捏文字、控制节奏、处理结构,一门心思含住诗核,使文字如同手榴弹,在自己手里不炸,而是扔到读者那里再炸,这是值得的尝试。当然,这样的诗,或许会被人认为寡淡或“不够劲儿”,都无妨。诗是手艺活儿,慢慢磨作品时,也在慢慢磨自己,先不管别人家的“蝲蝲蛄”叫。
——推荐人:刘川《诗潮》主编
宋煜,河北人,80后。2005年出版长篇小说《穿越玫瑰》(北京出版社);2018年开始诗歌创作,诗歌作品见于《星星》《诗潮》《北京文学》《草堂》《诗选刊》等刊物。
宋煜的诗(组诗)
◆ 悬铃木
悬铃木之前
并不叫悬铃木
它作为泡桐
站在我的窗外很多年
但它生长很及时
叶落得也很准时
有太多事物被错误定义
并不妨碍它自由生长
直到这个初冬
你指着它说:
悬铃木
哦。这多像一首被误读的诗
在十一月的尾巴
它把手掌烤成了金黄色
铃铛还在摇着
一直会摇到来年春天
看吧,它已陷入自己的谜题
就像我
对你说出的一句
很平常的话
会思考很久很久
◆ 钥 匙
我的身上
佩戴着多把钥匙
——这些门的秘密的舌头
有的我甚至忘记
属于哪一把锁
或许只是一把不存在的锁
而钥匙存在
它像个哑谜
它在我身上,已不能打开任何开关
我又无法将它们丢掉
它们成为我所有秘密的一部分
它们开启过一个时代的
某一个时期
现在它们沉默着
像生锈的火苗
对时代已无危险性
◆ 如 今
我途经楂岈山
一个小型展览馆
看到失去水分的
豹猫雉鸡白鹭
还有离开时
路边的狼尾草
也是干爽的
在秋天的吹拂里
轻轻摇曳,等待
一只陶罐的诗意
我曾在你画室见过的
还有几只蝴蝶标本
如今,我正从一个地方去往
另一个你无从记忆的远方
落花流水云朵四季
都无法将你带走
而时间这只遗忘的沙漏
正试图把我对你的想念慢慢沥干
◆ 在鲤湾路
在鲤湾路。在大桥下,故书堆
我们捡拾灵感
——那里有我们的十八岁可供挥霍
一分,一秒
一世纪。我们迷恋自我寻找和虚构
甚至多年以后
我仍因写作沉溺于你的海洋
哦,那永恒的十八岁。在鲤湾路
它带着莲雾的色泽
波罗蜜的香气
一晃而过,又频频回首
◆ 最好的时光
最好的时光是
雷电交加的时候你在
电话那头等我
阳台上你的衣服吊诡地舞着
天色变暗
空气混浊不安
我从一个令人伤怀的
旧情节里回过神来
关好阳台的窗
烧一壶开水
金花茶开始在沸水里翻滚
饱满的金黄
像你那里的好天气
你声音干燥
烘焙我内心的潮湿
那些年,因为年轻
我们无所畏惧
因为若即若离
我们对爱一无所知
◆ 蛾
一只蛾,困在纸上
在我的文字迷宫间
它比字小,甚至
比我的描述还小
我不忍拿笔触它
驱赶它。它那么小
翅膀紧贴着身体
也许还不会飞,不对火焰
盲目顺从。我看见自己
在迟疑的句式间
微蹙眉头,无从落笔
那只蛾,在我不注意的时候
已奔赴秋天。纸上干干净净
没有一枚果实,一片落叶
甚至我怀疑,那只蛾
自始至终未曾出现
只有危如累卵的文字,投下
比我更弱小的影子。
◆ 续 断
续断即是马蓟
与小蓟叶相似
但大于小蓟尔
叶似旁翁菜而小厚
两边有刺,刺人
其花紫色
它生长在我的童年
现在仍在。四月
父亲坟冢旁
紫色花团
揪着日子的
一点点疼
◆ 沉默之人
我总是错过话语
表达的最佳时机
它们在我心中孕育的
时间往往很久
它需要从种子破壳
长出子叶
再慢慢抽枝
缓慢地生长
果实还未熟透
等待的人往往已经离开
这真的和对方的耐心
没有关系
我是慢半拍的人
跟不上这个时代的
快节奏
当我说出喜欢
其实已经喜欢了很久
当我说出再见
也许早已没有说出的必要
像一个贪杯少年
在心里酝酿灵感
我慢慢成为一个沉默之人
有你看不见的波澜
大部分时间我绝对沉默
偶尔用我的沉默对抗
我的想说
(选自《诗潮》2020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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