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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孙频近作:在“世界剧场”倾听“桃花源”的当代回响

孙频

莎士比亚VS“桃花源”

人类既有共通的情感,也有与经济基础、历史条件相应的不同的文化方案。我们安顿心灵的理想境界是“桃花源”,漫长的农业文明形塑了中国的“渔樵”美学,屈原笔下的渔父被认为是得道者。山水中蕴含了天地日月的精华,其间有无言之大美。阮籍曾在《咏怀》中写道:“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历经战乱的王维居住辋川时期大量的山水诗、山水画都营造了这种令人向往的和谐之境。陶渊明、王维的高洁境界给了后代很多诗人以人生样板,苏轼就是典型后继者。中国文人大抵在出世和入世之间摇摆。沿着这条延长线来理解孙频的《我们骑鲸而去》,会更清晰地看到当代作家的努力方向。

申霞艳/文

近年的几个中篇《松林夜宴图》《蛟在水中央》和新作《我们骑鲸而去》中,孙频向历史、山林、荒岛四面出击,有一种与《疼》《盐》为代表的早期写作告别的意味。如何从个人经验和轻车熟路的写作中突围一直是每个作家所面临的巨大困扰,习惯的力量简直难以估量。《我们骑鲸而去》由男性叙事人“我”来讲述身怀内创的两男一女在岛上交集的生活。孙频勇敢地斩断了情欲的牵绊,让故事在强烈阳光照耀下的荒岛上徐徐上演,千百年来的人类文明和五光十色的当代生活像海浪一样层层退出视野。潮去潮又回,人类社会的欲望被高度精简然后翻转过来以短剧片段重新被审视。作者将诗歌、戏剧、书信等多种文体融为一炉,并积极处理作者自身的阅读经验。莎士比亚的经典戏剧和“桃花源”的古老诱惑在当代隔空碰撞,共同构筑小说《我们骑鲸而去》的隐蔽根基。

孙频 郭天容/绘

陶渊明的《桃花源》浓缩了中国古人的“理想国”并随文化基因代代传承。我国古代哲人设计的人生方案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避世意味着选择一种消极的自由,建构一种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想情境安放肉身。逃离、隐遁一直潜藏交织在中国文学史中。无独有偶,哲学家康德认为:“人有一种使自己社会化的偏好,因为他在这样一种状态中更多地感觉到自己是人。也就是说,感到自己的自然禀赋的发展。但是,他也有一种使自己个别化(孤立化)的强烈倾向,因为他在自身中也发现了非社会的属性,亦即想仅仅按照自己的心意处置一切,并且因此到处遇到对抗,就像他从自身中得知,他在自己这方面喜欢对抗别人一样。”人一直在社会和自我两种不同的力量中运动。

人类既有共通的情感,也有与经济基础、历史条件相应的不同的文化方案。我们安顿心灵的理想境界是“桃花源”,漫长的农业文明形塑了中国的“渔樵”美学,屈原笔下的渔父被认为是得道者。山水中蕴含了天地日月的精华,其间有无言之大美。阮籍曾在《咏怀》中写道:“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历经战乱的王维居住辋川时期大量的山水诗、山水画都营造了这种令人向往的和谐之境。陶渊明、王维的高洁境界给了后代很多诗人以人生样板,苏轼就是典型后继者。中国文人大抵在出世和入世之间摇摆。沿着这条延长线来理解孙频的《我们骑鲸而去》,会更清晰地看到当代作家的努力方向。作家安放于都市中的书桌与小说中人物老周的书桌一样是“世界剧场”,她在这个剧场处理人类的历史、现实和未来,她也像女王一样支配着虚构的叙述王国。

希腊雅典卫城露天古剧场

孤岛就是一个真实的剧场,刺激并放大人们的欲望。以为自己失手杀死同行竞争者的剧作家老周逃到荒岛生活四十年,完全不顾两位同伴的感受持续地在荒岛上的“世界剧场”上演他自编自导的话剧。被“诗和远方”诱惑着而将生活过得一塌糊涂的“我”接受了到岛上守矿两年的合同,刚来时巨大的自由和欣喜很快就被无边无际的孤独和恐惧所笼罩。因遭受家暴而杀害丈夫后身陷牢狱十七年,出狱后再遭独生子车祸去世打击的中年妇女王文兰坚持化妆,不屈不挠地要用贝壳建旅馆、搞开发旅游事业以此证明自身。荒唐的执念给了她活着的韧性、蛮力,然而也像在沙滩上建筑高楼大厦一样十分可悲可怜。就是这样的“三人行”,到底“师”给了我们什么?一是对孤独和恐惧的认识,二是对权力的再认识,三是对人本身的认识。

我们还记得,鲁滨逊到荒岛上垦荒,始终不肯忘记时间,并驯化了野人不准他们再吃人而要将手下败将继续驯化成劳动力,这一切都是鲁滨逊对“人之为人”的坚持。《我们骑鲸而去》中“我”来到岛上发现:习惯了大海生活的老周执着于他的智力、创造力,坚持创作戏剧是他存活下去的精神支柱。这和王文兰坚持要给世界和自身一个交待异曲同工。不同的是,当寒潮持续很长时间,面临极度饥荒的时候,老周依然“不食周粟”“骑鲸而去”,捍卫着人的道德光辉。随后“我”也告别了孤岛,只剩下王文兰依然执着于自己的白日梦。

老周创作的话剧让小说抵达斑斓之境:既是对莎士比亚经典戏剧的承传和拓展,也是对人类历史和当代现实的再创造。他将每个精粹短剧置于一个新的荒岛,以叙事让荒岛连接。往大里说,从更高处航拍,地球本身就是海洋上的岛屿;往小里说,每个人都是人群中的小岛。这点睛之笔令我想起《看不见的城市》,当代世界的复杂性被并置,彼此互映。小说提到老周就像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中的主人公,他们都要离开既定的角度通过新的认知装置重新打量自己习焉不察的世界。荒岛作为一个认知装置提醒我们“桃花源”的虚幻,各个小岛发生的故事高浓度地映射了他们三人的现实,映射了人类文明历程中权力的极端倾轧。孤独使人离不开他者,同时人又像刺猬一样提防对方。即便极端失败的年老色衰的妇女也在内心深处保存着女王的妄念,会挑逗男性互相竞争。爱,食物,各种欲望都会导致恶性战争,人类文明的丰碑与残酷一体两面。老周的剧本又像消费社会的日常生活,每天都有一个崭新的戏剧化的故事片段飘洋过海来到我们身边,躲进手机里,伺机攫取你的注意力。文末,老周在海岛上自编自导的话剧泄露了他自己的身世秘密,小说像航海一样走了一周之后回到了起点,身份认同是人归根结底的执念。

剥落文明外衣的岛屿叙事将整个小说升华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失去边界的自由不能解决人的复杂性和权力的本质,人类历史自有其无法否认的强大生命力。作家孙频敏感而孤独,这促使她走上创作道路,一句话、一个念头、一个意象即能引发创作冲动,比如“一个人在深山里废弃的矿上住了两年”刺激她写出《鲛在水中央》,而“要攒多少钱才能够买一张票去澳大利亚”让她创作了《去往澳大利亚的水手》。但灵感只能照亮瞬间,要持续给读者提供心灵的火炉必须有燃料不断补给,孙频深深地明白这个道理,除了书斋里有意识的阅读外,她尽量打开自我,进行实地勘探、采访、搜集第一手感性资料,考订远古动植物的名目品性,力求让想象中的叙事环境变得更为可信。

孙频近年的创作慢慢从自我幽闭处突围,积极探索跨资源跨文体的处理方式,这让她的小说日臻开阔、深邃。难能可贵的是,她没有因同情边缘人而否定人的社会性,没有因为自然的审美传统而否定现代文明的价值。对历史的温情为她的小说奠定了仁厚的基础,而对人的尊贵的信念让她的小说结满诗意的花蕾。

《我们骑鲸而去》选读

那个小岛上没有四季,阳光永远凶猛异常,好像离太阳只有一步之遥。在这岛上待久了,便能看到,长成各种形状的时间正在那里走来走去地闲逛。

那些已经苍老的时间仍然栖息在阴森的椰林里,粗大的榄仁树里、橙花破布木里。坐在榄仁树白骨般狰狞的树根上,甚至还能听见这些时间迟缓滞重的咳嗽。那是还有恐龙的时代吧,它们就生活在这岛上,寄宿在珊瑚礁上,树木的枝叶间,代代生息繁衍,繁殖出越来越多的时间。几亿年过去了,这里没有国家,没有战争,没有朝代更替,直接就从恐龙时代过渡到了现在。

刚上岛的人往往会被这些庞大古老的时间吓住。

黄昏,我走近沙滩的时候,远远看见那两只黑背一坐一卧。这是两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被遗弃在岛上的狗,已经沦为野狗。

坐着的那只像个人一样,竖着耳朵,呆呆望着海水退潮。听到我的脚步声,回过头,神情忧郁地看了我一眼,便又继续扭头看海水。它的目光太像人的目光了,我心里不免有些害怕,疑心它其实就是个在岛上被施了魔法的人,只是我没有能力认出他来,又担心它会跳海自杀。刚来到这岛上的时候,老周就曾告诉我,这岛上的狗因为太孤独,都有些抑郁,很容易染上跳海自杀的毛病。狗天生是会游泳的,但一旦它打定主意要自杀,它就有本事让海水把自己淹死。有只狗自杀一次他救一次,每次把它从海里救出来,它还要执拗地继续跳海自杀,反复折腾几次,最后一次终于死成了。死狗浮在海面上,白色的肚皮鼓鼓的,狗牙雪白地龇在外面,尸体比它活着时膨大了一倍,所以看上去比活着时凶悍了不少。

据老周说,有一段时间,这岛上的狗比人还多。因为以前那些在岛上采矿的工人和偶尔上岛的渔民一共加起来也超不过十几个,人太少,寂寞,所以都喜欢养条狗做伴。除了工人和渔民,狗便成了岛上的第三大岛民。第四大岛民居然是眼镜蛇,但眼镜蛇也不是岛上的土著。据说有一个工人曾把一笼蛇带到岛上来,准备在工作间隙慢慢炖了给自己下酒,不料从笼子里逃掉了几条,眼镜蛇此后就在这小岛上安营扎寨繁衍子嗣了。爬上榄仁树摘山枇杷的时候,有时候会看到树枝间正盘着一条大蛇,听见声音,蛇盘里倏地吐出一截血红的蛇信子。此外岛上还有几只野猫,说是野猫,其实都是被人带到岛上之后又遗弃在这里的。据说有一个工人曾经还想把一头小猪带到岛上来做伴,等它长大就杀了吃肉。没想到回岛的路上遇到了台风,台风过去了,寒潮又来了,终于等到像唐僧取经一样漂回了岛上,小猪已经在路上长成一头大猪了,结果回到岛上不到一个月,这头猪就跳海自杀了—因为岛上没有第二头猪。

已经退潮,我走到沙滩上,低头看有没有什么好看的贝壳。我有一个百宝箱,里面收纳着各种从沙滩上捡到的贝壳。我曾在这沙滩上捡到过各种稀奇的贝壳,唐冠螺、毛法螺、海兔螺、泡螺、缀壳螺、鹦鹉螺、蝎尾蜘蛛螺、马蹄螺、椰子涡螺、花仙螺、黑星螺。还从这沙滩上捡到过各种外国的酒瓶子,我把它们都插在椰子树的周围,做了栅栏。阳光好的时候,这些瓶子流光溢彩,状如宝石。我还捡到过几只漂流瓶,里面装着或长或短的信。或许是一个船长在船即将沉没时写的,或许是一个水手写给远方的姑娘的。这些瓶子各自驮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不知已经在海上流浪了多久。我把它们又扔回了大海,让它们驮着秘密继续流浪。秘密,与魂灵、气息属于同一物种,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在这个世界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它们也许正藻荇交横,汪洋恣肆。 

稿件责编:何晶 新媒体编辑:李凌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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