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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罗茨基诗27首
                           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1940—1996)著名俄裔美籍诗人,他对生活具有敏锐的观察和感受力,思想开阔而坦荡,感情真挚而温和。他的诗充满了俄罗斯风味,特别是在流亡国外之后,怀乡更成为他的重要诗歌主题之一。在艺术上,他始终“贴近两位前辈诗人,阿赫玛托娃和奥登”,追求形式上的创新和音韵的和谐。1987年,在他47岁时,以其“出神入化”“韵律优美”,“如交响乐一般丰富”的诗篇,由于他的作品“超越时空限制,无论在文学上及敏感问题方面,都充分显示出他广阔的思想和浓郁的诗意”,以及“为艺术英勇献身的精神”荣获诺贝尔文学奖,成为这项世界性文学大奖继加缪之后又一位年轻的获奖者。布罗茨基已经被公认为20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



动词

围绕着我的是一些沉默的动词,
恰似别人的脑袋的
动词,
饥饿的动词,赤裸的动词,
主要的动词,耳聋的动词。
没有名词的动词,不过是——动词罢了。
全都住在地下室,
据说是——地下室,
出生在——几层
普遍的乐观派
之下的地下室。
每天清晨他们去上工,
搅拌砂浆、搬运石头,
不过,要建设城市,建设的却不是城市,
而是为自己的孤寂树立的纪念碑。
而走开,好像走进别人的回忆,
动词有节奏地走过一个又一个词形,
有一天会以其所有的
三个“时”走上各各他。
而他们的头顶上的天,
仿佛乡村的墓地上的鸟,
唉,就像站在
上了锁的门前
有人在敲击,把钉子钉死,
在过去、
现在、
将来
时。
没有人来,
也没有人拍照。
锤子的敲击声
成了永恒的节奏。
夸张的大地躺在他们的身下,
天好像一个隐喻,浮动在我们上空!
1960年



有题词的诗

朱庇特可以做的事情,
公牛不可以……
在上帝面前每个人都是
赤裸的。
可怜,
赤裸
而又赤贫。
每一种音乐里都有
巴赫,
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有
神。
因为永恒属于——
诸神。
短暂易逝是——
公牛的命运……
神固有的
在我们看来是
诸神的黄昏。
还要甘冒失去天堂的
危险,
唉,也许说得
不恰当。
还会一再地
踹我们,
然后说一声:
你们解散。
我们就
由于伤痛
而哀号。
然后
我们渴望恩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
教堂。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
棺材。
故作癫狂吧,
偷窃吧,
祈祷吧!
单独生活,
孑然一身!……
……像公牛一样——
挨鞭子,
像诸神的永恒的
十字架。
1958年


关于费佳·多布罗沃利斯基的短歌

满洲里的黄色的风
高声谈论着
埋入土丘的
俄罗斯人和犹太人。
噢,两层楼的房屋
昏暗的屋顶!
噢,大地还是那样;
只是天空——显得近些。
只有极微弱的光线。
只有虚弱的鸟群,
好像勘察队上空的
死气沉沉的一朵云。
二十世纪
一朵黑白两色的小花
在躲着风
放眼东方。
1960年



云彩飘过

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小树林里的儿歌吗,
银白色树干上空那清脆的、清脆的童音,
在暮色苍茫的半空中渐渐飘散、平息,
在暮色苍茫的半空中正在消失的蓝天。
闪亮的雨丝在树木间彼此交织,
簌簌作响,也在灰白的草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你听见了歌声,看见了插着红梳子的头发
和伸向潮湿的树叶的一双小手吗?
“云彩飘过,云彩飘过又渐渐消失……”——
这是孩子们在唱了又唱,黑色的树枝沙沙作响,
歌声在树叶间,在朦胧的树干间飞扬,
在暮色苍茫中,这歌声不可捉摸,一去不返。
只见潮湿的树叶在风中飞舞,匆匆地离小树林而去,
飞走了,仿佛听到了远方秋风的呼唤。
“云彩飘过……”——这是孩子们在夜间歌唱,夜间
从草地到树梢一切都在——颤动,一切都是——歌喉的震颤。
云彩飘过,这是生命在飘过、在消逝,
要适应,要适应,这是我们体内带有的死亡,
在黑色的树枝间,云彩带着歌声,带着爱……
“云彩飘过……”——这是孩子们在用歌声讲述一切。
听见了,你听见了小树林里的儿歌吗,
闪亮的雨丝彼此交织,嗓音脆亮,
在新出现的暮色中细长的树枝旁,你蓦地
重又看见,重又看见了渐渐消隐的蓝天?
云彩飘过、飘过,在小树林的上空飘过,
某处流水潺潺,只是哭泣和歌唱,沿着秋天的围墙,
老是痛哭、号啕痛哭,也总是仰望,做秋夜中的一个孩子,
也总是仰望,只是哭泣和歌唱,却不了解重大的损失。
某处流水潺潺,沿着秋天的围墙,沿着隐隐约约的树木
在新出现的暮色中歌唱,只是哭泣和歌唱,收拢树叶
有个东西高于我们。有个东西在我们上方飘过,渐渐消隐,
只是哭泣和歌唱,只是哭泣和歌唱,只是活着。
1961年



致А.А.阿赫玛托娃

雄鸡啼叫着忙碌起来,
大街上响起了皮靴的声音,
骏马形的纯绿宝石闪着光芒,
几个同时代人将同时死去。
小巷上空传来古竖笛悦耳的声音,
运河上手枪在狂笑,
窗台上的玻璃哗啦一声掉了下来,
房间变得格外明亮。
闷热中未受伤的士兵们
策马疾驰,时而触碰着灌木丛,
沿着重新修剪过的林荫路,
士兵仿佛椭圆形战船投下的影子。
就这样在阳光普照的小径上
第21次,辉煌的一次,
对问题和诅咒的回应,
是潮湿闷人的热气笼罩这个世界。
可是您直到天黑
才独自来到战神战场,
身穿蓝色外衣,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而是永远这样,身边没有崇拜者,没有我们。
手里只有一个纸糊的喇叭,
仅有远处一辆出租车来接您,
附近闪光的水发出泼溅声,
电线松垂到柏油人行道上。
您抬起非常美的面庞——
响亮的讥笑声,仿佛悼词,
晒热的大桥上隐隐约约的声音——
刹那间惊动了无聊的人们。
我不曾见过,也永远不会看到您的泪水,
听不到车轮的沙沙声,
马车正带着您去海湾,去树林,
行驶在没有您的纪念碑的祖国。
在暖和的房间里,记得,没有书籍,
没有崇拜者,不过您也不是为了他们
而用手支着自己的鬓角,
是在斜对角写我们的事迹。
您那时说:“噢,我的上帝!
这湿润的空气——只是灵魂的
肉身,灵魂放弃了自己的使命,
而不是你的神的新创造!”
1962年7月



十四行诗

牢房窗外一月过去了,
我听见囚徒们的歌唱
响彻大批砖砌的囚室:
“我们的一个兄弟已获自由。”
你还听到囚徒们的歌唱
和狱监的屏息而行的脚步声,
你自己还唱呀,不出声地唱:
“别了,一月。”
把脸转向窗口,
你还一口一口地呼吸着温暖的空气,
而我又若有所思
步履艰难地从审判走向审判,沿着
通往遥远国度的走廊,那里不再有
一月、二月、三月。
1962年





我搂着双肩,看了看
出现在我背后的情况,
看到的是,拉出来的一把椅子
与照亮的墙壁融成一片。
灯泡里的炽热度升高,
不利于磨损的家具,
因而墙角的沙发闪烁着
深棕色的皮革,似乎是黄的。
椅子无人坐,时而微微闪现着木板,
小火炉变得更暗了,满是灰尘的炉框内
画面凝固了,唯有一个餐柜,
那时我觉得是有灵性的。
不过一只螟蛾在室内盘旋,
它把我的视线从静止移开。
假使有一个幽灵曾在这里居住,
那么他已经遗弃了这个家。遗弃了。
1962年2月2日



天使之谜
致М.Б.

被子的世界被沉睡摧毁。
不过在谁的紧张的目光里,
被窗子割开的大海
出现于夜幕下。
一个气球挂在灌木丛里。
两只小船在谈话里沉没,
以致房间里的布鞋闪着水光,
可是牡蛎觉得布鞋没有推挤门扇。
搂住枕头,一只手
顺着垂直的床柱往下滑,
以其含义不明的手势
闯入这些云彩。
被石头刮破的袜子
在黑暗中弯曲成弧形,像天鹅一样,
用喇叭口朝着天花板,
仿佛一张发黑的网。
两个大海借助于墙壁,
在隐约的念头的推动下,
在这里不知怎么就这样隔开了,
以致黑暗中的网
都空荡荡挂在这样的深处,
但毕竟想浮出水面,
穿过窗口的十字架
起点是松开的连接着两者的一条线。
星星在波浪上闪着金色的光辉,
远处停泊着几艘一动不动的小舟。
只有十字架在窗口旋转,
很像一只单纯的小天鹅。
两张网从两个空处
垂直地浮向水面,
但愿:十字架能把它们转移一下,
放到下面的另一个地方。
太静了,鸦雀无声,
无聊的窗户觉得:
大量捕鱼的希望
比凝然不动的房子更坚不可摧。
于是就在这黑夜里
窗户及其闪烁的月光
觉得两行苗畦好像波浪,
而阶前的灌木丛则好像浅滩激浪。
房子凝然不动,围墙
像浮漂一样潜入夜色,
而砍进台阶的斧子
独自照料沉底的木材。
时钟滴答作响。远处
一艘汽艇的轰鸣压倒别的声音,
仿佛无形的观察者
脚踩沙滩里的牡蛎。
双眼流露心声。
只有眼皮发出轻微的声音,
亲自在黑暗中保护
它们,像屏风那样。
多久摩托艇的言语
才能淹没、压倒这种痛处,
以便痛处在温暖白皙
的前臂上渗出天花?
多久?直至早晨?未必。
风儿吹着蛛网,
面纱在树枝间微微拂动,
汽艇的通气口就隐没在那里。
网选定了;灌木丛里鸡冠鸟
的叫声警告要预防盗窃。
于是在昏暗的海滩上
徘徊的那个人悄然消失。
1962年



蜜月片段

致М.Б.
你要永远不忘,
水怎样拍打着码头,
空气富于弹性
(好像救生圈)。
而附近,海鸥唧唧喳喳地在
几艘巡逻艇翘首望着天空,
云朵也飞快地向上浮动,
像一群野鸭。
但愿在你的心里,
像鱼儿一样跳动着生命,
并呈现出我们
两人生活的细节。
就让牡蛎响起碎裂声,
让灌木张开枝叶。
但愿到达双唇
的激情能帮助你,
要理解——无需言语——
大海的浪花在到达
陆地的时候,怎样
掀起远处的浪峰。
1964年5月



致М.Б.

你,红胸鸲,从三株灌木丛中
轻盈地飞出,令人不禁想起,
毛茸茸的羽扇豆田
怎样在暮色中干涉豌豆。
通过柳枝密集的卷须——前往
一个地方,那里无数的露珠
发愣片刻,便由于冲撞
而沿着豆荚纷纷滴落。
马林丛猛地一抖,却
显然留下了一种猜测,可能
是某个在安置套索的猎人,
不小心踩得枯枝吱吱作响。
其实——只是一条小径
在黑暗中蜿蜒,显出白色。
听不见流水声和射击声,
看不见宝瓶座和射手座。
只有夜在夜幕下
沿着茅屋奔走,——
坚持不懈,仿佛往事的回忆,
默然无语,却活力依旧。
1964年5月24日


幸福的冬季之歌

幸福的冬季之歌,
你就留作纪念,
要在旋律的进展中
回忆其中的冷漠:
你像小家鼠那样
急奔而去的地方,
不论如何称呼,
它都存在于旋律的韵脚里。
因而你噘着嘴,
就这样望着前面,
好像天真的孩子看着
灰尘眯眼的天花板。
而外面——雪落入
塌陷的地方,用白色掩蔽着
那些人,把我们弄到这里来,
却未能拯救冬天。
就是说,这是春天。
是呀,静脉里的血
太满了:刚一切开
鲜血便潮涌而出。
可见——看透了
永生之门是有歧义的,
令人忧伤,
但更要:牢记于心。
幸福的冬季之歌,
你就留作纪念,
其中隐藏的含义
在别处无从寻觅。
这里由于白雪而纯净,
空气抽打着灌木丛,
你的快乐生活
在那里的枝条间战栗。
1963年



发扬克雷洛夫精神

一只乌鸦(有成群的乌鸦,
不过傍晚它们都躲进了赤杨树林)
选中了电线杆的顶端,
另一只选中的是——雪白的绝缘子。
这么说吧,彼此是相反的
(正如勿忘草指令所要求的那样),
对电话的监督设立在
不想造反的荒野,
它们安置在大门前的台阶上方
高悬于灰白色栅栏之上,
针对被流放的歌手,
针对他的长发伴侣。
而他们俩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情,
互相紧紧地搂抱着取暖,
站在下面。她——讲起了俏皮话,
而他——看绝缘子看得出神
两个人在黑暗中看到同样的情景,
不过(忘记了烟子和煤炱)
她——老是想着打针、缝纫……
而他——想的也许是剥夺自由。
(某种费解的弹拨琴弦的声音,
某种类似于紧急出动的杂沓声:
若是要使瓷料绝缘,
那乌鸦怎么能落在它上面呢?)
这就是要来的一切,他熟悉伐锯的锉刀
(曾是闻名的精于此道的行家),
腾出胳膊肘,就猛击
乌鸦的脚蹼。
那第一只乌鸦略一耽搁,
就眯起眼睛,伸开了两翅,
第二只——腾空而起,
放开它那乌鸦的嗓门大叫了一声,
从远处命令,今后
小瓷球(在我们的头顶上)
要保持沉默,要与误入沼泽地的漂石
争先恐后地闪着白光。
1964年5月17日



学龄儿童读物

致М.Б.
你知道,随着黑暗的到来
我试图用眼睛来衡量,
计算着来自里程的痛苦,
把我们分开的空间。
而数字不知怎么交织成语句,
从而向你渐渐走近的
是惊慌,来自А,
是希望,来自Б。
两个过路人各自拿着一个灯笼,
同时在黑暗中行走,
曙光初露,他们的距离拉大了,
尽管心里也并不想会面。
1964年5月31日



预言

致М.Б.
我和你将在海边生活,
高高的堤坝把我们与大陆
隔开,生活在一盏自造的灯
所营造的不大的圈子里。
我要和你打扑克,
听着惊涛拍岸,
在海风强劲袭来的时候
咳嗽几声,轻轻地长吁一口气。
我会衰老,而你——正当妙龄,
不过正如少先队员所教导的那样,
我们的新世纪——指日可待,——
无需漫长的岁月。
在我们的荷兰相反,
我要和你种植菜园,
还要在门外烤牡蛎,
品尝太阳般的章鱼。
让大雨在黄瓜上喧闹吧,
我和你晒得像爱斯基摩人一样黝黑,
你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
纯净的、原封不动的条纹印花布。
我望了望锁骨旁的镜子
就发现背后的海浪
和旧盖格在锡制的镜框里
浮在褪色的、被汗水湿透的纤绳上。
冬天来了,无情地旋卷着
我们木板屋顶上的苔草。
要是我们生了孩子,
就叫安德烈或安娜,
但愿有皱纹的小脸蛋养成习惯,
不致忘记俄文字母表,
它的第一个语音由于吐气而延长,
因而在未来得以确立。
我们会在一起打扑克,
蜿蜒的退潮就会把我们
和王牌一起带离岸边。
我们的孩子默默地
看着,却什么也不明白,
像螟蛾扑灯,
在他到时候重回旧地
越过堤坝的当儿。
1965年5月1日





拒绝悲伤的清单——吝啬鬼
夸张的手势!——
把空间压缩到圣像的位置,
我曾在那里痛苦地祈求慈悲,
很像变成酒鬼的裁缝临死前的梦呓,
我从你视线的反面把老爷的衣衫打上补丁,
以此推动我的这个誓言!
小巷、郊区、村后——你的任何
地址——空地、围着栅栏的小花园,——
你看中的栖身之地,
作为悲剧的背景,我早已
习以为常,以致不论你在哪里
筑起自己的爱巢
都不会美于血泊上的教堂,
而一般的贫瘠总是如此相似。
你就接受我的利率吧,以
别离的纯利润换取结婚的爱侣!
我为美好的时日而举杯,
就像残疾人为残肢而痛饮。
从拐杖转向生活的差异,
对这种差异要彻底包容:
在流言上为自己铺床吧,
并不比我在日历的新页上铺床轻松。
我作为死者对你而言,
比丘陵和湖泊更重要:
大地隐藏的实情
并不多于它所揭露的东西!
在你的后面每一棵被践踏的野草
都会奋起,像软弱无力的公鸡一样。
而圈子会扩大,像眼神——
追随着远去的你。
仿佛被震昏的鱼从水底浮起,
像幽灵一样——游览圣礼,
像一具在粗麻布之前腐烂的尸体,
我的影子就这样开始与天命
争先恐后地到处向你宣告
我的存在,像真正的弥赛亚,
并且在每一堵墙上浑身痉挛,
而那栋房子的屋顶是——俄罗斯。
1967年6月



ANNODOMINI

罗马总督管辖的地区在庆祝圣诞节。
总督府悬挂着槲寄生小枝,
火炬在大门前的台阶旁冒着烟。
小巷里是——拥挤和胡闹的人群。
快乐、无所事事、污秽、失去理性
的民众聚集在总督府的后面。
总督病了。躺在卧室里,
身上盖着在凯比尔堡掠夺的披巾,
他曾在那里服役。此刻他想的是
妻子和自己的秘书,他们
正在楼下的客厅里迎接宾客。
他未必会嫉妒。对他来说
现在要紧的是把自己封闭于
疾病、沉睡、延期
赴京履新的硬壳里。因为
他知道,为欢度节日民众
的自由完全不受约束;
由于这同一个原因,他也
允许妻子出轨。他会
怎么想呢,要不是忧虑和疾病发作
在折磨着他?要是他对妻子有爱?
他怕冷似的扭动肩膀,
仿佛在赶走恼人的思绪。
……大厅里的娱乐抑制着狂热,
不过一切都在持续。酩酊大醉后,
部落的首领们呆滞无神的眼睛
观察着敌人已消失的远方。
他们那表示自己的愤怒的牙齿,
好像被制动的车轮一样,
卡在了满面笑容之中,一名仆人
正在给他们添菜。一个商人在
睡梦中叫喊。空中飘扬着歌曲的片段。
总督的妻子和秘书
悄悄溜进了花园。而在墙上
帝国的鹰徽在啄食
总督的心肝,看上去像一只大蝙蝠……
而我,见过世面,曾跨着
毛驴横穿赤道的作家,
望着窗外沉睡的丘陵,
心里在想,我们的命运何其相似:
君主不愿见他,而我——
我的儿子和肯提亚不愿见我。于是我们,
我们就在这里销声匿迹。傲气
不愿把痛苦的命运提升为罪证,
这是来自圣像的启示。
所有的人在棺材里都一样。
那就让我们在生前有不同的面貌!
何必冲出总督府奔向别处——
我们不是祖国的审判官。审判之剑
将陷入我们自己的耻辱之中:
继承者和权力都掌握在别人的手里……
好啊,船舶停航!
好啊,大海结冰!
好啊,云端的飞鸟
那么臃肿累赘的身体却显得娇弱斯文!
对此你不可能有责备的意思。
不过,也许我们的分量按比例
恰好与它们的鸣声相适应。
但愿它们因此而飞回故土。
但愿它们因此而为我们呐喊。
故土……陌生的人士
在肯提亚那里做客,在摇篮上
弯下腰,好像新来的魔法师。
婴儿躺着。星星发出微光,
仿佛冷却的洗礼盆下的木炭。
于是来宾们不触动头脑,
以谎言的光环代替神像上的光轮,
而以谣言代替纯洁的妊娠,
绝口不提父亲……
总督府空了。各楼层的灯火渐渐熄灭。
一层。又一层。终于是最后的一层。
整个总督府只有两个窗口
亮着灯:一个是我的,我背朝火炬
看着,一轮明月怎样沿着疏林
浮动,于是我见到了——肯提亚、白雪;
总督的窗口,他在墙后
通宵与疾病进行着无声的战斗,
还在点灯,想看清敌人。
敌人退却了。淡淡的霞光
出现在世界的东方,
它爬进窗户,很想看看
里面发生了什么情况,
却碰上了宴会的残余,
不禁犹豫起来。不过行程依旧。
1968年1月
帕兰加



前往斯基罗斯岛的路上

我离开城市,像忒修斯——
离开自己的迷宫,让米诺陶诺斯留下
发臭,而让阿里阿德涅——留在
巴克科斯的怀里细语缠绵。
所谓胜利,就是这样!
对忘我精神的颂扬。上帝
恰好在暗中安排会见,
那时我们在市中心办好了事情,
已经带上战利品在荒野缓步而行,
永久地离开这些地方,
再也不会回来。
归根结底,杀人就是杀人。
人的义务是要对抗恶魔。
可是谁说怪物是不死的呢?
倘若我们不能有别于失败者,
上帝会剥夺一切奖赏,
避开欢腾的民众的视线,
也命令我们保持沉默。我们只好离开。
现在已是真的——一去不复返。
须知,要是一个人能回到
犯罪现场,那么他
不可能来到曾受到凌辱的地方。
在这一点上,神的意图
和我们对凌辱的感受
是如此绝对地吻合,
以致留在背后的是:黑夜、
发臭的野兽、兴高采烈的民众、
房屋、灯火。而巴克科斯在荒野
与阿里阿德涅在夜色中相亲相爱。
总有一天不得不回来。
重返故地。回家。回归故乡。
而我的路要穿过这座城市。
但愿那时我没有随身
带着双刃剑,因为城市
对它的居民而言,
通常是从中央广场和塔楼
开始。
而对漂泊者是——从市郊开始。
1967年



哀诗

亲爱的女友,小酒馆还是那样。
还是那些破烂点缀着四壁,
还是那样的价格。酒好些吗?
不见得;不好些也不坏些。
没有进步,没有进步也好。
邮政航线上的飞行员,一个
像堕落的天使一样酗酒的人。小提琴
还依旧激动着
我的想象力。窗外
是处女般洁白的屋顶,
教堂的钟声在响。天色已暗。
为什么你要撒谎?为什么我的听觉
已不辨真伪,
却想要某些你所不知道
的新鲜话语——低沉的,陌生人的,
但一定要发音依旧强有力的话语,
只是要出自你的口。
1968年



圣诞节浪漫曲
向叶甫盖尼·赖恩致以爱慕之意

夜间永不熄灭的小船
在茫然不解的忧伤中,
缓缓地飘浮于窒息的砖石之间
飘出亚历山大花园,
夜色里孤僻的小灯笼
好像一朵黄玫瑰
在自己心爱的人们的头顶上,
在过路人的脚旁。
梦行者、醉汉们蜂群似的合唱声
在茫然不解的忧伤中随风飘荡。
一名外国人忧郁地
在夜幕下的首都拍下一张照片,
而出租汽车载着有病的乘客们
驶往奥尔登卡,
而那些半死不活和孤僻的人
互相搂抱站在那里。
忧郁的歌手在茫然
不解的忧伤中在首都缓步而行,
客栈的忧郁的圆脸老板
站在小煤油铺的旁边,
年老而漂亮的情郎
在难看的街道上步履匆匆。
半夜新婚的马车队
在茫然不解的忧伤中缓缓地移动。
一个偶然游泳的人在黑暗的
莫斯科河南岸慢慢地走向不幸,
犹太人的口音漫游在
忧郁的黄色楼梯上,
临近新年、临近周日,
一个貌美如画的美人儿
从爱情慢慢地走向忧郁,
茫然不解自己的忧伤。
寒冷的傍晚在眼睛里缓缓掠过,
雪花在行驶的车厢上颤动,
严寒的风,苍白的风
紧裏着通红的手掌,
而蜜酒像晚上的灯光一样流淌
籽仁酥糖香气袭人,
圣诞节的前夕在头顶上方
送来夜间的大馅饼。
你的新年在茫然不解的
忧伤中沿着城市喧嚣
的暗蓝色浪潮漂移,
仿佛生活又重新开始,
仿佛会有光明和荣耀,
迎来好日子和充足的面包,
仿佛生活即将向右摆动,
在向左摆动之后。
1961年12月28日



献给约翰·多恩的大哀歌

约翰·多恩入睡了,周围的一切都已入睡:
入睡了,墙壁、地板、被褥、图画,
入睡了,桌子、地毯、门闩、门钩、
整个衣柜、餐柜、蜡烛、窗幔。
全都入睡了。长颈玻璃瓶、玻璃杯、盆、
面包、切面包的刀、瓷器、水晶玻璃器皿、餐具、
夜里的小灯、内衣、衣橱、玻璃、时钟、
楼梯的梯级、房门。夜无处不在。
夜无处不在:在墙角里、在眼睛里、内衣里、
在文稿之间、在桌子里、在准备好的发言里、
在发言的话语里、在木柴里、夹钳里、
在冷却的壁炉的角落里、在每一个东西里。
在坎肩里、鞋里、袜子里、在镜子
后面的阴影里、在床铺里、椅背里,
又在盆里、基督受难的十字架里、床单里、
门边的扫帚里、便鞋里。一切都入睡了。
入睡了。窗户。以及窗外的雪。
邻家屋顶的白色斜坡。好像
屋顶滑雪场。整个街区都在睡梦里,
街区被窗框拼死分开。
入睡了,拱门、墙壁、窗户、一切。
鹅卵石、木块、栅栏、花坛。
没有光的闪烁,没有吱吱作响的车轮……
围墙、浮雕、锁链、铁墩子。
入睡了,门、铁环、把手、门钩、
锁、门闩、开门的钥匙、插销。
哪里也听不到低语声、簌簌声、敲门声。
只有雪地的吱吱声。全都睡着。天亮还早。
入睡了,监狱、城堡。磅秤
在鱼摊上睡着。猪胴睡着。
房屋、屋后的地方。锁在铁链上的几条狗。
几只小猫睡在地窖里,竖着它们的耳朵。
老鼠、人都睡着。伦敦在酣睡。
一艘帆船睡在港口。船下水和雪
在梦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与远处入睡的天空融为一体。
约翰·多恩入睡了。大海也一样。
那白垩岩的堤岸在大海的上方入睡。
整个岛睡着,被笼罩在同一个梦里。
而每一座花园都插上了三道门闩。
睡了,槭树、松柏、榆树、冷杉、云杉。
睡了,山坡和斜坡上的小溪、小径。
狐狸、狼。熊钻进了睡觉的地方。
风在兽穴的入口处吹积了雪堆。
小鸟也睡了。听不到鸟鸣的声音。
听不到乌鸦的聒噪,夜,听不到猫头鹰
的笑。英国广袤的大地寂然无声。
星光闪烁。老鼠负罪地走过。
全都入睡了。所有的死人躺在
自己的棺材里。安静地睡着。床上
生者睡在自己衬衣的海洋里。
孤单地睡。酣然入睡。睡在相拥的怀抱里。
全都入睡了。睡了,江河、山岳、森林。
睡了,走兽、飞禽、昏暗的世界、一切生物。
只有白雪从夜空飞落。
不过在那里也都睡了,在人们的头顶上。
天使们睡了。圣徒们在梦里
忘却惶惶不安的世界——圣者之羞。
地狱睡着,美好的天堂也睡着。
谁也不会在此刻走出家门,
上帝入睡了。此刻的大地是陌生的。
目不能视,充耳不闻。
恶魔也睡了。敌意也和他一起
在英国田野的雪地上沉睡。
骑士们睡了。天使长带着号角睡了。
马匹也睡了,在梦里从容地摇晃。
所有的基路伯——成群地
在保罗教堂的拱顶下相拥而眠。
约翰·多恩入睡了。诗句入睡了,躺着。
所有的形象、所有的韵脚。强弱
难辨。恶习、忧伤、罪孽,
一样地沉寂,睡在自己的音节里。
每个诗句和另一个都亲如兄弟,
哪怕彼此耳语也好:靠近一些啊。
可是每一个都那么远离天堂之门,
那么苍白、空虚,那么一无所有,以致完全相同。
所有的诗行都睡着。睡着,抑扬格的严格结构
扬抑格也都睡着,仿佛左右的警卫。
它们的视觉睡着,听不见洪水滔滔。
而在视觉后面酣睡的是另一种东西——荣誉。
一切灾难都睡着。痛苦在酣睡。
罪恶睡着。善恶互相拥抱。
先知睡着。灰白色的落雪在空间里
寻觅着微小的黑点。
全都入睡了。大批书籍在酣睡。
语言之河睡着,被遗忘的坚冰所封闭。
一切言语都睡着,连同其中的一切真理。
它们的锁链睡着;锁链只发出微微的金属声。
全都酣睡着:圣徒、魔鬼、上帝。
他们的凶恶的仆人。他们的朋友。他们的后代。
于是只有白雪在黑暗的路上窸簌作响。
于是整个世界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不过,嘘!你听……那里,在寒冷的黑色里,
那里有人在哭泣,有人在恐惧地窃窃私语。
那里有人在享有整个冬季。
而他在哭泣。那里有谁在黑暗中。
嗓音那么尖!尖哪,简直就是针。
却没有线……声音是那么孤单地
在雪地上随风飘荡。到处是严寒、黑暗……
缝合着夜和黎明……多么高啊!
“是谁在那里号哭呢?是你,我的天使,
在等待归来,在雪地中像等待夏天一样,
等待着我的爱?在黑夜回家。
是你在黑暗中哭泣吗?”——没有回答。
“是你们在那里吗,基路伯?这含泪的声音
使我想起了悲伤的合唱。
是你们突然决定要离弃我沉睡中
的大教堂。是你们吗?是你们吗?”——寂然无声。
“是你吗,保罗?诚然,严厉的言语
使你的嗓音太刺耳。
是你在黑暗中垂下白发的头
在那里哭泣?”——但迎面而来的是寂静。
“是在黑暗中遮住目光的那只手吗,
在这里到处显现的那只手?
是你吗,上帝?纵使我的想法荒唐,
然而哭泣的声音真是太崇高了。”
沉默。一片寂静。——“是你吗,加百列,
是你吹了号角,却有人在大声叫骂?
不过也好,只有我一个睁开了眼睛,
而骑士们正在鞴马。
一切都在酣睡。睡在漆黑夜色的怀抱里。
而猎犬座已经飞快地从天空涌现。
是你吗,加百列,在这寒冬
号哭,独自一个,在黑暗中、带着号角?”
“不,这是我,你的灵魂,约翰·多恩。
我独自在这高空满怀悲伤,
因为我用自己的劳动创造了,
枷锁般沉重的情感、思绪。
你带着这样的重负
在激情中,在罪孽中却飞得更高。
你曾是一只飞鸟,到处看到自己的人民,
看到所有的人,时常飞临屋顶的斜坡。
你见过所有的海洋,整个遥远的边疆。
你也见过地狱——在自己的内心,而后——在现实中。
显然,你也见过幸福的乐园,
被嵌在极难看的镜框里——由于各种可怕的灾难。
你看到:生活,它像你的孤岛。
于是你和这个大洋相遇:
四面八方只有黑暗,只有黑暗和呼啸。
你从上帝身旁飞过又飞快地扎回。
可是那重负不让你飞向高空,
从那里看,这个世界——只有数以百计的塔楼
和蜿蜒如带的河流,因而从那里往下看,
这末日审判几乎并不可怕。
而且那里的气候是稳定的,在那个地方。
来自那里的一切就像慵困中的病态梦境。
来自那里的上帝——只是多雾之夜
最远一家窗口的光。
旷野是有的。不能用犁耕。
多年从不耕耘。几个世纪也不耕耘。
“周围的森林好像墙壁,
只有雨点在大片草原上跳舞。
一个初次来到这里的樵夫,他的瘦马
跑上草地,因恐惧密林而来回走动,
樵夫爬上松树,突然发现自己的谷地
起火,谷地在很远的地方。
一切,一切都很遥远。而这里是轮廓模糊的地带。
平静的目光扫过远处的一些屋顶。
天气那么晴朗。听不到犬吠声。
钟声也完全听不到。
他明白了,一切都离得很远。
他猛然一拉,使马转向树林。
于是立刻缰绳、雪橇,夜、他自己
和可怜的马——一切都成了《圣经》中的梦。
“唉,我在哭泣,哭泣,无路可走。
我注定要回到这些岩石之中。
我不能以血肉之躯来到那里。
我注定只有在肉身死后才能向那里飞升。
是的,是的,独自去。忘了你,亲爱的,
把你遗忘在潮湿的泥土里,永久地忘了,把你
遗忘在痛苦中,徒劳地希望飘然相随,
但愿缝合自己的肉体,缝合离别。
可是,你听!我在这里哭泣,惊扰
你睡眠的时候,——雪花飘进夜色,没有融化,
在这里缝合着我们的离别,
针也在来回飞动,迅疾如飞。
不是我在号哭——是你在哭泣呀,约翰·多恩。
你独自躺着,睡在碗橱里,
在雪花飘落在沉睡的房屋上的时候,
在雪花从那里飘进黑夜的时候。”
与鸟儿相似,他睡在自己的窝里,
把自己高尚的道路以及对美好生活的渴望
完全寄望于星星,
那颗星现在被乌云遮着。
与鸟儿相似,他的灵魂是高尚的;
而世俗道路或许罪恶深重,
却比鸦巢更合乎自然,鸦巢
筑在椋鸟的很多灰色空巢的上方。
与鸟儿相似,他也在白天醒来。
现在——他躺在白色罩单下面,
这时雪花在缝合,梦在缝合
灵魂和沉睡的肉体之间的空间。
全都入睡了。不过有两三个诗行
还在等着结局,咧着有豁子的嘴讥笑,
世俗的爱情——只是歌手的职责,
而精神恋爱不过是神甫的肉欲。
往谁的磨盘注水,
磨盘总是把世间同样的谷物磨碎。
如果说可以与人同生,
那么谁能与我们共死呢?
这个结构里有漏洞。每个都能随意捞便宜。
四面八方。走了。又回来。
还是冲刺!只有苍穹
偶尔会拿起裁缝的针。
睡吧,睡吧,约翰·多恩。你睡吧,别折磨自己。
长外衣破了,破了。沮丧地挂在那里。
说不定乌云就会露出
星星,她这么多年在维护你的世界。
1963年





你要回归故土。那又怎样。
看看周围吧,谁还需要你,
现在你还能和谁做朋友?
回来了,自己买一份
有甜酒的晚餐吧,
看着窗外,想一想:
一切之中只有酒是你的,
好啊。谢了。谢天谢地。
多好啊,无人可以怪罪,
多好啊,你不受任何人的束缚,
多好啊,生前世上谁也
没有爱你的义务。
多好啊,从来没有谁
在黑暗中牵着你的手送行,
多好啊,在世间独自
步出喧闹的火车站。
多好啊,匆匆回国,
发觉自己置身于私密的谈话中,
于是突然领悟,对新变化
的关心来得多么迟缓。
1961年



从市郊到市中心

我又重访
这个心爱的地区,有很多工厂的半岛、
作坊的乐园和工场的世外桃源,
内河轮船的天堂,
我又喃喃自语:
瞧,我又在儿时的家园。
瞧,我经过小奥赫塔跑着穿过一千个拱门。
我前面有一条河
在石炭的浓烟下一望无垠,
背后是一辆电车
在完好无损的桥上隆隆驶过,
于是砖砌的围墙的压抑
骤然开朗。
日安,我们又重逢了,贫穷的青春时代。
郊区的爵士乐在欢迎我们,
你可以听到郊区的小号,
头戴黑色软帽的金色
新奥尔良爵士乐队美好、优雅,
不是灵魂也不是肉身——
是谁的身影俯在亲爱的留声机上方,
仿佛萨克斯管掀起你的衣衫。
围着鲜红的围巾,
披着斗篷杂处于盛装者之间,
你引人注目地站在
桥上,贴近逝去的岁月,
把未喝完的柠檬水杯子
紧紧地捂在脸上,
而身后联合工厂的亲爱的喇叭在怒吼。
日安,我们就这样相逢了。
你,青春时代,多么空虚:
邻近的新的晚霞
把火红的画面赶向远方。
你多么贫穷。多少年,
白白流逝。
日安,我的青春时代。天哪,你多么美好。
一群猎犬在结冰的丘陵上无声地飞奔,
在一些红色沼泽地之间
响起了火车的汽笛声,
出租汽车飞快地驶上
空无一人的公路,
消失于疏林炊烟,
而山杨仰望着云端。
这是我国的冬天。
现代的电灯用它呆板的眼睛瞪着,
在我面前,成千的
窗户亮得令人目眩。
我提高自己的叫喊声:
以免声音撞上楼房,
这我国的冬天终于一去不复返。
不会难受得要死吗,不会,
我们找不到它了,不找了。
从出世起
我们每天都不知在走向哪里,
仿佛远方有谁
在新建筑里十分出色地演出。
我们四散奔走。只有死神在召集我们。
可见,并没有离别。
存在着大规模的聚会。
可见,有人会在黑暗中
突然搂住我们的肩膀,
唉,一片黑暗,
于是在一片黑暗和寂静中,
我们都一起站在寒冷、闪光的河流上。
我们的呼吸多么轻松,
因为像植物一样,
我们会成为
别的生命中的光线和阴影
或不仅如此——
因为我们永远在逃匿,
将丧失一切成为死亡和天堂。
我又在那同一个
幸福的乐园走过——从车站往左拐,
在我前面奔跑的
是双手掩面的现代夏娃,
俊美的亚当
出现在远处的拱门下,
涅瓦河的风在到处悬挂的竖琴里呜咽。
在新建筑的黑—白乐园里
生活是多么匆忙。
蛇盘绕着身子,
而富于英勇精神的天命寂然无声,
人工冰山
在喷水池旁悄悄地闪烁,
早晨的雪在回旋飞舞,汽车在不倦地飞驰。
难道不是我,
被三盏路灯照着,
多少年来在黑暗中
踩着弹片在废墟上逃跑,
而天光
也在起重机旁翻腾
难道那不是我?这里有了某种永久性的变化。
新人当政,
无名无姓、完美无瑕、大权独揽,
照耀在祖国的上空,
浅蓝色光芒四射,
而在猎犬的眼里
路灯闪现——只是开端,
有人总是独自走在几栋新屋旁。
可见,没有离别。
可见,我们只是徒然地请求
自家的死者宽恕。
可见,那样的冬天不会重新出现。
只剩下一条:
平安地走过人间。
不可能掉队。赶超——这才是可能的。
我们正匆忙赶去的地方,
这个地狱或天堂的一席之地,
或干脆就是一片黑暗、
黑夜,这一切都无人知晓,
亲爱的国家,
这是经常歌颂的主题,
这不是爱?不,这难以言表。
这就是永恒的生活:
惊人的大桥,经久不息的发言,
驳船的航行,
爱情的复苏,往事的忘却,
轮船的灯火
和商店橱窗的辉煌,远处有轨电车的叮当声,
你的肥大裤子旁冷水的拍溅声。
我祝贺自己
有这早年的发现,有你,
祝贺自己
有惊人的痛苦遭遇,
有这奔流不息的河,
有这美丽的山杨衬托的天空,
能为商店里缄默的人群记述损失。
你不是这些地方的居民,
不是死人,而是经纪人,
完全是独自一个,
你最后大声讲到自己:
谁也不认识,
认错了人,忘了,受骗了,
谢天谢地,这是冬天。可见,我没有回到任何地方。
谢天谢地,我是个陌生人。
在这里我不能指责谁。
一无所知。
我走着匆忙赶路
现在我多么轻松,
因为我无需向任何人告别。
谢天谢地,我留在地球上而没有祖国。
祝贺自己!
不论活多少年,我什么也不需要。
我将活多少年,
就为一杯柠檬水奉献多少年。
我回来多少次——
不过我不再回来了——仿佛要锁上家门,
就为了石砌的烟囱和犬吠声所引起的乡愁奉献多少次。
1962年





昏暗的苍穹比马腿亮些,
因而不能融入夜色。
那天晚上我们看见
一匹黑马在我们的篝火边。
我不记得有什么更黑的东西。
马的四条腿像黑炭一样。
它是黑的,像夜,像黑洞。
它全身漆黑,从鬃毛到马尾。
而从未配上马鞍
的马背却黑得异样。
它站着凝然不动。好像在打盹。
马蹄黑得叫人望而生畏。
它是黑的,感觉不到有影子。
那么黑,不可能更黑了。
那么黑,就像深夜的夜幕。
那么黑,就像体内的一根刺。
那么黑,就像前面有树木遮着。
好像肋骨之间的地方。
好像地面下的小坑,坑里有个麦粒。
我在想:我们的内心是黑的。
但它毕竟在眼前显出黑色!
还只是钟表上的半夜。
它一步也没有向我们靠拢。
它的腹股沟笼罩着一片漆黑。
它的背部已经看不见了。
没有剩下一个亮斑。
它的双眼弹指间变成了白色。
更骇人的是它的瞳孔。
它仿佛是谁的底片。
为什么它停止奔跑,
留在我们之间直至早晨?
为什么它要呼吸乌黑的空气?
为什么它要在黑暗中弄得树枝簌簌作响?
为什么它的眼睛射出一缕黑光?
它是在我们当中为自己物色一位骑者。
1962年7月28日





现在我越来越感到疲惫,
现在对这一点的抱怨越来越少。
噢,我的灵魂秉承天意的手工业方式,
快乐而温馨的劳动组合。
你为自己设想怎样的飞鸟,
把它们馈赠或出售给谁,
于是你栖息于现代的鸟巢,
并以现代的旋律歌唱?
归来呀,灵魂,给我一片羽毛,
让电台为我们唱一曲荣誉之歌。
你说吧,灵魂,生活呈现怎样的外貌,
怎样呈现于飞鸟的俯瞰之下?
仿佛来自虚无的白雪
在简陋的屋檐上飘舞的时候,
你描绘死神的情况吧,我的街道,
而你,鸟儿,要为生命大声呐喊。
我在步行,而你在某个地方飞行,
已经听不到我们的叹息。
我活着,而你在某处大喊大叫,
扇动较焦躁的翅膀。
1960年12月11日



冬天的婚礼

我在一月出嫁了。
院子里挤满了来宾,
山上的那座教堂
久久地响着钟声。
从教堂那里,从花冠下,
看得见那条往返的路。
我纵目远望,
没有叫回信使。
教堂的钟声在鸣响。
我的新郎在望着我。
为我俩点燃的蜡烛那么多!
我正在数蜡烛的数目。
1961—1963年





新住户觉得家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匆匆一瞥的目光扫过所有的物品,
这些东西的阴影与外来者那么不相称,
以致阴影自己也因此而惴惴不安。
可是房屋不愿再空着。
唉,仿佛缺乏这种勇气,
不能理解,门锁就
独自在黑暗中抵抗。
是的,现在的这位不像以前的那位,
后来者搬来橱柜和桌子,就不想
再离开这四堵墙壁了,
然而不得不离开;他走了,死了。
没有什么能把他们连接起来,
无论容貌、性格还是内心的沮丧。
不过他们之间有一条线,
通常所谓的家。
1962年10月



丘陵

他们喜欢一起
坐在丘陵的斜坡上。
从那里他们看得见
教堂、花园、监狱。
从那里他们见到过
长满青草的池塘。
把凉鞋扔在沙地上,
两人在一起坐着。
双手抱着膝盖,
他们望着云彩。
下面的电影院旁几个
残疾人在等候卡车。
斜坡上一个洋铁罐
在一些碎砖旁闪着光。
银行的粉红色尖顶上方
一只乌鸦在盘旋、啼叫。
市中心汽车在
三座桥上驶向银行。
教堂里响着钟声:
一名电工在那里娶亲。
而在丘陵这里万籁俱寂,
凉风拂面。
四周没有警笛声,没有叫喊声
只有蚊子的嗡嗡声。
那里的青草被压倒,
他们总是坐在那个地方。
到处是黑色的斑点——
食物留下的痕迹。
母牛们老是用舌头
舔着这个地方。
这件事尽人皆知。
不过母牛毫不知情。
烟蒂、火柴和餐叉
被沙土掩盖着。
被脚尖踢开的
玻璃瓶在远处显出黑色。
一听到哞哞牛鸣,
他们便下坡向灌木丛走去,
随即默默分手——
正如曾默默地坐在那里。
——
他们从不同的斜坡往下走,
偶尔侧身而行。
灌木在他们面前合拢,
随即又分开。
皮鞋在草地上打滑,
石块间闪着水光。
一个来到小路,
另一个在同一瞬间来到池塘。
晚上有几个婚礼
(似乎是两个)。
下面的草地上出现了
十件衬衫和连衣裙。
晚霞已渐渐消隐
把乌云吸引到自己跟前。
雾气从大地上升起,
而钟声依旧。
一个唉声叹气、脚步踉跄,
另一个吞云吐雾——
那天晚上他们沿着
不同斜坡走下丘陵。
沿着不同的斜坡走下去,
他们之间的空间在扩大。
而他们那可怕的叫声
同时使空气为之震颤。
灌木丛猛然分开,
灌木丛突然分开。
灌木丛仿佛被惊醒,
而它们的梦境可怖。
灌木丛呼啸着分开,
仿佛天崩地裂。
他们各自面前出现了两个人,
手里微微摆弄着铁器。
一个被斧子劈了,
鲜血流了几个小时,
另一个由于心脏破裂
当即丧命。
凶手们把他们拖进小树林
(他们的手臂上淌着鲜血),
抛进了杂草丛生的池塘。
于是他们又在那里相逢。
——
新郎们还在摸索着
挤向餐桌旁的座位,
牧人们就带着这
可怕的消息来到了广场。
乌云密布
闪耀着晚霞的光辉。
母牛站在灌木丛里
贪婪地舐血。
一名电工在斜坡上跑,
内弟也跟着他来到灌木丛。
新娘怨恨地独自
站在下面的花丛里。
一个老妇人披着方格花呢披巾
在她前面编织绦带。
而醉酒的来宾
都紧跟他们的足迹向丘陵奔去。
树枝在他们脚下噼啪作响,
他们在飞跑,仿佛陷入谵妄。
那些母牛在灌木丛里哞哞地叫,
也很快地走向下面的池塘。
突然大家都清楚地看到
(四周暑气熏蒸):
碧绿的浮萍中有一个黑洞
好像进入黑夜的门户。
——
谁能从那里抬起他们,
从池塘的水底拉上来?
死神像水一样在他们的上面,
水在他们的肚子里。
死神已经在每句话里,
在缠绕着草茎的藤蔓里。
死神在被舔尽的血里,
死神在每一头母牛里。
死亡在徒劳的追捕里
(似乎在寻找小偷)。
从今而后这些母牛的奶
将变成红色。
在红色的、红色的车厢里,
来自红色的、红色的轨道,
在红色的、红色的牛奶桶里——
要给红色的孩子们喂奶。
死神在嗓音和眼神里。
死神占满衣领。——
城市这样回报他们:
死神对他们而言异常沉重。
必须唤醒他们,但愿吧。
可是怎么战胜忧伤呢:
如果凶杀发生在结婚的日子,
牛奶就会变成红色?
——
死神——不是露水中
带着镰刀的可怕的骷髅。
死神——就是我们都
站在其中的那个灌木丛。
这不是葬礼上的哭泣,
也不是黑色蝴蝶结。
死神——这是乌鸦的叫声
黑色——指的是红色的银行。
死神——这是一切机器,
这是监狱和花园。
死神——这是所有的男人,
他们都吊着领带。
死神——这是浴室、教堂、
家家户户的玻璃——毫无例外!
死神——这是和我们同在的一切——
因为它们——什么也看不见。
死神——这是我们的力气,
我们的劳动和汗水。
死神——这是我们的血管,
我们的灵魂和肉体。
我们不再走上丘陵。
我们的家里有灯火。
不是我们看不见灯火——
是灯火看不见我们。
——
玫瑰、老鹳草、风信子、
芍药、丁香、鸢尾花——
它们的去处是可怕的锌板棺材——
玫瑰、老鹳草、水仙、
百合,好像木蓝叶粉,
它们的香气馥郁而强烈,
紫罗兰、春兰、紫菀、
玫瑰和一束麝香石竹。
我请求把它们送往河岸,
让它们听天由命。
要把它们扔到河里,扔到河里,
河流会带着它们去森林。
去黑森林里的支流,
去黑森林里的人家,
去死气沉沉的低地沼泽地带,
乃至更远——波罗的海边的丘陵。
——
丘陵——这是我们的青春期,
我们驱逐它,由于不了解。
丘陵——这是成百的街道。
丘陵——这是大量运河。
丘陵——这是痛苦和骄傲。
丘陵——这是天涯海角。
在丘陵上走得越高,
看到的远方丘陵就越多。
丘陵——这是我们的苦难。
丘陵——这是我们的爱。
丘陵——这是呐喊、呼号,
它们走了,又来。
光明和无边的痛,
我们的忧伤和恐惧,
我们的幻想和苦楚,
这一切——都在丘陵的灌木丛里。
丘陵——这是永久的荣耀。
总是把权利置于
我们的苦难之上。
丘陵——高于我们。
总是看得见它的巅峰,
在无边的黑暗之中也看得见。
永远,昨天和今天
在斜坡上走动。
死神——这不过是平原。
生活——是丘陵、丘陵。

      来源:微信公众号星期一诗社    娄 自 良 译

     (编辑张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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