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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52 / “铁币”之二

“那金盘里有几多孤寂。/ 夜夜升起的月亮并非最初的 / 亚当所见的月亮。那些漫长的世纪 / 属于人类的无眠,已将它装满了 / 古老的哭泣。看着它。那是你的镜子。”(Hay tanta soledad en ese oro. / La luna de las noches no es la luna / que vio el primer Adán. Los largos siglos / de la vigilia humana la han colmado / de antiguo llanto. Mírala. Es tu espejo. )

《铁币》(1976) 



墨西哥
 
多少同样的事物!骑手和原野,
剑的传统,银子和桃花心木,
弥漫在卧室里的虔诚的安息香
和那光华黯淡的拉丁语,卡斯蒂语。
多少不同的事物!一种血的神话
编织者是已死去的深奥的诸神,
把恐惧带给荒漠的仙人掌
和对一种白昼之前的黑暗的爱。
多少永恒的事物!装满无人瞩望的
缓慢而轻盈之月的庭院,凋零的
紫罗兰,在被遗忘的纳赫拉[1]的书页之间,
回涌向沙滩的浪涛的重击。
那个安卧在他最后的床榻之上
等待死亡的人。他想拥有它,全部。


[1] Manuel Gutiérrez Nájera(1859-1895),墨西哥作家。



秘鲁
 
在无垠寰宇的事物的总和之内
我们几难分辨一物与另一物。遗忘
和偶然将我们劫掠。对于孩提的我,
秘鲁曾是普莱斯科特[1]保存的历史。
它也曾是那白银的闪亮圆盘
垂挂在一匹座骑的鞍架上,是那
有弯曲蛇纹的银质马黛壶也是
编织起血红色战役的长矛的突击。
此后它曾是被暮色掩藏的海滩
和一份庭院、篱笆、喷泉的隐秘,
和埃古连[2]的几行语调轻快的诗句
和山岭间一座巨大的石头遗迹。
我活着,我是被阴影威胁的一道阴影;
我将到死也看不见我无尽的家园。


[1] William Hickling Prescott(1796-1859),美国史学家。
[2] José Eguren(1874-1942),秘鲁诗人,记者,画家,摄影家,发明家。



致曼纽尔·缪卡·莱内兹[1]
 
艾萨克·卢里亚[2]宣称那永恒的圣经
有多少个读者就有多少种意义。每一个
版本都是正确的,并早已预先为身兼
读者、书和阅读三者的神所注定。
你这一版的祖国,连同它的年表与辉煌,
进入我空虚的暗影有如天光透入
而颂歌则将《颂歌》嘲弄。(我那一版
不外乎一份怀旧,缅怀无知的匕首
和古老的勇气。)时而诗章震颤,
时而,几乎不为诗行的禁锢所遏止,
万千民众涌出那个必将属于你的
未来与别样的王国,他们的喜乐与悲伤。
曼纽尔·缪卡·莱内兹,你我曾有过
一个祖国——记得吗?——又失去了它。
 
1974年


[1] Manuel Mujica Láinez(1910-1984),阿根廷小说学,散文家,艺术批评家。
[2] Isaac Luria(1534-1572),犹太拉比,神秘主义者。



拷问者
 
我本可做殉道者。我是处刑者。
我曾用火焰净化灵魂。
为了拯救我的,我曾诉诸乞求,
苦行衣,泪水和枷锁。
在信仰行刑[1]中我曾目睹
我的口舌宣判的结局。虔诚的
火堆和苦不堪言的肉体,
恶臭,惨呼和最后的挣扎。
我已死去。我已忘却那些呻吟者,
但我知道这份可耻的悔悟
是一宗复加于先罪之上的罪
而两者都必将为时间的风
席卷而去,它的漫长超乎恶行
与忏悔。我已将它们穷尽。


[1] Los autos de fe,中世纪宗教裁判所判处异教徒火刑的仪式。



征服者
 
卡斐拉[1]和卡巴哈尔[2]曾是我的名字。
我已将那杯盏饮到只剩了酒渣。
我曾死去又重生过无数次。
我是原型。他们,只是众人。
 
我是十字架和西班牙麾下游荡的
战士。在一个不信我神的大陆
从未被践踏的土地上我将战火点燃。
在艰险的巴西我曾是战旗的一员[3]
 
基督抑或吾王抑或血红的金子
都不曾是那份勇气的马刺
将恐怖播撒在异教的人间。
 
我奋斗的缘由从来就是这美丽的
刀剑,这狂风骤雨的激战。
别的一切无关紧要。我曾活得勇敢。


[1] Jerónimo Luis de Cabrera(1528-1574),西班牙征服者,今阿根廷西北部地区的殖民总督,阿尔多瓦城的建立者。
[2] Garcí Manuel de Carbajal(16世纪-?),西班牙船员,军人,1540年8月15日在秘鲁建立阿莱基巴城(Arequipa)。
[3] Bándeirante,16-18世纪南美洲猎奴探险队“战旗”(Bandeiras)的成员,由白人首领、印第安人(奴隶和盟友)和印白混血者组成。



赫尔曼·梅尔维尔[1]*
 
永远包围着他的海属于他的祖辈,
撒克森人,他们将海命名为
鲸鱼之道路,在其中汇聚了
两件巨大的事物,鲸鱼
和它无边无际地耕行的大海。
大海永远都为他所有。当他的双眼
尚未在辽远的海中看见浩大的水
他早已渴望与拥有过它
在那另一个大海,即圣经之中,
或在那些原型的轮廓里。
长大成人,他投入这星球的海洋
也投身于一日日疲惫的航程
并熟识了被利维坦[2]染红的
鲸叉和打着条纹的沙子
还有无数夜晚与同一个黎明的气味
和危机潜伏的天际线
还有成为无畏者的快乐
和那最终的喜悦,当伊撒加进入视野。
海的征服者,他曾踏上过坚实的
土地,那是山脉的根
而在其中标注一个空虚的方向,
静卧于时间里的,是一只沉睡的罗盘。
向着果园那世代相传的黑暗,
梅尔维尔穿越新英格兰的傍晚
但唯有大海将他占据。它是
皮廓德号跛足船长的耻辱,
无可名状的大海与风暴
以及那一份对白色的仇恨。
它是大书。它是蓝色的普洛透斯。


[1] Herman Melville1819-1891),美国作家。
[2] Leviathán,《圣经》中的海怪,在梅尔维尔的《白鲸》(Moby-Dick)中指巨鲸。



天真
 
每个黎明(我们听说)都建构奇观
可以扭曲更为坚忍的机运;
有人类的脚步已丈量过月亮
而失眠则毁灭岁月与里程。
在蔚蓝之中潜伏着公开的梦魇
令白昼晦黯。在世界上没有一样
事物不是别的,或是相反,或是空无。
只有那些简单的惊奇令我不安。
我惊讶一把钥匙能够打开一扇门,
我惊讶我的手是一件确切的事物,
我惊讶希腊爱利亚学派的刹那之箭
触不到那无法触及的靶子,
我惊讶残忍的剑也可以是美丽的,
而玫瑰竟然拥有玫瑰的芬芳。



月亮
致玛丽亚·儿玉[1]
 
那金盘里有几多孤寂。
夜夜升起的月亮并非最初的
亚当所见的月亮。那些漫长的世纪
属于人类的无眠,已将它装满了
古老的哭泣。看着它。那是你的镜子。


[1] María Kodama Schweitzer1937- ),博尔赫斯的遗孀。1975年后成为博尔赫斯的秘书,1986年与博尔赫斯结婚。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frankcdb.wordpres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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