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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诗歌总集》014 / “作者”之一

图:史上最流行探戈舞曲《化装舞团》的海报 

继续重贴《博尔赫斯诗歌总集》的后面11部诗集,都是从2019年1月到今年2月间在旧公众号CopyMachine上贴过的。创造者”改译为“作者”的理由见“El Hacedor”:博尔赫斯的作者与读者



《作者》(1960)


致莱奥坡尔多·卢贡内斯

广场的嘈杂留在身后,我走进图书馆。以一种近乎肉体的方式,我感觉到书的重量,一种秩序的肃穆氛围,魔法般地被解剖和保存的时间。左右两边,沉浸在他们明彻的梦境里,读者们瞬息间的脸相被勾出侧影,在好学的灯光[1]之下,如同弥尔顿的换置法形容的那样。我记得曾经回忆过这个修辞,就在此地,其后是那另一个也是以迂回方式来描写的命题,《太阴历》[2]中的《干枯的骆驼》,其后是那行《埃涅阿斯纪》[3]的六音步诗句,它运用同一种技巧而更胜一筹:

    Ibant obscuri sola sub nocte per umbras.[4]

这些思绪带我来到您的办公室门前。我走进去;我们交换了几句客套和亲切的言词,然后我递给了您这本书。如果我没有弄错,您对我大概并无恶感,卢贡内斯,您肯定乐于从我的某篇作品中得到快乐。此事从未发生,但这一次您却翻开书页并赏读某一行诗句,也许是因为您在其中认出了您自己的声音,也许是因为有缺陷的实践不像正确的理论那么重要。

就在这一刻我的梦消散,像水消失在水中。环绕着我的那座巨大的图书馆是在墨西哥街[5],而不是在罗德里格斯·佩尼亚街[6],而您,卢贡内斯,在三八年初自杀了。我的虚荣和我的怅惘构筑了一个不可能的场景。必定是如此(我自语)但明天我也将已死去,我们的时间将混同为一,而年代学将遗落在一个符号的世界里,在某种意义上声言我将这本书带给了您而您接受了它也许并非虚妄。

J. L. B.

布宜诺斯艾利斯,1960年8月9日


[1] Lámparas estudiosas,英国诗人弥尔顿(John Milton,1608-1674)《爱罗帕吉蒂加》(Areopagitica)。

[2] 卢贡内斯《感伤的太阴历》(Lunario sentimental)。

[3] Eneida,维吉尔的史诗。

[4] 拉丁语:“他们暗暗地走在孤独的夜里穿过黑暗。”

[5] Calle México,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名,阿根廷国立图书馆所在地。

[6] Calle Rodríguez Peña,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名,卢贡内斯曾在此居住。


作者[1]

他从未耽溺于回忆的快乐。各种印象在他面前掠过,瞬息即逝而又逼真;一个陶工的朱砂,缀满了同时也是诸神的星星的苍穹,月亮,上面曾经落下过一头狮子,缓慢而敏感的指尖下大理石的光滑,他喜欢用碜白而迅捷的牙齿撕扯的野猪肉的滋味,一个腓尼基[2]文字,一把长矛投在黄沙上的黑影,大海或女人们的亲近,用蜜蜂缓和了苦涩的醇酒,这一切可以完全包容他心灵的范围。他熟知恐惧但也懂得愤怒与勇敢,有一次是他带头登上了敌人的城墙。贪婪,好奇,随心所欲,除了享乐与即刻淡忘以外并无别的律法,他浪游大地的四方,在海洋的此岸或彼岸看见过众人的城市与他们的宫殿。在人群熙攘的集市,或一座很可能有萨提尔[3]居于朦胧峰顶的高山脚下,他曾听到过扑朔迷离的故事,像接受现实一样接受了它们,而不去探究它们是真是假。

渐渐地,美丽的宇宙开始弃他而去;一团执著的薄雾抹去了他的掌纹,夜晚群星隐匿,大地在他脚下不再坚实。一切都在远离和混淆。当他得知自己正在失明时,他喊叫;斯多葛派[4]的廉耻当时还不曾发明,赫克托[5]还能够发足逃跑而毫不羞愧。我再也看不见(他意识到)充满神话之恐惧的天空了,也看不见这张将会被岁月改变的脸了。昼与夜在这份肉体的绝望之上掠过,但一天早晨他醒来,望着(已经没有惊讶)他周围混浊不清的事物,不可思议地感觉到,像某人辨出一段音乐或一个嗓音那样,这一切已经发生在他身上,他已经来到它面前,怀着恐惧,但也怀着快乐、期望与好奇。于是他深入自己的记忆,这记忆对他来说仿佛是无穷无尽的,他从这晕眩中设法抽出了那段失落的回忆,它像一枚雨中的钱币闪闪发光,也许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它,除了,或许,在一个梦里。

那段回忆是这样的,另一个男孩侮辱了他,他跑到父亲那里告诉了他这件事。后者任由他讲述着,仿佛并没有在听,或是并不理解,接着从墙上取下了一把青铜的匕首,它美丽而充满力量,一直被男孩暗中渴望。此刻它就握在手里,这突然拥有的意外将蒙身的耻辱一扫而净,但父亲的嗓音正在响起:要让别人知道你是个男子汉,声音里回响着一个命令。夜笼罩了道路;紧握着匕首,他从中感到了一种魔法的力量,他攀下环绕着房子的陡坡,奔向海滨,梦想着自己是埃阿斯[6]或珀尔修斯[7],在咸味的黑暗里播种伤口和战斗。他此时寻找的正是那一刻的滋味;其余的对他来说无关紧要:挑衅的侮辱,笨拙的格斗,刀锋滴血的返回。

另一段回忆,其中也有过一个夜晚和一份冒险的急迫,从那记忆里涌出。一个女人,众神赐予他的第一个,曾在地窖的阴影中把他等待,他也寻找着她,穿过石头蛛网一般的长廊,穿过沉入黑暗的斜坡。为什么这些记忆来到他眼前,又为什么它们来得没有丝毫苦涩,仿佛只是当今的一个预告?

在深深的震惊之下他领悟了。在他这双凡尘之眼的黑夜,他此刻正在深入的黑夜里,爱情与危险也在等待着他。阿瑞斯[8]和阿佛洛狄忒[9],因为他已隐然觉察到了(因为此刻将他包围的是)一阵光荣与六音步诗的鸣响,一阵众人保卫一座众神不会拯救的庙宇,而黑色的舰船漂洋过海寻找热爱的岛屿的鸣响,奥德赛与伊利亚特的鸣响,他的命运就是歌唱它们,将它们留在人类的记忆里空空回响。我们知道这些事情,但不知道他感觉到了什么,在他沉入最后的黑暗之际。


[1]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Fenicia,地中海地区的古代王国,位于今叙利亚,黎巴嫩与以色列一带。

[3] Sátiro,希腊神话中人身羊腿的精灵。

[4] Estoicismo,由基提翁的芝诺(Zenón de Citio,公元前334-公元前262)于公元前3世纪创立的希腊哲学流派,以消灭堕落的情感,追求道德与智慧的完美为信条。

[5] Héctor,希腊神话中特洛伊城的英雄,在特洛伊战争中被阿基利斯(Aquiles)所杀。

[6] Ayax,希腊神话中的英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Ilíada)的主要人物之一。

[7] Perseo,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传说为迈锡尼(Micenas)的建立者。

[8] Ares,希腊神话中的战神。

[9] Afrodita,希腊神话中的爱与美之神。


DREAMTIGERS[1]

童年时我曾狂热地施行老虎崇拜:不是在巴拉纳[2]水草间和亚玛逊[3]丛莽里出没的带圆点的虎,而是有条纹的,亚洲的,真正的,唯有乘在一头大象的城堡之上的武士有胆量面对的老虎。我总在动物园的一个笼子前面无尽地徘徊;我评价大部头的百科全书与自然史籍,依据的是其中老虎的威武堂皇。(到现在我仍记得那些图像:那个没法准确无误地回忆一个女人的前额或微笑的我。)童年过去了,那些老虎和它们的热情已消褪,但它们仍在我的梦中。它们依旧充斥着那沉没与混乱的领域,就是这样:沉睡中,随便哪个梦都会令我分心并立刻明白这是一个梦。那时我便会想:这是一个梦,纯粹是我的意志的一个转移,而既然我拥有无限的能力,就造一只老虎吧。

哦,多么无能!我的梦从来不懂如何孕育那真的猛兽。老虎的确现身了,但却是填塞的标本或纸糊的,或是显出各种脏污的形状,或是呈一种不可能的尺寸,或是太过短暂,或是与犬鸟相似。


[1] 英语:“梦虎”。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Paraná,流经巴西,巴拉圭与阿根廷的南美第二大河流。

[3] Amazón,流经秘鲁、厄瓜多尔、哥伦比亚、委内瑞拉、圭亚那、苏里南、玻利维亚和巴西等国的世界第二大河及其流域地区。


有关一场对话的对话[1]

A. ——关于不死的辩论让我们心不在焉,到夜里还没有点灯。我们互相看不见脸。与其说怀着热情还不如说是一种漠然或温和更可信一些,马塞多尼奥·费尔南德兹的声音反复说着灵魂是不死的。他向我保证肉体的死亡是完全无关紧要的,而死去必定是能够发生在一个人身上的最无聊的事。我玩弄着马塞多尼奥的折刀;把它打开又合上。附近的一架手风琴没完没了地送出《化装舞团》[2],这忧伤的小调有很多人喜欢,因为他们受骗了以为这曲子很老……我向马塞多尼塞提议说我们自杀吧,这样讨论就没有阻碍了。

Z(嘲弄地).——但我猜最后还是没下得了决心。

A(这时一脸的神秘). ——坦白说我不记得那一晚我们自杀了没有。


[1] 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La Cumparsita,乌拉圭音乐家罗德里格斯(Gerardo Rodríguez,1897-1948)作于1916年的著名探戈舞曲。


趾甲[1]

温驯的袜子在白天取悦它们,还有打钉的皮鞋保卫它们,但我的脚趾却无意了解。它们对什么都没兴趣,除了长出趾甲:角质的薄片,半透明而具有弹性,用以防护,防谁呢?迟钝而多疑,单独每一个都是如此,它们一秒不停地装备着那纤细的甲胄。它们拒绝宇宙与迷醉,只为继续没完没了地炮制几个无用的芒刺,让索林根[2]产的锋利指甲刀来修剪又再修剪。从出生前九十个晦暗幽闭的日子开始它们就确立了这唯一的行当。当我置身于里科莱塔,在一个灰烬颜色,内有干花与神符的房间里,它们会继续自己执著的劳动,直到腐烂将它们消解为止。它们,还有我脸上的胡子。


[1] 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Solingen,德国城市。


被蒙住的镜子[1]

伊斯兰教宣称无可申诉的判决之日,一切给活物画像的罪犯都将与他的作品一同复生,他们将受命使它们活过来,并将失败,并将与之一同被送入惩罚的火焰之中。我在儿时就知道了对现实幽灵般的复制或增殖的恐怖,但却是在巨大的镜子面前。它坚不可摧与持续不变的作业,它对我的行动的追逐,它包容万有的哑剧,在那时就是超自然的,在入夜之后。我对上帝和守护我的天使执著的祈祷之一就是祈祷不要梦见镜子。我知道我总是不安地守望着它们。我害怕,曾有几次,怕它们会开始偏离真实;又或者,怕看见我映在其中的脸会被奇怪的灾祸所扭曲。我现已知道那种畏惧,又一次,正惊人地呈现于世上。这故事简单之极,却令人不适。

大约在一九二七年,我认识了一个忧郁的女孩:先是从电话里(因为朱莉亚起初只是一个没有名字也没有脸的声音);后来则是在傍晚的一个街角。她的眼睛大得让人吃惊,梳着黑色的直发,身材苗条。她是联邦派的孙女和曾孙女,就如同我的上辈是统一派,那种流在我们血液里的古老分歧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纽带,一份对于祖国的更大的归属感。她和她家人住在一间天花板极高的破败棚屋里,在清贫的愤懑与驯顺之中。下午——有数得清的几次是晚上——我们出门到她的街区散步,是在巴尔瓦内拉[2]。我们总是贴着铁路的高墙走;沿着萨米恩托街我们有一次一直走到了世纪公园[3]的空地。在我们之间没有爱也没有爱的虚构:我猜想她有一种紧张感,跟情欲截然不同,后者让她害怕。为了亲近女人而对她们讲述孩提时或真或假的怪异秉性是很平常的事;我必定是有一回对她说起了镜子的事情,就这样播下了,在1928年,一个将会在1931年盛开的幻象。如今,我刚知道她已经发疯,在她的卧室里镜子都被蒙住,因为她在其中看到我的反影,在侵犯着她的反影,她发抖并沉默,说我用魔法迫害她。

真是可怕的束缚,对于我的脸,我的旧脸之一。属于我的面容的那种可憎命运必定也使我变得可憎,但对我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


[1] 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Balvanera,布宜诺斯艾里斯一区名。

[3] Parque Centenario,布宜诺斯艾利斯卡巴利托区的公园,1910年为庆祝五月革命(Revolución de Mayo)百周年而建成。


ARGUMENTUM ORNITHOLOGICUM[1]

我闭上眼睛看见一群鸟。那图像持续了一秒,或许更短;我不知道我看见了多少只鸟。它们的数目是确定的还是不确定的?这问题包含了上帝是否存在的问题。如果上帝存在,数目就是确定的,因为上帝知道我看见了多少只鸟。如果上帝不存在,数目就是不确定的,因为没有人能够数得清。在那种情形下,我看见了少于十只鸟(估且这么说)而多于一只,但我看见的不是九只,八只,七只,六只,五只,四只,三只或两只鸟。我看见的是一个介于十与一之间的数,但不是九,八,七,六,五,等等。这个整数是无法想象的;ergo[2],上帝存在。


[1] 拉丁语:“鸟类学论证”。本篇在2012年版《博尔赫斯诗歌总集》中被删除。

[2] 拉丁语:“因此”。


陈东飚 / 翻译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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