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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新︱“疯狂而美丽的自由”——卡明斯基的《聋共和国》

卡明斯基《聋共和国》

“疯狂而美丽的自由”

——卡明斯基的《聋共和国》

文|王家新

“再一次,一句有益健康的话浮现:最主要的事情是构思的宏伟。”在阿赫玛托娃的晚年,她在给尚年轻的布罗茨基的信中曾这样引证了布罗茨基本人的这句话。

的确,布罗茨基早年的惊人之作《献给约翰·邓恩的哀歌》,“最主要的”,就是“构思的宏伟”。读这首长篇挽歌,我们不能不首先为诗人所展现的非凡构思和气象所折服。难怪那时阿赫玛托娃逢人便说布罗茨基的诗是“俄罗斯的诗歌想象力并没有被历史拖垮”的一个有力证明!

如今,我们又读到一位更年轻的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的精神传人、来自乌克兰的美国移民诗人伊利亚·卡明斯基(Ilya Kaminsky,1977——)的“构思宏伟”的力作,这就是他近十多年来倾心创作的带有诗剧性质的抒情诗集《聋共和国》(Deaf Republic)。

《聋共和国》于2019年在美国和英国相继出版,是卡明斯基继《音乐人类》(Musica Humana )、《舞在敖德萨》(Dancing in Odessa)之后的第三部英文诗集,它进一步展现了卡明斯基不同凡响的心灵禀赋和诗歌才华。《聋共和国》出版后,在英美广受好评,曾获洛杉矶时报图书奖、国家犹太图书奖,曾入围国家图书评论奖,国家图书评论家协会图书奖,并被华盛顿邮报、纽约时报书评、时代文学增刊、金融时报、卫报、爱尔兰时报等评为年度最佳图书。以下为几则著名诗人、作家的评语:①

①本文中所引对《聋共和国》的评语及《聋共和国》中诗作译文,均为王家新所译。

“一个诗人如何使沉默可见?一个诗人如何阐释并照亮我们共同的聋哑?这是一本卓越的书,是我们时代最伟大的交响乐曲之一。一次深深的鞠躬。”

——科伦·麦凯恩

“显而易见地是,(这本书)展现出深厚的想象力,只有诗人有能力创造一个良知共和国,这种良知共和国最终也是我们的,但又完全是他自己的——一幅生活在'一个和平国家’意味着什么的地图。”

——凯文· 杨

(这部诗集)“令人脉搏加速跳动,如未被埋葬的矿石闪耀,在想象力、政治、道德和个人的领域中全面开花,是令人震惊的一部著作。”

——简·赫斯菲尔德


“在这部非凡的长篇叙事作品中,卡明斯基将残疾重新想象为力量,将沉默重新想象为歌唱,创造了一个准确适应我们时代的灼热寓言”

——克雷格·摩根·泰彻

“我读《聋共和国》时,带着一种极大的兴奋和深深的惊奇,这些书页中散发着愤怒、急迫和力量,还有一种伟大的救赎之美。伊利亚·卡明斯基的词语带有一种电流般的新鲜的嗡嗡声。他是他们这一代中最有光彩的诗人,是世界上少数的天才之一。”

——加思·格林威尔

这些赞语都带有一种初读的兴奋感和欣悦之情,我们很难说它们不够冷静。也许有人认为评价过高,但对我来说,这部诗集起码具有足够的魅力,它的每一首诗都在吸引我读下去。它是紧张刺人的,但又是美妙轻盈的。它有一种令人惊异的美和新鲜感,从整体上看,它又是“一本高度娴熟、精心锻造的书”。我读过不少卡明斯基早期的诗,这部诗集仍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

而这部激动人心的抒情诗剧是如何构思的?它又是如何开始的?它从一个聋男孩对占领军的一声“呸”开始。

这个聋男孩,也就是卡明斯基一直携带在他自己身上的那个来自敖德萨的在4岁时因医生误诊而失去听力的男孩,来自于他在异国所不能忘怀和遥望的童年故乡……

而那个聋男孩的一声“呸”,来自于童贞,也显然来自卡明斯基自己所译介的茨维塔耶娃。在卡明斯基和美国女诗人吉恩·瓦伦汀(Jean Valentine)合作译介的《黑暗的接骨木树枝:茨维塔耶娃的诗》(2012)的长篇后记中,他这样介绍这位他热爱的俄苏天才女诗人:

“何谓茨维塔耶娃神话?一个诗人,她的生命和语言都很极端、陌异,不同于其他任何人。是的,她的生命就是她的时代的表现。

一个女人,逃避,奔跑,叫喊,停顿,并留在沉默里——沉默,那正是灵魂的喧嚷声:'但是我们站立——站着直到从我们的嘴里啐出一口呸!’”② 

②伊利亚·卡明斯基《茨维塔耶娃神话,以及翻译》,王家新译,《上海文化》2013年11月号。

卡明斯基引用的这句诗,出自茨维塔耶娃的组诗《致捷克斯洛伐克的诗章》之六。茨维塔耶娃曾在捷克居住过三年多(1922-1925),视捷克为第二故乡。1938年9月捷克斯洛伐克苏台德省被瓜分,1939年3月,整个捷克斯洛伐克被法西斯德国占领。诗人对此感到震惊和愤怒,她随即创作了这组诗:

他们掠夺——迅速,他们掠夺——轻易,

掠夺了群山和它们的内脏。

他们掠夺了煤炭,掠夺了钢铁,

掠夺了我们的水晶,掠夺了铅矿。

甜糖他们掠夺,三叶草他们掠夺,

他们掠夺了北方,掠夺了西方。

蜂房他们掠夺,干草垛他们掠夺,

 他们掠夺了我们的南方,掠夺了东方。

瓦里——他们掠夺,塔特拉——他们掠夺。

他们掠夺了近处,然后向更远处掠夺。

他们掠夺了我们在大地上最后的乐园,

 他们赢得了战争和全部疆土。

子弹袋他们掠夺,来复枪他们掠夺。

他们掠夺了手臂,掠夺了我们的同伴。

但是我们站立——整个国家站立,

只要我们的嘴里还留着一口“呸”!③ 

③茨维塔耶娃的这首诗及组诗《致捷克斯洛伐克的诗章》的其他诗见《新年问候:茨维塔耶娃诗选》(王家新译,花城出版社,2014)

一声“呸”,一声最后的拒绝、蔑视和尊严——茨维塔耶娃的血流到了伊利亚·卡明斯基的身上。

这一声“呸”,也为一个“良心共和国”定了音(曾身处北爱尔兰暴力冲突和伦理与写作困境中的诗人西穆斯·希尼,曾写下过组诗《良心共和国》(The Republic of Conscience))。只不过卡明斯基的构思和角度太巧妙了,也太富有诗的想象力了。他从自己的“聋”出发,从他所归属的“人民”的沉默与拒绝出发,从“诗的正义”出发,虚构了一个“瓦森卡”小镇聋哑人木偶剧团和居民们“起义”的故事。这部抒情诗剧的剧情跌宕起伏,读来紧扣人心。但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反抗的故事。诗人所要做的,在我看来,不仅是“以童话来对付(历史和)神话中的暴力”(这是本雅明在论卡夫卡时所说的一句话),还如科伦·麦凯恩所说,“阐释并照亮我们共同的聋哑”。

这甚至也不同于一般的“诗剧”(原版的《聋共和国》也并没有标明这是“诗剧”),它就是诗——是带有叙述性的诗,但也是富有最奇绝的想象力的诗;是“冬天里的童话”(这里借助诗人海涅的一个说法),最后也是悲剧——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剧;是折磨人的良心的“刑讯室”,但也是夏加尔式的天使蹦跳的楼梯……

作为一个诗人,卡明斯基这部诗集吸引我的,首先是他从聋哑人的“聋”和比划的“手势”出发所发明的一套“带有一种电流般的新鲜的嗡嗡声”的诗歌语言和隐喻,如作品开始部分的“——聋,像警笛一样在我们中间穿过”,到后来的《蓝色锡皮屋顶上方,聋》:

一名士兵跪下乞求,而镇上的人摇头,指指他们的耳朵。

聋高悬在蓝色锡皮屋顶

和铜铁檐角的上方;聋

被桦树、灯柱、医院屋顶和铃铛喂养……

不仅有令人惊异的美,这些隐喻、描写和讲述也获得了更丰富、更深刻的意味。正是在“聋”的统领下,蓝色锡皮屋顶,镇上的男孩、女孩和居民们,复仇的阿方索以及铜铁檐角、桦树、灯柱、医院屋顶和铃铛,一起达至一个极限状态,共同构成了一个所谓的“聋共和国”(即“良心共和国”)。

不仅是和“聋”与“手势”有关的隐喻语言,像“抱着那个孩子,好像吊着骨折的断臂,加莉亚慌张地走过中央广场”“在大雪飘旋的街上,我站起来像根旗杆/没有旗帜”这样的叙述,也令人难忘。不仅如此,它们还与一种整体上的诗歌意识结合了起来。正如威尔·哈里斯所指出:“瓦森卡镇的人民,震惊于对一个聋哑小孩的谋杀行动,他们'像人类旗杆那样站立’。通过他们的沉默,严格执行(的沉默),展示出的不仅仅是沉默的尊严,还是它们(沉默)的革命能力——一种警报的钟铃声,穿过并超出这些令人惊叹的诗歌本身。”

当然,这样来“概括”多少显得有点干巴。《聋共和国》是一个多声部、多角度的充满魅力的艺术整体,或者说是一部“交响曲”。当然最后它必然带着一种悲剧的性质。到了《颂悼文》(Eulogy)这一首,诗的叙述者满怀着悲痛为他的主人公撰写颂悼文(“Eulogy”这个词的本义是指颂扬死者的悼词、悼文,据这首诗和整部诗集的性质,我译为“颂悼文”),“全剧”由此进入悲伤的音乐,并获得了一种巨大的感人的抒情力量: 

你不仅要讲述巨大的灾难——

我们不是从哲学家那里听说的

而是从我们的邻居,阿方索——

他的眼睛闭上,爬上别人家的门廊,给他的孩子

背诵我们的国歌:

你不仅要讲述巨大的灾难——

当他的孩子哭啼,他

给她戴上一顶报纸做的帽子,挤压他的沉默

就像用力挤压手风琴的褶皱:

你不仅要讲述巨大的灾难——

而他演奏的手风琴在那个国家走了调,在那里

唯一的乐器是门。

三次重复的“你不仅要讲述巨大的灾难——一次比一次更为悲伤和坚定(当然,也可以倒过来说)。这是悲剧主人公的最后自白,也是叙事者在自言自语,巨大的悲伤把他推向了这一步(在《挽歌》中他甚至这样乞求:“……主://请让/我的歌舌//容易些。”)无力承受的惨败与背诵的国歌,赴死的父亲与哭啼的婴儿,但是让我们更为惊异的,是接下来的“给她戴上一顶报纸做的帽子,挤压他的沉默/就像用力挤压手风琴的褶皱”,在至深的悲伤中竟出现了这一“神来之笔”!

而全诗的最后同样出人意外:“他演奏的手风琴在那个国家走了调,在那里//唯一的乐器是门。”什么样的门?开着的门或关着的门?生之门或死之门?自由的门或监狱的门?这样的“乐器”在那样一种命运下又将如何“演奏”?

巨大的抒情力量与耐人寻思的隐喻,令人陶醉的美与噩梦般的现实,就这样在这部作品中相互交织和推进。这一切让我们着迷,但也让我们警醒。到了《断头台一样的城市在通往脖子的途中颤抖》这一首,不仅是“断头台一样的城市在通往脖子的途中颤抖”,奋力杀了犯罪士兵的阿方索的手和嘴唇在颤抖,我们读者的内心也在“颤抖”。诗人把我们带向了这最严苛的、但也是让人不能不反身自问的一刻: 

在上帝的审判中,我们会问:为什么你允许这些?

而回答会是一个回声:为什么你允许这些?

什么是“追问”和“沉默”?这类话题已大量充斥于我们的诗学论述中,但卡明斯基这部作品的力量,在于他把我们带到了真实的“在场”:他着眼的不仅是表面上的东西,却在更高更严酷的戒律下,把追问引向了我们自身更内在的伦理困境。是的,“回答会是一个回声”,我相信它也将在每个读到它的读者那里引起一个回声。

正因为抵达到这样的思想深度,《聋共和国》不限于是一出简单的道德剧了。在诗集第二幕的最后部分,我们看到的,是对于暴力和恐怖下人们的恐惧、人性的懦弱和背信弃义的混合着沉痛和讽刺的无情揭示(虽然它表现起来也不无喜剧性)。当女主角加莉亚最后向“瓦森卡”小镇的居民们大喊求助,那些曾参与反抗的人们,这时同样“指指他们的耳朵”(亦即“装聋卖傻”了)。这真是一个充满了所谓“历史必然性”的结局。悲剧的主人公们还能怎么样?最后加莉亚也只能对她那些“亲爱的邻居们!了不起的家伙们!大喊:“挖个好洞!把我埋在鼻孔里//朝我的嘴里多铲些像样的黑土”!

这部以反抗开始的悲剧,最后留下的,就是这种“两场炮击之间的寂静”。

震动人心的,还有这部作品的最后结尾。它出人意外,但又太好了,我还从未见过有哪部作品这样来表达过“最终的沉默”: 

我们仍然坐在观众席上。沉默,

就像错过了我们的子弹,

旋转着——

多么奇绝的结尾!在我看来,它不仅属于这部作品,甚至也可以说是我们这个时代、我们所经历的人生的一个结尾:一切都结束了,但是拷问仍在进行。无论我们置身其中,还是从中出来“坐在观众席上”,那种良心的目睹和拷问,“就像错过了我们的子弹”,仍在旋转着和寻找着我们。

耐人寻味的是,在这两幕抒情诗剧的前后,还各有一首《幸福地生活在战争中》《和平时期》。这两首诗的语境看上去都远离了诗剧中血与火的“瓦森卡”小城,都处在诗人现在所生活的美国。它不仅构成了一种两个世界的比照,更需要我们去品味的,是其中对一个所谓“伟大的金钱国家”的和平假象的讽刺、对“幸福地生活在战争中”的人们的道德冷漠的讽刺,它颇为刺人,并让人羞愧和警醒。这种匠心独运的结构艺术,扩展了诗的视野和意义结构,也更深地加重了良心的刺痛。

“像一个完美的园丁——他把俄罗斯更新了的文学传统继续嫁接在美国诗歌和遗忘之树上。”波兰著名诗人扎加耶夫斯基曾这样评价卡明斯基。

扎加耶夫斯基所说的“继续”,可能是指在继英语世界对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施塔姆、茨维塔耶娃、帕斯捷尔纳克的译介之后,继米沃什、布罗茨基这样的来自前东欧和苏俄的诗人之后。

现在,美国的诗人和读者也都不难看到这一点,诗人、艺术家福勒这样称卡明斯基。:“作为世界上少数的跨越边界的诗人之一,他已经成为美国诗歌圈里一个离心的存在。伊利亚·卡明斯基身上带有伟大的俄罗斯传统的力量和可被辨识的明显的潜能。”

的确,他用英语写作,也受惠于英语诗歌,但他的每一首诗,都是“俄罗斯更新了的文学传统继续嫁接在美国诗歌和遗忘之树上”绽放的最新鲜的叶片。别的不说,如《聋共和国》中的这首《什么是日子》:

像中年男子一样,

这五月的日子

步行到监狱。

像年轻人一样他们走向监狱,

长外套

扔在他们的睡衣上。

这样的诗,马上会让人们想到英国著名诗人拉金的《日子》(“日子是干什么的”),但其隐喻基础和诗的感觉是多么不一样!我们再看这一首《这样的故事是由固执和一点空气编成的》:

这样的故事是由固执和一点空气编成的——

一个在上帝面前无语跳舞的人签名的故事。

他旋转和跳跃。给升起的辅音以声音

没有什么保护,只有彼此的耳朵。

我们是在我们安静的腹中,主。

让我们在风中洗脸并忘记钟爱的严格造型。

让孕妇在她的手里握着黏土那样的东西。

她相信上帝,是的,但也相信母亲

那些在她的国家脱下鞋子走路的

母亲们。她们的足迹抹去了我们的句法。

让她的男人跪在屋顶上,清着嗓子

(因为忍耐的秘诀就是他妻子的忍耐)。

那个爱屋顶的人,今晚和今晚,与她和她的忘却做爱,

让他们借用一点盲人的光。

那里会有证据,会有证据。

当直升飞机轰炸街道,无论他们打开什么,都会打开。

什么是沉默?我们之内某种天空的东西。

来自古老传统的精神信仰,夏加尔式的奇思异想和跳跃句法,温暖而又刺人的色调,不仅和英美诗人有异,和布罗茨基美国时期那种冷俏的反讽也很不一样了。尤其是其中“脱下鞋子走路”“她们的足迹抹去了我们的句法”“借用一点盲人的光”这样的诗句,不仅很动人,还包含了一种新的“开创性”的诗学。(“我认为《聋共和国》的出现是一个光辉的、开创性的时刻。”Kramer Dawes)

还需要再次提醒的是,和一般的移民作家、诗人不同,卡明斯基现在是一位英语诗人。

我们都已知道,卡明斯基本人在4岁时失去听力,他的犹太人家族也曾饱受屈辱、磨难和迫害,但他仍是受到“保佑”的:他从小就读巴别尔的小说和布罗茨基的诗(他父亲认识很多诗人,包括布罗茨基),十二、三岁开始发表散文和诗,出版过小诗册《被保佑的城市》。原苏联解体后排犹浪潮掀起,1993年他随全家以难民身份移民美国,定居在纽约罗切斯特。1994年父亲去世后,卡明斯基开始用英语写诗。同时,他就学于美国,先后获得政治学学士学位和法学博士学位。

和一直用俄语写诗的布罗茨基不一样,卡明斯基选择了用英语写诗,因为“这是一种美丽的自由”。而他成功了!他的第二本英文诗集《舞在敖德萨》在2004年出版后受到很大关注,该诗集获得了美国艺术与文学学院的梅特卡夫奖及其他多种奖项。

他在接受《阿迪朗达克评论》采访时说:“我之所以选择英语,是因为我的家人或朋友都不懂英语——我所交谈的人都看不懂我写的东西。我自己不懂这种语言。这是一个平行的现实,一种疯狂而美丽的自由。现在仍然是。”

他奇迹般打破了那个用非母语写不出好诗的咒语。当然,他的英语是简单的、稚拙的(只要读过他的英文原文就知道这一点),像是一个有天赋的孩子的“作业”,但却恰好和他的“童话风格”相称,和他的精灵般的诗性相称。相对于英美诗人,他的英语是简单的,但他用英语所创造的诗歌音乐(这一点在译文中会有所损失)、所展现的某种特殊、陌生的美,令许多英语诗人也不能不惊异。

记得布罗茨基在谈论以英语写散文时曾如是说:“英语语法至少证明是比俄语更好的一条逃离国家火葬场烟囱的路线”。布罗茨基在他的散文中做到而未能在诗中尝试的,卡明斯基做到了。

卡明斯基的英语是有魔力和磁性的语言,这一点以上已有所论证。他的“英文行文风格”又是一种直接的、出其不意的风格。他的许多句子看似如随口道来,不假文饰,但却令人难忘,如《聋共和国》最后所附的《和平时期》一诗中写到的那个被警察射杀在人行道上的男孩: 

我们在他张开的嘴里看到

整个国家的

赤裸。

场景转换了,这是在美国,但又和那个血腥和暴力的“瓦森卡”城恰成对照。

卡明斯基的诗又是某种带着陌异性的语言。对此,卡明斯基自己可以说是非常自觉的。在他编选的《国际生态诗选》序言中,他特意引用了美国诗人罗伯特·克里利的这样一句话:“我们将在语言中沉睡,如果语言不用它的陌生性来唤醒我们的话。”

也许,这正是卡明斯基的诗充满魅力的一个秘密所在。他致力于在他的创作中发现语言的陌生性。在这一点上,他又深受策兰的影响。在他的诗中频频可见策兰式的语言实验。他曾与策兰的英译者沃尔德里普(G.C. Waldrep)合作编选过《向保罗·策兰致敬》,他还撰写过《关于唤醒我们的那种陌异——论母语、父国和保罗·策兰》。

这种对语言的陌生性的爱和自觉追求,不仅给他的诗带来了新鲜元素,也恰好和他特有的诗性感受力、想象力和风格句法结合在了一起,和一种新的诗歌美学结合在了一起。如《聋共和国》中这首极其动人的“夏加尔式”的《催眠曲》:

小女儿

雨水

雪和树枝保护你

粉刷过的墙壁

和邻居们的手抱起所有

我的四月的孩子们

小小的地球

六磅重

我的白发会保持

你的睡眠充足

因而美国艺术文学学院给卡明斯基的阿迪生·梅特卡弗奖的颁奖词会这样宣称:“凭借其充满魔力的英文行文风格,卡明斯基的诗歌仿佛是文学领域的夏加尔,它使万有引力定律失效,它将一切色彩重新打乱,然而这一切只会凸显出现实世界的真实。他的想象力是如此具有变革性,总能唤起我们相等的既悲伤又兴奋的尺度。” 

而我们,也要感谢这位给我们带来《聋共和国》的来自乌克兰而又用英语创造的优异诗人:他达到了、也向我们提示了何谓“疯狂而美丽的自由”。


2020,4-2021,4


附:

《聋共和国》出版前一些诗的初稿和最后定稿

 文|王家新

《聋共和国》于2019年正式出版前,伊利亚·卡明斯基曾在美国芝加哥著名的《诗刊》(Poetry)杂志2009年第5期上发表了16首选自《聋共和国》初稿的诗作。对于这些诗作,卡明斯基当初在《诗刊》发表时曾有一个简单的说明:

“这些诗作来自于未完成的手稿《聋共和国》。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位孕妇和她的丈夫在耳聋和国内战乱肆虐时期的生活,它们是在东欧一所房屋的地板下发现的。存在着几种不同版本的手稿。”

对照2019年出版的《聋共和国》,我发现卡明斯基的这16首诗,其中有不少诗与最后定稿版本有很大差异,有些诗也未收入到最后出版的《聋共和国中》。如初稿中的《阳光广场》与最后定稿的《蓝色锡皮屋顶上方,聋》就是同一首诗,但两者差异很大,甚至属于性质上的重大变化:

阳光广场(Sunlit Piazza)

 
我看着他们脸上喧响的兽骨我能闻到大地的气味。
我们的男孩想要在光天化日的广场上公开杀人。
他们拖着一个年轻的警察,一个手语在他的胳膊上摇曳
“我逮捕了瓦森卡的女孩们”
男孩们不知道该如何杀人。
理发店里的那个秃顶男人低声说,我会为一盒橘子杀了他。
在这个清醒的早晨,他们付了他一盒橘子。
秃顶男人来了,带着白毛巾和肥皂和一瓶白葡萄酒。
他吃打进杯子里的生鸡蛋。
并且在雪中闻到一滴柠檬的气味,
然后他把生鸡蛋扔进喉咙里就像咽下一口龙舌兰酒
他洗着他的手,把舌头放在牙齿所在的地方
我们的女孩朝警察的鼻子里啐唾沫
这是我们的人民冻结在大街上的唾沫。
那个警察很潇洒,男孩们抓他时他正在打排球。
鸽子落在停车牌上,任其摇晃。
给我们的男孩打手势:开始。
我们的女孩,湿润,长着雀斑,为自己划着十字。
秃顶男人用手势对墙说话。
他的湿眼睛在雨水中冒汗。
他跳上那个家伙,抱着他,一刀捅进他的肺。
警察们在人行道上飞窜。
秃顶男子刺入空气里,用胳膊和腿在人群中铲出一个洞。
在聋耳朵中没有洞里的那种尖叫。他亲吻
他同学的这个一百五十磅重的身体。
是女孩们带走了大地
并把它放在她们的衬衣里。

蓝色锡皮屋顶上方,聋

 
我们的男孩想要在光天化日的广场上公开杀人。
他们拖着一个醉酒士兵,绕着他的脖子打了一个手语:
我抓走了瓦森卡镇的女人。
男孩们不知道该如何杀人。
阿方索做手势,为一橘子杀
男孩们付了他一盒橘子。
他往杯子里打了一个生鸡蛋,
在雪中闻到一滴橘子的气味,
他像喝伏特加酒一样把鸡蛋吞进喉咙里。
他洗手,穿上那红色的
袜子,他把他的舌头放在牙齿上。
女孩们朝士兵的嘴里啐唾沫。
鸽子落在停车牌上,任其摇晃。
一个白痴男孩
在咕脓,耳聋万岁!并向士兵啐了一口。
在广场的中心
一名士兵跪下乞求,而镇上的人摇头,指指他们的耳朵。
聋高悬在蓝色锡皮屋顶
和铜铁檐角的上方;聋
被桦树、灯柱、医院屋顶和铃铛喂养;
聋歇息在在我们男人的胸膛上。
我们的女孩做手势,开始
我们的男孩,湿润,长着雀斑,为他们自己划着十字。
明天我们将像狗的痩肋骨一样暴露
但是今晚
我们毫不在乎说谎:
阿方索跳上那个士兵,拥抱他,一刀捅进肺。
士兵们在人行道上飞窜。
城镇看着这些乱叫的野兽
在他们的脸上,闻到大地的气味。
偷橘子的是女孩子们
把它们藏在她们的衬衫里。

前后对照,杀人和被杀的“警察”变成了“醉酒士兵”(这关涉到整个剧情结构的变化),“理发店里的秃顶男人”直接变成了阿方索。改定稿不仅出现了更多“聋”和手势的描述,而且把“聋”作为诗题,置于“蓝色锡皮屋顶上方”,正是在它的统领下,诗中的一切人物和意象,共同构成了一个隐喻意义上的“聋共和国”。这些重要的改写,使这首诗发生了性质上的变化:它成为了全诗剧的一个支撑和高潮。

此外,定稿中增添的“明天我们将像狗的痩肋骨一样暴露/但是今晚/我们毫不在乎说谎”也非常好,语言生动,也暗示了赴死的决心;诗的结尾把“大地”变为“橘子”,不仅和上文相关联,也更为贴切,“偷橘子的是女孩子们/把它们藏在她们的衬衫里”,更富有现场感和某种秘密的意味。

总之,从2009年发表的这些初稿,到2019年正式出版的诗集,表明了《聋共和国》的创作经历了一个长时间的酝酿、创作和反复修改过程,直到它最终成为一部精心锻造、令人赞叹的杰作。而在这个修改过程中,我们不仅感到了诗人是怎样在全力打造这部作品,也感到了他是怎样在一步步走向更高意义上的成熟。

|文章转载自公众号“博贺港”(ID:liuzhenzho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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