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对乡村何以突然冒出那么多土流子有点困惑。我父亲说，现在变天了，过去是干部的天下，现在是土流子的天下。的确，那年头，一个卑微的庄稼人，只因家里出了个土流子，连说话的语气、看人的眼神、走路的姿态，都变了，俨然像过去的村干部。土流子们公然挑战风光不再的村干部，有一次还太岁头上动土，把镇派出所所长家里的菜园全毁了。
在我的印象中土流子主要的劣迹是聚众斗殴。好像每个村里都有小头目，被称为“管方的”，这种称谓不知道是不是“管理一个地方”的意思，抑或是根据“官方”二字谐音而来也有可能。这些管方的，都是拳脚里面出政权，打出了今天的领导地位。
邻村一个青年，读初中时是我低一届的同学，据说武功很高，曾经来我们村住过十天半月，享受着山大王的待遇，还有个妙龄女子以身相许。那时候我在村里当民办老师，很好奇他们都干些什么，曾想去探寻一番，只是觉得别人现在势头正甚，此番去似乎有攀附嫌疑才作罢。我曾经和村里一个青年徒步很远，到另一个管方的家里去玩过一次。那个管方的年轻人身材瘦小，不知为何赢来了此等威名，他的女朋友居然是我教过的学生，见了我有点惊慌失措。他们惊世骇俗的作为是两个人未婚先居，这在今天已经再正常不过。他母亲在抱怨儿子不干农活之余，还是有点自得的，给我绘声绘色讲述有一次她在外面受人欺负，欺负她的人听说她是某某的妈妈，竟吓得撒腿就跑。
我教过的学生里头，有一个也成了土流子。我的一个同学中专毕业后当了镇里的团委书记，那一天中午，我搭个台子正在给学校办黑板报，他的女朋友骑着自行车赶到学校，疾呼我去救人。我连忙叫上好几个年轻同事，以为有一场恶战，骑了自行车赶过去，却看到施暴者是我教过的学生，腰缠红丝带，耀武扬威地勒令团委书记给他跪下。我们赶到后，我的学生还是像过去犯了错误一样，在老师面前不敢抬头，我训斥他的时候，不料团委书记挥起一拳，把他的嘴角当即打出血来。学生居然说：“我今天看老师的面子，不还手，你打吧。”我连忙制止，反而觉得是团委书记不讲道理了。后来这个学生解释，他看那些当干部的不顺眼，所以要教训他们。
土流子风光一阵，随即遭到严打。那是1983年。村里一个青年，很老实本分的一个人，居然被判了15年，几个年轻人轮奸一个女青年的时候，怂恿他也去，他不肯，谎称给人家望风，结果得了同伙的罪名。那一阵子，我们学校成了严打基地，一个年轻人听说并没有犯什么事，只是得罪了村干部，被民兵扭送到学校，摁倒在地，捆起来后村支书对他拳打脚踢。我看不过去，跳将出来打抱不平，和村支书理论起来。村支书说国家科委都下了命令，要严打，我听了哈哈大笑。那时候正是科学的春天（郭沫若语），理屈词穷的村支书搬出科委来镇我。晚上他们在我寝室开会，我简陋的的书柜上用粉笔写了“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的励志楹联，他们念不大囫囵，以为是我挑战他们的宣言，说要高度重视，还讨论说明天开严打大会，需不需要把我押上台进行批斗。我弟弟躲在蚊帐里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吓得不轻，等我回来，要我逃跑。正好明天我要去镇上参加函授学习，学习完回来，大会还没散，我特意骑着自行车绕场一周，心里盘算，如果他们拉我上台，我就来一场即兴演讲，指责他们打人违法。那时候我是学校的教导主任，长期教毕业班，搞过两次全县的公开课，还担任了区里的语文教学研究会副会长。虽然他们有权剥夺我的民师资格，但我估计他们也会掂量一番，担心会有教育主管部门来人干预。我也是仗着这一点小小的资本，才敢跟他们斗。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土流子的忽然兴起，应该是民众对长期禁锢的一种武力反弹和释放。过去搞人民公社，社员几乎像囚徒一般，被囚禁在土地上，一点自由都没有，很多人一辈子连县城都没有去过。分田单干了，突然降临的自由让他们迷失而狂躁，挑战威权，寻衅犯罪，最终招致了太过严厉的惩处，其中的冤假错案也是堆积如山，他们其实也是受害者，只是没有谁为他们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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