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事

WINE

（人在旅途，本周未能写稿。找出这篇旧作交个差，竟然发现被人换了标题，署上他自己的名字，发布在他的公众号上，还申请了原创保护。搜索到那个公众号，留言要求删除，未果。只能就这么发布了。各位朋友见谅。）

总觉得酒这个东西包含着很多非现实的素质，几分虚幻，几分荒诞。你看水火本来是不相容的，可是酒却融合了水的外形和火的性情，把两个矛盾的物事煮成一锅粥。你看它是粮食做的，酿造出来却虚无如水，也不知道是在填充我们的肚腹还是在滋养我们的心灵。酒入豪肠，可以变成月光和剑气，然后绣口吐出半个盛唐来；酒入愁肠也不见得就一定是愁更愁，烦劳可以暂时忘却，也能获得片刻的欢愉。特别是有的人，平时瘪瘪歪歪，结结巴巴，几杯酒下肚，突然就焕发出一种丰神异彩来，挥斥方遒，慷概悲歌，真是神奇。我过去一个同事，文笔不错，就是缺点阳刚气，他烟酒不沾，身体却不怎么好，平时无论是在单位还是在家里，都没有少受委屈。每次和我们在一起进餐，我就引诱他喝酒，他都保持警惕，坚拒不从。但是有一天晚上，我们男男女女一帮同事，聚在那个倒闭了的内衣厂院子里吃烧烤，凉风习习，星子硕大而静谧。他连灌三杯啤酒后，突然嚯地站起，豪迈地把身边一位女士的酒也喝了，此番英雄壮举，赢得一阵掌声。现在一位同事，身材瘦小，平时说话嘤嘤恹恹的，也是几杯酒下去，立马像一柄出鞘的短剑，锋利无比，光芒四射；且声洪嗓大，妙语连珠，天地万物尽可嘲弄，令人刮目相看。可惜的是，此君酒量太小，每每醉倒，翌日上班，依然浓睡不消残酒，哀哀发誓，再也不喝酒了——直到下一次再次醉倒，再发誓一次。

我酒量也不行，但是在老家酒名却不小，这可不是浪得虚名，是几十年身经百战打拼出来的。每次喝高，都怪自己耳根软，不经劝，其实这和耳朵没多大关系，更多的是和舌头有关，好这一口。不过我虽然好酒，却不贪杯，每每痛饮，只是为了豪情与气概。其实我更喜欢微醺之味，每次喝醉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记得是哪个老作家，说他最悲哀的是现在怎么都喝不醉了，因为他老了，理智告诉他不能喝了，就怎么都喝不进去了，没有了年轻时的激情和疯狂。我现在年近半百还是醉酒，看来算得上是老当益壮。我们把微醺不叫醉，叫有了点酒意，不喝到吐不算醉，不喝到不省人事就还说自己没醉。一次看香港的美食家蔡澜的文章，他说我们那不是醉酒，而是昏迷，当时吓我一跳，敢情我们不知昏迷过多少回哦。好在昏迷之后还是醒来了，李白说但愿长醉不复醒，但如果真的不再醒来，那其实就是玩完了。他也的确是死于酒，他有肝硬化，却“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肝硬化可以要他的命，却夺不走他的酒杯和诗篇。

八十年代以后，社会急剧转型，理想幻灭，我们老家那一圈子的文友，个个都成了李白的粉丝，渐渐都成了酒友。年长的海哥有诗曰：“谁在幽州台上吼，不如啤酒兑白酒。”很多时候他还真是这么喝的，他酒量太大，啤酒怎么喝都找不到感觉，只好兑些白酒进去。纯粹喝啤酒的时候，服务生搬来一件放在他后面，他白一眼人家：“只给我一个人喝？他们不喝？”服务生答：“大家一起喝啊！”他说：“这一件是我的，大家不能喝。”服务生僵在那里，他驱赶道：“傻了？给每个人搬一件来啊！”他根本不用杯子，也不用碗，而是用那种硕大的饭盆，每次刚好倒进去三瓶啤酒，双手端起来喝。一件啤酒12瓶，倒在盆里，只需倒四次就没了，很省事。都说德国人的啤酒杯大，再大也比不了他的盆。有一段时间，我们都觉得好玩，每人抱个盆牛饮，引得旁人或者笑望或者围观，还有的加入进来。他还喜欢喝夜酒，很有几次都是喝到天亮，再去吃早餐。我身体差，拼不住，有机会就当了逃兵。一次下大雪，几个人又聚在他远在郊外湖边的家里喝酒，凌晨两点，我好不容易睡着，他们害人的电话把我吵醒，非要我过去不可，我拒不从命。再过一个小时，电话又响，说海哥的老婆都受到感染，爬起来跟我们一起喝了！我一想反正也睡不着了，一骨碌起床穿衣，冲出门去。人家是雪夜访戴，我是雪夜赶酒，踏踩着寒冰一路小跑过去，给他们火上浇油。还有一次我们在街头的烧烤摊上喝酒，到了子夜，我胃胀难忍，要求他们陪我长途徒步帮助消化，结果永刚、良忠、力凯、海哥他们四人被我整苦了，子夜从石首街头出发，步行六十里到远在团山镇的苌楚家，再喝一场。好在一路上河风吹拂，皓月相伴，我们且歌且行，倒也苦中有乐。后来去了荆州的阿葵听说此事，心生向往，特意赶到石首，要徒步去外省的临澧，朋友们欣然应允。可是这批驴友首先是酒徒，一顿壮行酒喝得天昏地暗，半夜才消停，在星月下歪歪扭扭走到东方既白，坚持不下去，打车回来了。还有一次我母亲去世，几个朋友到江北我的老家来吊唁，都喝多了，过江的时候，永刚怎么都不听劝，纵身一跃向激流，醉酒之后渡长江。晚上十点半了，还没见他的踪影，他老婆吓得不轻，嚎啕大哭给我打电话。我动用了所有能够动用的关系，去岸边寻找，到江上搜寻，依然渺无形迹，心急如焚。我也以为出大事了，赶忙找朋友要了辆车，往江南赶，刚到江边，他老先生半裸着身子，穿越城市迷离的灯火，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地回家了。他真是好水性，醉成这样，还能游到对岸，只不过上了一片芦苇洲滩，黑咕隆咚，很快迷失了方向。可怜他赤着脚，只穿一件裤衩，在芦苇地里东奔西突，才找到城市的方向。只是难为了他老婆，没回来急得哭，回来了喜得哭，给我报喜时依然是泣不成声。还有一次我和阿葵在常德郊外喝酒，找老板娘打听当地一段著名的诗墙，好心的老板娘一一指点，我们点头如捣蒜，出得门来，还是面面相觑，不知是向左还是向右。原来都只顾自己喝酒，指望对方记住路线，结果都没有记，只得回去再问一回。

喝酒需要良伴，也需要好的环境。我喜欢在星月下、柳丝里喝酒，喜欢在农家喝酒，春韭黄梁，荇水荷风，养心养目养胃。我还喜欢在书房喝酒，饮酒诵诗，曾经消磨过几个漫长的夏日午后。在长途汽车或者列车上喝酒也非常好，我曾经和几个同事从大连一直喝到北京，那是在汽车上；也曾经从北京一直喝到岳阳，那是在火车上。无论是在汽车上还是在火车上，我都感觉比平时的酒量大一点，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在当文联主席的那几年，闲散无比，很多时候都在乡村徒步，走饿了，就找一家干净的小酒馆，慢慢喝酒。我的酒大多时候是自带的，绣林玉液的老板曾送我几个不锈钢小酒壶，我送给了圈子里的朋友，自己留了一个，我那小酒壶里总是装满了自己喜欢喝的酒，配以乡村的时蔬、鲜鱼，真称得上是美酒佳肴，猛喝一气，然后走回家去，走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酒也挥发了许多。到深圳以后，我特别喜欢在公园的亭子里喝酒，有的亭子配有石凳石桌，可卧可坐，花木鸟影，海风溪流，真是比五星级宾馆还奢侈，且都不用一钱买。只不过公园游人多，容易引人注目，扰人清兴。我就找那些僻静处的，譬如莲花山公园的中海亭，人迹罕至，就是个好地方。

壶中日月，别有情趣，但一定要拿健康作交换。我很早就得了胃溃疡和结肠炎，医生要我戒除烟酒茶辣。我想你也太狠了，把我四大爱好要连锅端。一狠心戒了烟和茶，辣的也尽量少吃，但酒还是有点舍不得，免不了常常要偷腥。前不久十月和文魁来深圳，我们连续两晚在香蜜湖那里喝啤酒，佐以烧烤的生蚝和茄子，说些文史趣事，真正又要成仙了。今后吧，我的打算是多喝点老家的劲酒。海哥的啤酒兑白酒我没有喝过，我想那滋味应该没有这保健酒好，且这东西酒意在，微醺在，却不会太伤肠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