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豌豆之名

如果没有下海，没有离开老家，我可能到现在还不知道外面的人把我们所说的豌豆不叫豌豆，而叫蚕豆，或者胡豆，或者罗汉豆。而他们说的豌豆，我们则叫“麦豌子”或“细丸子”。

我的老家在荆州，地处鄂南湘北。我们对很多植物的叫法都是自说自话，与别处不一样。比较明显的除了豌豆，还有我们把杨树叫柳树，而把柳树叫杨树。

把杨柳弄混，似乎情有可原，因为“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诗经时代就已经杨柳并称，把它们混为一谈了。但把蚕豆叫豌豆，在别处的朋友看来，简直是乱弹琴。而我叫习惯了，还是改不了。

如果要追索这种叫法的来历，只怕最熟悉地域文化、乡邦文献的人都会感到茫无头绪，但这么叫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曾胡乱猜测，可能是蚕豆大量种植后，因为关汉卿的铜豌豆很有名，当地的读书人就这么命名了。

早年读到“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时， 我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就是这种与我们相知相伴的豆子。与铜豌豆近似的，我们叫“枯豌豆”，算是贫寒岁月的点心。

我们吃的枯豌豆其实大部分都是炒爆了的，少数没裂开的，咬得牙痛，就觉得那是一颗关汉卿了。枯豌豆再加一下工，是可以当菜肴的。炒爆后，趁热倒进冷水里，沥干后放入油盐酱醋、大蒜味精，一起翻炒入味，我们叫“焌豌豆”，是老农下酒的标配菜。

豌豆未熟时，取出米，嫩的爆炒，老的烹煮，都是当令时蔬。当然也可以生吃。那时节，布谷鸟叫得正欢，书上说它们叫的是“不如归去”，或者是“快快播谷”，而我们说它叫的是“豌豆巴果”。

书上说这种鸟叫得凄凉，是望帝杜宇魂魄所变，也就把这种鹃鸟称作了杜鹃；杜鹃啼血，浸染映山红，于是映山红也叫杜鹃花了。而我们听起来感觉却是欢快的，听到“豌豆巴果”清亮悦耳的叫声，就有好吃的了。

而今人在苏州，感觉苏州人更爱这一口，有个当地的诗人朋友说，没有蚕豆的春天是空洞的，没有灵魂的。苏州人叫蚕豆，四川人叫胡豆，鲁迅故里绍兴大约叫罗汉豆。

孔乙己吃的茴香豆，其实就是我们说的豌豆。记得第一次去绍兴，找咸亨酒店，点的第一道菜就是茴香豆。原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美食，却原来就是几颗老豌豆煮了一下，远没有我们的焌豌豆好吃。

据说万物有灵，草木有心，这豌豆可能也知道我们给它取了各种各样的名字。上帝造了它，却没有给它取名，而是让亚当给所有的活物命名，还对它们行管理之责权。

亚当给豌豆取的什么名我们已经不得而知。巴别塔倒了，人类的语言乱了，且各居一域，只得自己给动植物取名。名字不同，关系也不同，同一种动植物，在不同的地方，有的被奉为神灵，拜为图腾，有的则被贱之如粪土，弃之如敝屣。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豌豆成为了人类的小确幸。没有同样的名字，却有同样的待遇，受到同样的爱宠。

我们不必纠结于谁的叫法准确，因为我们给豌豆取的名，都只能算小名，正式的名字要以拉丁文为准。一个叫林奈的瑞典人，创立了动植物双名命名法，成了国际规范。不过林奈取的名，我们叫不上来，也用不着。

叫小名亲切，我们对豌豆需要有这份亲切。本来我们给它取名，也是出于爱，因为我们需要它，爱它，才给它取名字。有的我们不需要，就叫它野草，或者杂草，我们都懒得给它取名字。

那么，豌豆知道我们爱它吗？杂草知道我们嫌弃它吗？有人说，豌豆是不需要人类的，但人类需要豌豆。人类需要豌豆我知道，但豌豆是否需要人类，我却不知道。

而杂草，看上去对人类无益，还侵占庄稼的生存空间，吸取大地的养分，我们就毫不留情，必欲除之而后快。可是，我们是不是有点鲁莽，并没有完全洞悉大自然的秘密，大地生杂草，也许另有用途呢？总觉得大自然的智慧在我们人类之上，大自然不会徒劳无功地做任何事情。

爱它，才给它取名字

我觉得那些代表动物植物以及自然界发言的，也未免虚妄。本来，人类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强大到仿佛可以随心所欲地处置自然。宇宙的均衡被打破后，百兽千禽，千红万紫，罹惹浩劫，人来也将因此受难，这也是事实，已成共识。

因此人类跟自然的关系需要调整，过去我们自认为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主宰”，现在自降身段，有的说要跟自然做朋友，有的说要做自然的奴仆，诉求并不一致。但不管怎么样，人类总要生存，那必须得以动植物为食。

可是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那都是活生生的生命。具体到一粒豌豆，如果我们煮了来吃，却生不忍之心，那该如何是好。今天，我正以豌豆下酒，醉眼朦胧中，喃喃自语，说我读不懂豌豆。

我不知道它的正式名字，更不知道它来到这世界，有着何种使命，难道仅仅是为了养活我们？困惑中喝酒，越喝越糊涂——也许，我和豌豆是互相供养的？我活着的时候，以它为食；我死后归于泥土，它就以我为食了。于是，以豌豆之名，我宽宥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