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富厚堂

当海波邀我夜赴荷叶塘的时候，我并不知道第二天清晨会被这样蓦然击中，一如我见到海波的那个下午。

我在那样的一个清晨，随管理处建海兄一行走到富厚堂时，请原谅我完全没有听讲解员在说什么，内心的震撼如排山倒海。这才是你心中觉得的应该的文正公故居，但他远远超出你的想象。为了这一击即中，好像前面铺排了好几年。

听到海波的名字，是在我们参加湘军文化广场全球邀标的时候。项目其实就在长沙市附近的曾国藩墓，因为文正公的影视资料甚少，我求助于湖南经视的同学，答曰，没有，但是台里有位做纪录片的同事个人埋头拍了曾国藩五年，只是过程太过辛苦，恐不便外借。

关于湘军，我们并不陌生。当时我们也已完成湘阴左宗棠文化园的策划、规划、建筑、景观及室内展陈的全案设计。

记得在做最后方案陈述的那个早上，我在小区偶遇晨练的唐浩明先生，如获至宝，有一个问题在我心中很久了。我请教先生，自曾左以降，至黄蔡而毛刘，为何大半部近现代中国史都由湖南人写成？望先生简言之。先生稍作沉吟，随即答曰，都是因为岳麓书院的关系。

岳麓书院培养的人才不以一家一族为念，也不以置宅造园为念，湖湘士子对自己的人生有很高的期待，他是一定要修齐治平的，而湖南自古相对经济落后，民风彪悍而轻死，愿意通过战争迅速改变自己的命运。这样的精英与这样的草根阶层，风云际会，于是造就了大半部中国近现代史。

由是，在湘军文化广场没有更多资料的时候，我们又来到唐浩明先生家中。湘军之所以成为湘军，而且名号一直沿用至今，在于湘军是文人带兵，且是有功名的文人带兵。曾左彭胡，莫不如是。所选之兵亦非散兵游勇，须得三代务农秉性忠厚之人。“农夫释耒执操戈”先生口吟杨度《湖南少年歌》中的一句，成了我们这次方案的原点。而这首长诗最著名的句子乃是：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湘军的兴起与解散，直接影响了整个湖南境内的文化与风气之变。

见到海波的那个午后，我们以全球招标第二名而第一名空缺的结果完成了湘军文化广场的项目，而后项目的真正实施其实并无需招投标这样的过场，此是后话。他推门进来，我们并不接待游客，但是他说来找我，于是请茶，攀谈半晌而甚欢，临走，请教客名，告知是曾海波，我想起经视同学所谈及，不禁起敬。我们多年来致力于将文化转换为可视可感可触的建筑与空间，让空间与其内涵及功用匹配，却常被视作不知求捷的傻子，如今发现还有人默默埋头在做看似毫无前途的巨制，是同行不孤的感慨，也是湖湘士子之风仍存之慨。某时，我会想起曾文正公的奏言：屡败屡战。

当海波邀我夜赴荷叶塘为了参加第二天的规划讨论会议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会在清晨与富厚堂这样不期而遇。我在请教唐浩明先生关于湖南人与近现代史的那个早上，其实还有第二个问题，就是您经年研究曾国藩，为何从未着墨左宗棠？先生答，同为中兴名臣，湘军将领，曾国藩是真正做到了立功立德立言，也是真正做到修齐治平之人。

而不到富厚堂，大约不能完整的了解曾国藩之能为人推崇之处。我们去过太多的名人故居，也见过太多的王府侯宅，无有一处似这般。规制一定是侯府规制，泮宫，帅旗，富厚如之。

可是，他的建筑，一定是平正刚直，端穆素朴，无事雕琢，真与我们见惯的江浙一带大宅乃至徽居有泾渭之别，而且，须知修造富厚堂时正是曾国藩居功至高之时。有清一代，汉不封公，故而，一等毅勇侯已是最高诏封。居庙堂之高，仍怀故土之远，沸沸扬扬，终不忘泥土之芳。

偌大之宅，已空，却全无颓败之象。曾文正公内圣外王的气息犹存。读再多曾文正公家书，奏折，都不如来到富厚堂。他的平淡充和克己复礼，不仅在字间，亦在砖瓦之间，内外如一无有分别。我想起唐浩明先生的话，湖湘士子，对自己的人生有很高的期待。读圣贤书，可致修齐治平，诚不欺也。我们或无机会做到治平，但修齐一定是可以的。一个人的宅邸，就是他内心的化相。相由心生，于此亦通。

所有设计类别，我们唯对私宅，最为慎重，因为那是内心真实的描摹。可是有几人，能如此坦然示人？

进到思云馆，书房门旁赫然有对：

战战兢兢即生时不忘地狱

坦坦荡荡虽逆境亦畅天怀

中兴巨擘，原来是如此龟行蠖步，俯仰三省。高官厚爵，荣华富贵，在他眼中都不过是过眼云烟。他留给世人的，唯有经世学问、道德文章后的内圣外王，一如这宅由心生的富厚堂。

感谢佳日设计徐天舒女士提供的文章。

部分图片由曾国藩研究会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