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药徒到医徒
一位朴实勤劳的糕点工人，一位温柔手巧的家庭妇女，因为山东德州的老家遭受旱灾而外迁求生，落户河北宛平县的一个小村子。夫妻俩辛勤地操持家务，抚养一儿二女。一年后家里再添新丁，一个可爱的男婴出生了。
喜事并没有让这个家庭欢乐起来，反而让夫妻俩频添愁容。和当时许多贫穷家庭一样，孩子的抚养面临严重困难，尤其是这个刚刚安家的贫困家庭，对此更无疑是雪上加霜。
这个男婴被取名赵德明，字炳南。那时没有人能想到这个孩子日后会成为京城名医，却看到他小小年纪总是疾病缠身，天花、痢疾、麻疹、疟疾⋯⋯八岁前，几乎所有的传染病都得过。营养不良导致孩子身体羸弱易病，家庭的贫困让孩子即使生病也束手无策。发烧了，在门口老槐树前的大青石上躺一躺；恶寒了，就到屋外晒晒太阳。新中国建立之前，抓药看病都是有钱人才能负担得起，小小的孩子在心底埋下了一颗梦想的种子，希望有一天能“当医生，把那些看不起病的穷人都治好”。
先是全家一起节衣缩食将赵炳南送进私塾学堂，再是通过父母的努力和亲朋的帮助进入药铺做学徒。至此赵炳南向着学习医药的方向发展，少年的梦想终于有了实现的可能，这对赵炳南来说意义非凡，他一直清楚地记得那是1912年夏秋之交中的一天，他迈进了药店开始学徒生活。这个身形瘦小的孩子乖巧懂事儿，做事周到干活儿勤快，连药店掌柜及其家人的日常生活都料理得十分妥帖，掌柜仉伯贤对这个孩子特别喜爱。
可是有一天仉伯贤的老朋友丁德恩来家做客，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灵巧的小伙计。不但询问孩子身份，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药店掌柜提出要将这小伙计收做徒弟。既然老朋友喜欢这孩子，那自己就只好割爱了。于是药店掌柜和丁德恩交换了徒弟，丁老大夫非常高兴，当即便带走了赵炳南，连平时要在药店吃的晚饭都不顾了。
也正是因为这次的巧遇，赵炳南从学药的生活走向了梦寐以求的学医之路，师从崇文门“德善医室”丁德恩老中医。赵炳南高兴地对父母说：“我一定好好学习，争取早日出徒，为穷人治病！”
从右手到左手
能够走上学医的道路赵炳南分外珍惜这样的机会，学徒的生活虽然繁忙辛苦却也过得充实。料理医馆繁杂琐事，悉心照料老师生活，白日里的繁忙虽然让年仅十三岁的孩子感到劳累，但是夜深人静赵炳南却不急着休息，捧着医家典籍挑灯夜读，每每都要看到很晚。《外科准绳》、《外科启玄》、《本草纲目》、《医宗金鉴》⋯⋯这些经典竟仅仅是赵炳南在忙碌一天后的夜里时间熟读铭记的。但也正是因为夜里读书太过劳累，赵炳南第二天熬膏药时不慎将右手伸进了滚烫的药锅里，立时褪去一层皮，随即巨大的灼痛从手上传来。烫伤严重，有丝毫活动都会牵出难忍的疼痛。赵炳南自己给右手涂了些冰片，简单包扎后继续干活。只是右手已经不能活动了，只好用左手。受伤的事师傅怎么会不知道，本就对这个灵巧的徒弟十分喜爱，又为他的勤奋而高兴，眼下受了伤便亲自为赵炳南治疗，并且嘱咐他停止活动、注意休息。但是赵炳南并没有休息，他用剩下的一只左手继续做事，平时由他完成的事情即使受伤也尽量不松懈。起初左手使用起来并不灵活，但时间久了右手烫伤痊愈左手却也锻炼得十分灵活。认真而刻苦，渴学且勤奋，赵炳南始终为幼年时成为医者的理想努力着。短短三年的学徒生活让赵炳南学习医术打下坚实的基础。师傅病故后，他和几位师兄弟、师侄一起继续在德善医馆工作多年，师兄弟的相互提携中，赵炳南渐渐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医生，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期终于在北京西交民巷开设了“赵炳南医馆”，如愿以偿地实现了一直以来的梦想。从此以后的几十年中，许许多多感人的故事、温情的画面在这个小医馆中发生⋯⋯
从患者到医生
在解放前的北平，赵炳南的名字已经不陌生了。广大皮肤病患者及家属都知道赵炳南治疗皮肤疾病效果良好。一次，一位小腿患溃疡化脓感染的重症病人前来就诊，进门就对赵炳南说：“我的病时间太久了，已经烂得厉害，气味特别大，先生您不用打开了，只求您听我说一下病情，给我开些药，回家我自己上就好。”赵炳南听了亲切地对他说“看病，看病，就得看了以后才能把您的病治好啊。“说着就俯身打开了患者的绷带。果然，患处情况严重，并且散发着浓重臭味。赵炳南关切地为患者清洗伤口，敷药包扎。病人被他细心的举动感动得泪流满面。童年时生病没钱医治险些丧命的经历赵炳南没有忘记，从患者到医生，赵炳南并没有为此而高傲起来。他更没有忘记自己“为穷人看病”的允诺，拉洋车的车夫、挑担叫卖的小贩、长工苦力等等，在赵炳南的医馆里竟然真的可以免挂号费、诊费甚至是药费！“北京有个赵炳南，看病不花钱”的顺口溜在京城流传甚广。在赵炳南医馆里有个从未改变的规定：凡是穷苦重症患者，初诊就会得到一张“免费证”，无论病情多么严重，无论诊疗费用多贵，有了这个小小的牌子病人就一分钱也不用花。不仅如此，对一些大早前来看诊的重症患者，赵炳南还会给他们一些零钱，让他们去对面的包子铺吃点东西再看病。医馆里一位叫李长泰的老药工回忆：曾经有个小腿刚刚开过刀的患者，术后赵炳南特意在床头留下一个小红包让他雇车回家。而病人并没有雇车，休息后就一瘸一拐地向西交民巷西口走去。恰巧这时赵炳南送一位朋友出门，无意间看到这位患者，他马上掏钱交给门口等活儿的人力车夫，请车夫将病人送回家。赵炳南望着病人坐上车缓缓离去，才放心地转身回医馆。药工李大爷在一旁将一切看在眼里，他常常向人们讲起这件事，并为之深深感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赵炳南已经成为了名满京城的医生，爱新觉罗·溥仪得知他的医术高明，请他为其家人看病。后来时局变换，溥仪当了伪满皇帝，有意请赵炳南到长春做他的“御用医生”，并且允诺月薪五百银元。在当时，五百银元能买下一所大四合院，但是赵炳南却说：“我做了他的私人医生，那京城这么多病人怎么办？”遂将邀请断然拒绝。
从奴隶到主人
上世纪三十年代，国家遭受了剧烈动荡，在这间小小的医馆里也折射出大时代的缩影。日本侵略者践踏了我们的家园，亡国奴的生活让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一天一个日本军官到医馆看病，无意间发现诊室墙上的钟表时间并没有按照日本时间拨快一小时，于是质问赵炳南为什么不遵守东京时间。赵炳南反问军官：“这里是中国北京，和日本有一个小时时差，为什么要遵守日本时间呢？”军官哑口无言，恼怒之下举起拐杖将挂钟捅下来摔毁。几日后军官前来复查，刚到诊室门口就发现墙上挂上了一座新钟表，本以为时间已经改正，近前细看发现依旧是北京时间，顿时气急败坏又将钟表砸了下来。如此这样接连三次，那个日本军官再没有出现，而赵炳南医馆墙上的钟表却依照北京时间按部就班地走着，无声却坚定地维护着民族的气节。1948年底，北平得到了和平解放，翻天覆地的社会变化让赵炳南万分激动。他说：“在旧社会，我虽然深受广大患者尊敬和爱戴，但那时在那些达官贵人眼里我就是个‘瞧疙瘩的’，根本没有社会地位。看病还要看遗老遗少、军阀党棍、地痞流氓的脸色。如今我也当家做了主人，不必忍气吞声，可以在广阔的天地里大显身手施展才华了！”赵炳南为自己能最大限度地施医救人不受约束而高兴。曾经一位病人皮肤病严重，短时间难以痊愈却又没钱治疗。在赵炳南医馆里得到了免费诊治，终于病情逐渐好转。新中国建立之后，一天这位患者再次来医馆找到赵炳南说：“赵大夫您治好了我的病是为革命作出了贡献啊。我当年是一名中共地下工作者，现在在中南海工作。有事儿您就来找张国华，我一定要好好报答您。”1956年北京中医医院建立，赵炳南毅然关闭了经营三十年的医馆，参加了医院的工作。并先后担任北京市中医研究所所长、中国中医学会副理事长以及第四和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昨日一名瞧疙瘩的小大夫今天成为了人民代表，在人民大会堂与国家领导人一起共议国是，这在旧社会想都不敢想啊，”赵炳南感叹。
从良医到良师
北京中医院扩建时，赵炳南已经年逾古稀，但是他仍然坚持到两个城区的中医院出门诊，接待众多病患。同时他还不忘对身边几个徒弟仔细教导。魏俊杰通过高益民教授介绍而跟在赵炳南身边学习。跟师学习的日子让魏俊杰至今仍记忆犹新。每天中医院的皮外科门诊都挤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患者，大家都是为了找赵炳南老师就诊而早早地前来等候。一天清晨，魏俊杰像往常一样，为了占到一个距离老师近的位置学习而提前来到医院。时间尚早，就和患者闲聊起来。“谈到赵老，我发现每位患者都是滔滔不绝，言语间流露出的全是对老先生的信任和爱戴，”魏俊杰说。正当大家攀谈之际，忽然谈话的声音消失了，患者们都停止了交谈并且全体起身。原来是赵炳南老师走进了门，患者们纷纷向他问好，而赵老也是亲切地和大家打招呼，医患之间相互问候之后，患者坐下候诊，赵炳南老师开始了繁忙的工作，候诊室里井然有序。魏俊杰说：“当时的场面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在医院见到，一切都是那么融洽，看着老师能得到患者如此爱戴，我对老师更加敬仰，对医生这个职业更充满向往。”赵炳南对自己的徒弟言传身教，同时也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教导着身边的人。赵炳南的外甥孙女石君碧毕业后也成为一名医生。1963年响应毛主席挖掘祖国医学遗产，继承发扬中医事业的指示，获准跟随赵炳南的徒弟马瑞臣医师学习。赵炳南对自己的这个徒孙要求同样十分严格，书写处方和病历都要求字迹工整，内容翔实，还提醒她注意积累临床资料，对成功的病历要记录下来作为经验，不成功的也要从中找出教训，摸索出更好的治疗方法，在不断的积累中获得提高。石君碧回忆说：“姥爷对身边人的尊重让我看到了姥爷对于自己的定位。”一次，周恩来总理的保健医师蒲辅周大夫背上粉瘤感染来向赵炳南求医，赵炳南回头对小徒孙说：“石大夫，您去拿个换药包来给蒲老换药。”一声“石大夫”叫进了石君碧的心坎儿里。赵炳南老师在繁忙的坐诊期间不忘向学生传授自己的医学经验，毫无保留。在医术以外，他还培养弟子们的医德和为人的品行。赵炳南老师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门诊空暇时他会向学生学习如何使用弹射血压计。对待患者也好，同事也罢，赵老都用“您”称呼对方，将自己放在为人服务的位置。记者仍然记得赵炳南老师的徒弟，已故名医张作舟见到病人起身问好的细节，这种谦和的品行值得敬佩。
从经验到理论
赵炳南对于中医皮肤及疮疡外科有很深的造诣。他能从古代医书中取其精华，从中医角度认识皮肤病，融会贯通，颇多见解。治法在中医皮、外科的临床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也是赵炳南“专门研究”的重点。例如适合于治疗皮肤病的可灵活摊涂的拔膏疗法；方法简便、经济实用的熏药疗法；有破瘀软坚作用的黑布药膏疗法；有祛瘀生新作用的引血疗法等，不仅为众多患者解除痛苦更让外用药使用更加方便，是赵炳南独树一帜的特色疗法。从临床一线上渐渐成长起来的赵炳南总结了长期以来的临床经验，他很重视疾病的整体观念，常说“皮肤疮疡虽形于外，而实发于内。没有内乱，不得外患。”认为阴阳之平衡，卫气营血之调和，脏腑经络之通畅，与病损变化息息相关。他认为在皮肤科临床方面，有很多病与阴阳不调有关。通过大量医疗实践，对中医皮、外科的理论形成了新的见解。例如对亚急性或慢性糜烂渗出性皮肤病的研究,提出“湿滞”说；对慢性肥厚角化性皮肤病的研究,提出“顽湿”说；对慢性干燥脱屑性皮肤病的研究,提出“血燥”说；对皮、外科疾病发病部位的研究,提出了“气血和皮筋骨”说；对皮、外科疾病发病情况的研究,提出了“聚散”说；对熏药治疗作用的研究,提出了“烟走线路”说；对化腐生肌的研究,提出了“淘砌”说⋯⋯将传统医学经验划分梳理成体系，自成一套学说。在治疗皮肤病的过程中，他遣药切中，用药精当，药少力专，抓住主证，药到病除。如对缠腰火丹（带状疱疹）后遗症属神经痛的老年患者，经他细心辨证分析，属气隔血聚之证，遂不拘泥常法，而投以川军破瘀止痛，其效立竿见影。又如他治疗风湿疡（急性湿疹）能抓住热盛有湿的特点，投以大剂量苦寒的龙胆泻肝汤以泻肝胆湿热，疗效显著。
终究是位慈爱的老人
一直以来无论患者是领导干部，还是平民百姓，对赵炳南来说没有丝毫差别。他总是早早地来到诊室，用心接待患者。认真听取病人讲述、仔细检查患者病情、严谨斟酌用药用量、然后耐心地解释叮嘱。在他的诊台上整齐地放着笔、本和放大镜，没有水杯。因为前来问诊的患者数量多，赵炳南繁忙的工作中竟然连水都不喝上一口，目的就是为了避免上厕所，尽量延长问诊时间来多看一个患者。在中医院的回民食堂，每个周五都是吃饺子。繁复的工序后厨忙不过来就需要在食堂吃饭的年轻人帮厨。赵炳南工作不忙时也会来和大家一起包饺子。这个医术高明的老先生擀饺子皮也是个绝活儿，一次能擀三个。手脚麻利，动作敏捷，一边和大家谈笑，一边就擀出一叠饺子皮儿，个个又薄又圆。身边人都说赵炳南虽是名医，但待人接物却一点架子都没有，十分地平易近人。渐渐地赵老年事已高，但是却仍然坚持在岗位上。为了老人上下班方便，单位特意派车接送。而赵老则是每天早早地出门，无论刮风下雨，都要到胡同外面的马路边等着。老人家考虑胡同窄，车子进出不方便，考虑邻居家玩耍的小朋友的安全问题，无论谁劝不曾在家等着司机来叫。春节是最隆重的传统节日，而每年的初一清晨，赵老都要到医院病房去看望住院的患者，去给他们拜年，为他们查房。1984年的初一他照例来到病房探望春节不能回家的患者。但是没人想到，就在这一年的7月6日，尊敬的赵炳南老先生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安详地闭上了他疲惫的双眼。这个曾经将积业捐献给国家的无私医生、这个曾在后方无偿为抗美援朝志愿军家属看病的赤诚医生、这个曾为毛主席、周总理、宋庆龄等国家领导人和开国元勋看诊的好医生就这样离开了我们。如今，我们只能在亲朋好友的回忆里追忆这位医学名家。但是赵炳南为振兴中医事业所作出的贡献、妙手仁心的医家德行却被人们铭记至今，一位虽德高望重却慈爱亲切的老人，对后辈产生深远影响。赵老幼子赵恩道和家人一同将对老人家的记忆和教导收进回忆录里，表达对老人家的缅怀。为庆祝赵老诞辰110周年，国家卫生部、世界中医药学会和北京市中医管理局等部门领导参加了在人民大会堂隆重举行的纪念会，一代名家虽辞世而去，然医魂不灭⋯⋯
文案：李远
编辑：李远
参考文献：
席春慧《追忆不灭的医魂——记我国现代中医皮外科奠基人、开拓者赵炳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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