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都城南庄/崔护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经过时光的大浪淘沙,仍然熠熠生辉的诗篇,一定包含着某种深刻、独特而又相当普泛的人生体验。
崔护的这首诗正是如此。它写了什么呢?一次邂逅?一种感伤?不!它是对朦胧初恋情怀的爱的赞颂,是对那一抹青涩初恋的挽歌式的回忆。
初恋,多么美好的人生情怀。就那样措手不及的邂逅了。
公元790年,性情孤洁,落落寡合的诗人崔护没有考上进士,心情甚是郁闷。
清明节,一个思乡怀人灵雨纷纷的日子。没曾想,那日的阳光却是出奇的灿烂。心里憋得都快长霉了,不如,出去散散心。
信步而行,不知不觉已到了城南。天近正午,口渴难耐。
抬眼望去,一湾流水旁边,红墙绿瓦的一家小院宛然如画。院中桃花盛开,争奇斗艳。花儿挨挨挤挤,蔚然一片烟霞。几只不知名的雀儿,栖在树上,欢快地鸣叫。
连空气里都充溢着暖意。就是这儿了。踏着柔密的草,径自前去。
一声,两声,三声……,敲了很久,仍然没有回应。
走还是不走?转身之际,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飘了过来,带着些许的甜糯与沁凉,像一道冲破流云浓雾直抵心底的乐音,竟教人不能拒绝。
“公子请留步。”
下意识地回过头去。一袭绿衫,婀娜临风。那双半张半闭、脉脉含情的眼睛,以及睫毛下面那艳如桃花的脸颊……竟让他如触电一般,愕然了。
“公子,”“公子,”接连两声,如梦方醒。
慌忙上前一步,揖下身去,道:“小生姓——姓——姓——姓崔。春日寻芳,独行至此。适遇口渴,想讨一碗水喝。”该死,怎么到了这当儿,连舌头也打了结。
少女的面孔仿佛颤动了一下。随后,掩饰不住地,一串格格的笑声无所顾忌地流泻出来,就像快乐的泉水经过涧底的沙石。
无地自容,只想逃走。然而,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恍惚间,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像一张网一样,攫住了他;又像是有一只锚,挂在了他那漆黑深湛的心海里。
一种从未有过的预感和期待,浸润了他的身心。他呼吸着它,仿佛它在周身的每一个毛孔里游动……
就这样神情恍惚地跟着少女进了院门。
温煦的风微微吹过,像是少女的纤纤玉手一样,抚着身侧那一树繁密的桃花。轻薄如绡的花瓣点点飘落到他身上,又像是风儿轻柔的抚触。
“公子请稍候。”说完,少女轻盈得像一阵风似的,款款而去。
纤纤玉手,盈盈碧杯。就在递茶的瞬间,她的手偶然碰到了他的手指。愉悦的触碰,快乐,激动。他觉得她是有意的,他的心被这个触碰搅乱了。她的手白白的,柔柔的,泛着新鲜的水嫩的光彩,他看着那双美丽的手,傻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涌上心头,痒痒的。他但愿一辈子也不离开这个房间,不离开这个女子。
……
就这样陷入了青春的撩拨中。
难道这就是初恋吗?仿佛只是一个无意的颦笑,却是那样的新鲜,那样的完美,那样的意味深长。
她斜倚在桃花下,绰约如处子,花光明艳,映照着她的脸颊。
偶尔,她转过脸去的一刹那,偷偷地拿眼睛瞟他,窃笑他那拘谨的样子。
在她的窃笑声中,他抬起头来,两眼痴痴地注视着那个女子。
“怎生这样瞅我?”狡黠中带着羞怯。
他不觉脸红了……也许,她冰雪聪明。
黄昏已近,他心里怯怯地,恋恋地。想走,却怎么也迈不动脚步。
她站起来,以袖掩面,细碎连步而去。在远远的地方,一个回眸。就像是替自己罩上的一具假面,却又小心翼翼地狡黠地用手指点。
“你用嬉笑的无心回避我的赠与。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妙计,你从来不走你要走的路。”
只得离开了,悻悻地。连姓名也不曾留下。
“崔公子,你这是何苦?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今年落第,明年再来嘛。”旁人在一边劝着。
他病了,病得很重。
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病,没有人知道什么药可以医,四目无神,神思恍惚,身轻如云,甜蜜的焦灼。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
离开那个明亮的下午已经多久了?他依然不时地在轻轻触动、抚弄、试探一些念头,微笑的暗示,怎么也排遣不开。好像有某种欲望在生命里流失着,恋人的慵倦。
又到了夜间。月色如绮,窗前的树被风吹过,微微摇曳的影倒映在窗纸上,仿若是佳人颀长的身影。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头儿忽冷忽热。她的面容在黑暗中悄悄地浮现在他的眼前,她的嘴边还挂着那狡黠的微笑,两眼清澈地望着他——就和她临走时那一瞬的神情一模一样。
一枝一叶总关情。
转眼又到了清明。
一春挨挨挤挤的心情,恰似一树繁花。也许,应该再去那里,作一个清清白白的探询,胜似那遮遮掩掩、煎人肝肠的猜寻。
揣着满腔的激动和向往,他风风火火地赶到城南的那个小院。
远远望去,门墙依旧,桃花灼灼,笑傲春风。还是那旧时的景。
院门上,却只剩下那把生了锈的锁。
他心中的闪电瞬间消失了,一种极度的疲乏涌上心来。
渐渐地,他的心绪宁静下来了,悲哀的宁静。
那女子的形象仍然在心上飘荡,那么美艳,仿佛一伸手触碰,就会碎了。慢慢地,慢慢地变得模糊不清,然后消逝于无形。
心痛到麻木。
温柔的眼神,和婉的声音,令人陶醉的喜悦——你在哪里呢,你在哪里?
无人倾听。
唯有桃花依旧笑春风。
也许,你们的人生中,都曾有过这样的体验:在偶然、不经意的情形下遇到某种美好的事物,而当自己去有意追寻时,却再也不可复得。
这就是初恋。
在那情窦初开的青春年华,谁又没有过美丽的邂逅呢?在那意醉神迷的疯狂岁月,谁又没有过刻骨铭心的青涩初恋呢?多情的崔公子以寥寥二十八个字,把你我心中那挥之不去的落寞与惆怅定格成千年的经典。每次读到这首诗,往昔的青春面影就俨然在“人面桃花”底下跳跃,就连内心深处那莫名的感动和惆怅也依然一如往昔,仿佛在三月的春风中摇曳。
初恋,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心灵弥满的状态,一种感情成长的状态,一种生命开花的状态。正是这异样而又纯真的美的浇灌滋润,使得我们年轻的心智日渐丰穰、成熟。
然而,初恋却是一首没有来得及完成的诗。
“曾经,我是多么多么地爱你,我的初恋情人。尽管我并不知道能否与你白头偕老,尽管我并不知道能够为你做点什么,但是,那时候,我的心是真的。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那时候,我也还很年轻,我却什么都不曾懂得,什么都没有做好。”
最渴望得到的,永远是最美的。“在我这一生中,这未免来得太早,也过于匆匆。”我没有能够,也没有来得及,好好地为这一切画上一个句号。就像一个梦一样,我在梦中努力使得结局更圆满一些,却挣醒了。就这样,我连梦也丢失了,再也找不回来。
有人说,在初恋者的心中,恋人的美好意愿会将对方置于舞台的中心,给它罩上夺目的光环,痴迷、亢奋,对美好前景遐想瞻望。
是的,曾经,你是我的全部。你使我相信,我什么都办得到!而现在,你却龟缩到了我心中一个小小的角落,遥远而又模糊,支离破碎。
在一生最年轻的岁月、最可赞叹的年华,残酷无情的岁月面影就已经步步紧逼,一点点侵蚀我的容颜。现在,我的容颜是被摧毁了。但是,直到现在,我才懂得,初恋是一首永远也不会完结的诗。那根弦一直埋在心底,它穿越了整整半个世纪,我却不愿,也不敢轻易地将它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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