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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周见梁王

二人一溜顺当地走到御书园,毗人禀报,惠王依旧侧躺于榻,旨令觐见。惠施率先趋入,拜毕,在旁边席位上坐定,却迟迟不见庄子进门。

惠王急了,再传旨道:“宣宋人庄周!”

毗人朗声传宣:“陛下有旨,宣宋人庄周觐见!”

庄周依旧不进。

毗人略略一忖,走到门外,见庄周仍在那儿悠然赏景,拱手道:“先生,陛下有请!”

庄子回过神,大大咧咧地走过来,一边走,一边东瞅西看。毗人瞥见,眉头微皱。臣见君,按照礼仪是要趋入的,也就是小碎步快走,目不斜视,以示尊重,此人却如出入自家庭院一般。

然而,这是惠施客人,又是陛下召请,毗人不好多讲什么,只得趋步紧跟。

庄周走进院落,在毗人指引下直入正门。进门槛后,庄周却顿住脚步,就地站定,二目直视惠王,既不近前,也不跪拜。

惠王自然也在盯住他看。

候有一时,见庄周仍如钉子一般竖在那儿,惠王示意,毗人再去召请。庄周非但没有趋前,反倒就地坐下了。

殿堂高阔,庄周站在几丈开外,惠王久卧病榻,眼力不济了,只是约略看到庄周一身褴褛,一头垢发,胡子也似从未剪过,一双破草鞋更是不堪,比当年随巢子的还要破损。关键是他露在外面的几个脚趾头,脏兮兮的不知多久没有洗过。随巢子虽然寒酸,满身补丁,却是上下整洁,而眼前此人,竟就如他在街上所见乞丐一般无二!

然而,此人竟是惠相国门下贵宾,且拥有千里之视,这……

强大的反差让惠王长吸一气,二目聚光,直射过来。

二人对视。

良久,惠王收回目光,微微点头:“果是高士。听惠爱卿所言,高士目力无人可及,能于千里之外分辨毫发,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庄周天生神目!”

“太好了。”惠王精神猛振,忽地坐起,“请高士这就帮寡人看看,赵语那厮在做何事?”

“赵语?”庄周略略一怔,显然不知此人。

“就是赵侯。他在邯郸!”

“邯郸离此不足千里,庄周不能视。”

“那……熊商呢?就是楚王!”

“楚王在郢,已出千里之外,庄周亦不能视!”

“秦王嬴驷呢?咸阳!”

“过千里矣。”

“田因齐呢?”魏惠王抓耳挠腮一时,一拍巴掌,“就是齐王!据寡人所知,临淄离此刚好千里!”

“是九百九十九里九,不足千里!”

“你……”魏王大怔,手指庄周,“九百九十九里九,岂不就是千里吗?”

“回大王的话,九百九十九里九,是九百九十九里九,不是千里。”

“那……你所视何处?”

“庄周所视,刚好是千里之数,多一分不成,少一分亦不成。”

“你这……岂不是狡辩吗?”惠王呼呼喘会儿粗气,嘟哝一声,不悦地看向惠施,见惠施二目紧闭,似已睡去。

“庄周非狡辩,大王可使人丈量千里之数,在刚好千里之处放置毫毛,一试即知。”

这是根本无法完成的试验,惠王显然气馁了,心里却又不甘,盯住庄周又看一阵,“哈哈”爆出两声长笑。

惠施睁眼,急看过去。

“庄高士,”惠王指向庄周的一身破烂服饰,“寡人问你,你既生此神通,又何以混得这般潦倒呢?”

“哈哈哈哈!”庄周笑得更响,更长。

“高士因何而笑?是寡人所言不确么?”

“不是不确,是大谬特谬矣!”庄周抖抖衣袖,庄周这是贫穷呀,怎么能说是潦倒呢?胸有大欲而不得展,满腹道德而无力践行,这样的人才叫潦倒。庄周既无大欲可展,也无道德可去践行,怎么能会潦倒呢?至于衣裳破烂,履底洞穿,只是因于贫穷。庄周因何贫穷呢?是生不逢时,处境不利。大王可曾见过猿猴吗?在崇山峻岭,在悬崖峭壁,它们攀援于高大的林木之间,往来穿梭,逍遥自在,即使善射的后羿、蓬蒙再世,也奈何不得。然而,一旦步入荆棘丛中,它们只能谨小慎微,怵惧而过了。何以如此呢?非其筋骨不柔了,实乃处势不便,难逞其能啊!方今之世,昏君乱臣当道,庄周就如那荆棘丛中的猿猴,想不贫穷,怎么可能呢?

“昏君乱臣”四字,犹如当头棒喝,惠王一下子被打懵了,待醒过神来,欲发作,想想不妥,毕竟是自己挑起话题,讽人潦倒,欲忍下,却又不甘,一双老眼珠子滴溜溜急旋几圈,缓缓击掌道:“高士果是好言辞啊,来来来,近前来,让寡人好好瞧瞧你!”

“庄周就在此处,大王欲瞧草民,可近前来!”

“咦?”惠王两眼大瞪,紧盯庄周。

“庄先生,”毗人看不下去了,打圆场道,“君臣之礼,该先生拜见才是!”

“非也,非也,”庄周连连摇头,“大王为魏主,庄周为宋民,庄周赴魏,是来访友,非来拜君。惠相国乃庄周之友,携周至此,亦为访友,何来君臣之说呢?”

庄子这般解说,倒也成立,视为朋友,也算是亲近,惠王的脸色略略柔和,见毗人仍要争执,冲他摆下手,朝庄周拱手道:“好好好,不论君臣了,就论年齿吧。寡人六十有三,想必稍稍年长高士几许,能得高士近前几步否?”

“按照周礼,尊卑礼让当以辈分,非以年齿分。你我既为友人,当以同辈相待,大王何以自尊若是呢?”

“寡人……”惠王支吾一下,这又寻到说辞,“好好好,我们不论年齿,不以辈分,总也该论个宾主吧?你来探望寡人,寡人为主,你当为宾。这宾主之礼……”

“敢问大王,是否一向在榻上礼宾呢?”

“这……”惠王语塞一时,出声长叹,“唉,非寡人礼节不到,实乃寡人病魔缠身,已数十日没下此榻了。”

“哈哈哈哈,”庄周爆出数声长笑,手指惠王,“大王谬矣!庄周观大王体康身健,何来病重之说?”

“这这这……”惠王急了,指着旁边几案上的羹汤,“高士总该看到了吧?寡人若是体康身健,摆来诸多汤药何用?”分别指头,指心,指四肢,“不瞒客人,这些日来,寡人头疼,心疼,四肢犯软,寝无眠,食无味,看遍疾医,没个治呀。唉……”重重摇头,“寡人真正动不得哟!”

“非也,非也,”庄周亦摇头道,“大王身体没病,是心病了。”

“非也,非也,”惠王连连辩白,“寡人是身病了,动不得矣!”手捂膝盖,继而是肚子,继而这儿指指,那儿按按,“哎哟,哎哟,这身子老朽不堪,从上到下无处不痛,痛死寡人矣!”

“大王是否经常说谎呢?”庄周紧盯他问。

“什么?”惠王全然忘了方才的病痛,“你说寡人说谎?君无戏言,你可问问满朝文武,你可问问惠爱卿,寡人何曾说过谎了?”

“不瞒大王,庄周神目,不但能视千里,还能透视肉体。方才庄周已经透视大王,观大王身体无病,只有心病,大王硬说身体有病,岂不是说谎了吗?”

庄周此言一出,不仅是惠王,即使毗人也是一震,不由自主地侧身对他,显然怕这个神人一眼看出自己的裆中尴尬。

“这……”惠王被挤到墙角,“既如此说,敢问高士,寡人之心可有医治?”

“是病自然有医。”

“敬请高士为寡人诊治!”惠王拱手道。

“诊治不难,但大王必须应允庄周一事。”

“敢问何事?”

“在诊治之时,大王须听庄周吩咐!”

“这是自然。你为寡人诊治,当是医者,寡人有疾,当是患者,天底之下,哪有患者不听医者之理?”

“庄周这就诊治了,大王听好!”庄周坐正身子,两眼闭起,口中喃喃有词,就如楚地巫人奉行巫事一般。

殿厅空气凝滞,于瞬间形成一个庄严气场。惠王、毗人皆被这个气场震慑了。

有顷,庄周陡然出声:“请下榻,站于榻前!”

惠王如鬼使神差一般,出溜下病榻,站在榻前。

“大王向前走,走向庄周这里,先迈左腿,听令,左右左……左右左……”

几声口令叫过,惠王已到跟前,随着一声“停步”,在庄周前面稳身站定。

庄周指向面前的砖地:“坐!”

惠王何曾有过这般体验,如受魔咒,全然忘记地下之脏,之硬,之凉,扑嗵一声,竟在砖地上依言坐定,看得毗下两眼大睁,却出声不得。

庄周微微睁眼,朝惠王笑笑:“大王之病已好一半,至于另一半,大王还想治否?”

“敢问高士,另一半如何诊治?”惠王这也回过神来,连连抱拳。

“须靠大王自己。”

“靠寡人自己?”惠王一怔,“寡人愚痴,请高士破解!”

“要想根治,得长寿之身,大王必须忘记一事!”

“得长寿之身?”惠王心里扑嗵一声,两眼发亮,射出欲光,倾身问道,“敢问高士,寡人须忘何事,方可得长寿之身?”

“须忘自己是个寡人!”

“这这这……”惠王苦笑一声,表情惶惑,“寡人怎能忘记自己是个寡人呢?”

“大王方才不是已经忘记了吗?”庄周反问。

“是哩!”看到自己这般走下病榻,走完这几丈,且与一个乞丐般邋遢的人坐在又脏又硬的砖块地上竟然浑然不觉,惠王这也笑了。

“昔年庄周游历楚地,在郢遇到南郭先生,觉得他是世上第一奇人!”

“第一奇人?”

“正是。大王可想听闻此人奇在何处吗?”

“寡人……”惠王急又改口,拱手,“不不不,魏罂愿闻!”

“此人长相与常人迥异,两耳垂肩,头上三目皆如铜铃,鼻如鹰钩,额前有独刺,长约尺许,望之若犀角,但硬而不刺,锋而不利……”庄周顿住,眼睛闭起。

“真乃天人也!”惠王惊叹不已,脱口赞道。

“非天人也。”庄周就如追忆往事,缓缓言道,“庄周前往拜见,初时被此人奇相异貌惊骇,定睛视他,却见他凭几而坐,仰天而嘘,形如枯木,就如这般!”

庄周现场复演南郭先生怪状,因表演过于逼真,看得惠王两眼大睁,心弦崩得越发紧了。

“庄周恭候良久,先生却不理不睬,无视无见。庄周急了,开口问他,‘凭几之人,状可若枯木,心难道亦如死灰了么?’”

“南郭先生如何作答?”

“先生恍然归来,以独角对我,坦然应道,‘问得好呀!今日我丧我,你可知晓?’”

“我丧我?”惠王惊问,“此言何意?”

“先生应道,‘先说这个我吧。我是谁呢?谁又是我呢?如果没有你,没有他,何来这个我呢?天下万物,相反相成,没有彼就没有此,没有你就没有我。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是因为冥冥之中的道吗?道又是何物呢?请看这个我吧。我为何物呢?我是数以百计的骨骼、肌肤、九窍、五脏、六腑、毛发和体液,除此之外,我还余下什么呢?难道是心吗?好吧,就是心了。心上有我,我思我在。我就是心,心就是我。然而,在这些骨骼、肌肤、九窍、五脏、六腑、毛发和体液中,我的这个心是该亲近所有呢,还是该偏好某一些呢?若是偏好某一些,我的这个心又该疏远另外的哪一些呢?如果我的这个心既能偏爱它们,又能疏远它们,它们与心的这个我又是什么关联呢?是臣属吗?若是臣属,何为君、何为臣呢?我若为君,它们为何并不完全听从我呢?我若为臣,它们为何并不完全要求我呢?它们彼此之间又是何种关联呢?是彼此平行、互生互克呢,还是互为君臣呢?如果互为君臣,它们之中,何者为君、何者为臣呢?一旦承受精气,成就形体,直到精气耗尽,有哪一个我能够忘掉其所认定的这个我呢?人生漫漫,这个我无时无处不在与人斗,与物争,惹是生非,战斗不已,岂不悲夫?终身劳役,成功又在何处?归宿又在何处?终身劳役而不知归宿何处,这样的我岂不哀哉?这样的我即使不死,又有何益呢?心我相依,我为心生,当我的这个躯体衰竭时,我的这个心也必随之而去。心若去了,这个所谓的我又在何处呢?人生一世,难道尽皆这般茫然,这般无解吗?抑或是只有我一人茫然,一人无解呢……’”

庄周以南郭先生口吻,或自问自答,或以问作答,步步递进,问问惊心,势若长虹贯日,声若天外滚雷,惠王完全被笼罩在不可挣脱的气场下,目瞪口呆,如闻神谕。

就在惠王倾身以听、翘首以待时,庄周忽然起身,连声招呼也没打,径自出门离去。

事发陡然,初时,惠王以为他是出恭,久未见回,方使毗人探视,竟是不见踪影。毗人询问宫人,说是他已朝宫门方向去了。

惠王傻了,急叫惠施寻人。

“陛下,”惠施这才睁眼,拱手奏道,“庄周自在惯了,天地任我行,来去无所拘,这一去不返,想必是他已经把话说完了!”

惠王又怔片刻,长吸一气,精气神与此前迥然两异,忽地站起,大步走到庭院中,悠悠哉哉地晃荡几个来回,招手吩咐毗人:“去膳坊寻点吃的!寡人……不不不,”指自己,语气利索,“就是这个我,尚未丧我,它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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